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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若是有旁人看到刘睿影的动作,都会觉得他似是瑟缩着身子。

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将身子缩成一团?

当然是害怕和冷的时候。

刘睿影手里有剑,即便高仁的话中带着一股很深的威胁,他也不该觉得害怕才对。

但他的确又是夹紧了双臂……着实难以解释。

后半夜的风虽然小了许多,但却变得有些寒凉。

不过风却不是最寒凉的。

起码刘睿影手中长剑的剑光就要比风更加寒凉。

但无论是这风,还是剑光,若是和高仁的炯炯双眸一对比,那便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的眼神虽然极为振奋,但却深入潭,冷如冰。

这是一个极为古怪的现象。

因为一个眼神振奋的人,无论如何都该是积极的。

而积极又是个温暖的字眼,怎么会让人觉得寒凉?

可高仁的眼神却就是这般矛盾。

在这种激烈的冲突之下,迸发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以至于刘睿影根本不敢与其对视。

“你真的确定就选择这里?”

高仁问道。

语气中是难得的肃穆。

寒凉的眼神,肃穆的语气。

让刘睿影犹如在隆冬腊月里,只穿了件单衣,立于门外数个时辰。

就连轻微的点点头却是都做不到……

他的每一寸皮肤,筋骨,甚至是内里流转不停地血液都被冻住了,不能有任何伸展的余地。

刘睿影努力的眨了眨眼,想要摆脱这种难以言明的感受,可就是这样,却也不行……

自己的精神与身体的联系仿佛出现了极为严重的断裂。

无论他如何用头脑去命令自己的四肢,它们却是都毫无反应。就像一颗已经死去多年的古树,不管施加多少肥料,却是都不能令它回春。

“你可以再考虑考虑,毕竟第一次做的选择,往往有些赌博的成分。”

高仁接着说道。

这句话刘睿影听得很是真切,而且他着实就是这么做的。

方才他根本没有细想,只是胡乱说了一个位置罢了……

毕竟他不相信高仁有这般本事,能无比确定的击中自己的要害,继而又在他还剩一口气时把他救回来。

亦或是刘睿影对自己太过于自信。

他不能理解的事,并不代表不存在。

他做不到的事,并不代表别人也做不到。

人在本性中的恐慌和贪婪总能影响着行为。

赌桌上的输赢总是来得太快,任凭谁却是都缺乏足够的时间来冷静地进行思考,因此更容易受到这种本性的影响。

面对输赢时,这种本性表现则更是表现的淋漓尽致。

赌徒们出于对一夜暴富的渴望,齐聚到赌桌上来。刚开始时,他们或许还能冷静客观的告诉自己:“无非是是碰碰运气罢了……”,但当他们一旦赢了,便还会想继续赢下去。有人说或许会说,这个时候若是能让他们输个底掉,那他们定然就会收手那就大错特错。当他们输了时,更会因为恐慌而绞尽脑汁的把输掉的赢回来。

赌徒是因为银钱的诱惑,毕竟每个人都想过上富裕的生活,这一点无可厚非。

刘睿影面对的却是生命的诱惑。

银钱可以买来好酒,也可以买来春宵。

但却并不能买来光阴。

这种梦想是没有捷径可寻的。

刘睿影虽然不是个贪财的人,但方才的匆忙回答却暴露了他另一个弊端。

那就是好奇。

他想要试探高仁的的本质。

好奇之心,虽说人皆有之。

如果用得好,还是一种极为难得的促进。但刘睿影在此刻的好奇,却是驱赶着他走向痛苦深渊的戒尺。这种感觉是会上瘾的,一旦被刺激和唤起,就会带来满足和愉悦,同时也会让他继续对这种感觉产生期待,并不断的再次寻求。

“就这样,不换了!”

刘睿影终于破冰而出,开口说道。

说完之后,他身上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负累,反而变得活力十足。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在赌。

赌注就是自己的命。

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相信高仁话中的一个字。

刘睿影抬起头,平静的和高仁对视。

高仁仍旧站在桌上,背对着光,看不清面庞。

但眼神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犀利与寒凉。

刘睿影本是鼓足了勇气才抬起的头,却是就像铆足了劲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有些滑稽可笑。

“真的不用再琢磨琢磨?我选的地方不一定适合你。”

高仁说道。

这会儿,他的语气却又忽然变得亲切起来。

至少在刘睿影听来是这样的。

刘睿影没有再用言语回答什么。

他伸直了右臂,剑尖指向高仁的咽喉,用行动表明了自己坚决的心态。

高仁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他已经给过了刘睿影两次机会。

但他都不曾更改。

事不过三。

两次选择已经是很仁慈的做法。

至于第三次,那便是只有向死而生。

高仁从怀中又拿出了几根算筹。

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却是把他们一根一根的连接起来。

握在手里像是一根细长的棍子。

若不是刘睿影亲眼看着高仁把它们接起来,改变了行装,那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根棍子却是用算筹制成的。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刘睿影根本无法理解……

一转眼,高仁便又把手中的这根算筹长棍寸寸掰断,只留下了一头一尾两根完整的。

刘睿影的剑没有任何抖动,仍然是笔直的指向高仁的咽喉。

这本是一个极具威胁的姿势,但高仁却熟视无睹一般,仍旧摆弄着自己仅存的两根算筹。

嘴里小声嘟囔着,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

手中的动作从一开始的严禁,细密,温和,变得狂野且粗暴。

仿佛手中拿着的并不是算筹,而是两个仇人的命脉。

还好这样的焦虑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最多只有一盏茶的功夫。不然刘睿影着实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坚持得住。

“扑通!”

高仁一屁股坐了下来。

两手摊开,放在大腿根部,低着头很是颓唐。

刘睿影的剑尖开始出现了些微的抖动。

虽然他极为努力的控制住自己的臂膊以及手腕,但轻微的偏差显现在剑尖上时就会无比明显。

就在这时,高仁猛地抬起头来,咧嘴笑看着刘睿影。

刘睿影心头猛的一紧,连暗道一声不好的时间都没有。

脚下一蹬地,便飞速的向后退去。

没想到却是被身后的椅子微微阻碍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刘睿影依稀看到高仁的右手似是动了动。

而后一星白点就直奔刘睿影的左肩袭来。

他心念一动,却是不躲不闪,手中已然保持着挺剑直刺的姿势。

那算筹不知为何,变得无比锋利。

“噗”的一声,就穿过了刘睿影的左肩,露出一个骇人的血洞。

“好家伙!你是怎么看破的?”

高仁问道。

刘睿影忍着痛,脸颊抽搐着,但还是对高仁轻轻一笑。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那一根算筹明明打穿了他的左肩,破碎了骨头与血肉,怎么会是赢?

但此刻刘睿影仍能站在这里,还笑得出来,就是赢。

他选定的地方,是腋窝正中处。

然而高仁打出的这一枚算筹,却是奔着他肩头袭来。

刘睿影右手持剑,高仁攻其左肩。

为的就是让刘睿影闪身躲避亦或是挥剑格挡是露出破绽。

当右臂转向左肩时,总有那么一瞬会暴露出他腋窝正中处的要害。

高仁等的,就是这一瞬。

他的手中尚存两根算筹。

一根看似急攻,实则是要其露出破绽。

第二根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击。

高仁没想到刘睿影却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堪破了自己的谋划,硬生生的忍耐着算筹穿骨的伤痛,右手的剑却是都纹丝不动。

“我现在倒是有些敬你了,我为先前对你的态度感到后悔。”

高仁说道。

甚至站起身子,对着刘睿影鞠了一躬。

“不必。”

刘睿影说道。

这两个字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才能尽力说的平稳。

左肩的伤口处,鲜血汩汩留着。

以那处血洞为中心,逐渐蔓延开来,形状像极了一朵正在凋零的牡丹。

“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其余的算筹全部撅断吗?”

高仁问道。

刘睿影摇头表示不知。

他说话向来都是自问自答。

根本也没有必要去搭腔。

“因为我也在赌……最开始觉得一根便已足够,后来觉得还是稳妥些,这才给自己留了两根。但没想到我还是高估了自己,或者说低估了你。”

高仁说道。

话音还未落下,却是响起了一阵掌声。

高仁把剩下的一根算筹叼在嘴里,鼓起了掌来。

“啪啪啪”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后半夜中尤为刺耳。

四下里空空荡荡的,但却又从四面八方传来无数的回响。

刘睿影心中有股深深的无奈……

对于一个实力远高于自己的对手,这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让他几乎否定了自己的一切。

转头把目光抛向了老板娘的客栈方向。

这里根本看不见一丝光影。

但刘睿影知道月笛,晋鹏,以及孙德宇,还有震北王上官旭尧他们都还在店中。

这是他仅存的希望和寄托。

也是此刻他心中有血有肉,真实存在的神明。

高仁却是前所未有的安静,刘睿影能感觉都他正在酝酿着什么,可是他却没有萧锦侃的本事,算不出来。左肩出伤口的疼痛却也令他的思绪极为卡顿,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来思考。不过现在的情况却由不得他放任自己,如果不能料敌先机,那死的定然就是他自己。

其实高仁的想法并没有刘睿影认为的那样复杂,难以捉摸。只不过是玩惯了鹞子的人被麻雀啄了眼,都会有些不习惯罢了。高仁虽然没有得到至高阴阳师——太白的传承,但他的身上也有股子异常偏执的劲头。向来都是他算计别人,而方才却被刘睿影看破了算计,于情于理却是都无法让他咽的下这口气。故而手中继续把完整仅剩的一根算筹,目光时不时地在刘睿影的周身上下游走一圈。

“既然你做事不按常规,不合乎情理,那也就不能怪我说话不算数了!”

高仁说道。

沉默过后又是轻松与欢喜。

很显然他对刘睿影已经有了新的决断。

“从来没有指望过你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刘睿影苦笑着说道。

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右臂还完好无损,依旧能拿得住剑。纵使他明白高仁方才的言语已经表明他对自己无论是那所谓的“善缘”还是“恩情”都将要一笔勾销,可他还是不会放下手中的剑。

相比于那些个在老板娘店里的人,手中的剑才是最真实的依仗,也是他目前惟一的希望。现在的他丢掉的反而是一切负面的情绪,不管稍后会发生怎样血腥的事情,他都无惧于痛苦和折磨。只要他的手中仍然握着剑,只要他的剑尖在倒下前的一瞬间仍旧是指向了高仁的咽喉,那他就会收获一种凌驾于物质与肉体之上的精神力。

这已然无关他是否是查缉司众人,或是否是个武修。即便只是个店小二,是个卖苦力的伙计,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他也能做到这般。面对敌人战斗到底的心念却是要比最终的输赢更加重要,刘睿影坚信就算自己这次真的死在了高仁的手中,他也会化身为一道梦魇,让高仁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自己而背脊流汗,震颤不止。

剑是兵刃,拿起剑的那一刻就代表着之后的争端与杀戮。只不过现在的刘睿影对这个问题的认知更加的透彻。一开始还会在乎输赢,计较得失,可拼杀对敌的过程中死亡是再说难免的,若是能做到毫不在意,便已经是立于了不败之地。

刚刚的那句话,刘睿影说的云淡风轻,但当它传到高仁的耳中时,却是振聋发聩的力量,竟是让他的脉搏都微微摇晃了数次。刘睿影环顾四周,这个地方说不上美丽也谈不上荒凉。对于一个已经下了决心要战斗到底的人来说,是不会在意自己身处于什么样的环境之中。

这整座天下本就是一座熔炉,不管是刘睿影还是高仁,都是其中的铁块。要么被火焰熔炼成铁水,按照别人的意志铸造成各式各样的物品,要么就奋力换机,把死亡变成一个归宿,一种享受。只有真正迈过这道心门的人,才有权利去欣赏活着时最后一瞬间的绽放。

当一个人真正的不依托于任何外物,只坚守着自身的信念时,他才是无敌的。

或许有人会说,他的手中还有一柄长剑。

怎么能算作是不依仗外物?

对于剑客来说,剑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精神与灵魂的契合为物,是他本心坚定地象征。

剑客出剑,定然是为了送出一场死亡。

要么是敌死,要么就是自己亡。

对于这一定,向来没有例外,也无人敢于质疑。

他与高仁的这场拼杀,和一次普普通通的狩猎其实没有任何差别。

只不过猎物和猎人的角色在不断的调换。

但一个真正成熟的猎人,是决计不会让自己成为猎物的口粮,即便到最后不敌,他也会出剑挥刀斩向自己。猎人永远不会成为猎物,猎人的最后一个猎物只能是他自己。就是要结束一切,也只能由他的精神,他的意志,和他手中的刀剑来决定。

高仁看着刘睿影平静的双眸,心中莫名有些慌张……

虽然他手中还有一根算筹,虽然他知道这跟算筹若是出手,刘睿影定然无法防备。

它会像先前的洞穿左肩的那根算筹一样,在刘睿影的咽喉上留下一个骇人的血洞。

相比于肩头来说,咽喉距离心脏总是要近一些,通常一些。

所以咽喉里流出来的血,也要比肩头流出来的更加滚烫。

即便是在仲夏的艳阳中,也会冒着热气。

肉体会倒下,血也会流干,但高仁已经知道自己定然无法忘记刘睿影此刻这般超脱且无我的眼神。

所以他才会慌张。

杀死一个人,换来的或许是数十年难寐的折磨,到底值不值得?

精于算计的高仁自是要好好琢磨一番……

但刘睿影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最终的结果他已然透彻,此刻他的剑弥漫出一个不可匹敌的大道真意。

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

只是对准高仁的咽喉挺剑直刺而去。

古朴厚重的气息顺着刘睿影的剑锋,迅速的在整个矿场隔壁之上鼓荡着。

“真没想到……这孩子却是有如此之高的潜力!”

震北王上官旭尧在窗前负手而立,面朝着刘睿影与高仁的方向说道。

孙德宇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听闻此言附和着点了点头。

月,彻底落了下去。

最多还有一个时辰,晨曦之光便会从隔壁的尽头升起。

虽是一天中的至暗时刻,但在老板娘客栈中的所有人看来,却是前所未有的光明。

刘睿影这一剑流露出的通透、坚定、浩然,竟是能与日月争辉而力压三分。

“如此纯粹的意念,就连我也自愧不如……”

震北王上官旭尧叹了口气说道。

“王爷您人特意让他去巡回高仁,不正是为了考校一番?”

孙德宇说道。

“本来不过是一场好奇……想要看看这位既能让那霍老狗吃瘪,还能引的刘景浩从中都关山万里,隔山跨河的前往博古楼相救的小子究竟有几分本事,没想到这一试探,却是让我都难过起来……”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王爷您有什么可难过的?五王共治的天下,能有个如此出色的后背难道不该是一件幸事吗?”

孙德宇问道。

“当然了!对于现在来说当然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就是不知道这种庆幸能够维持几年……”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孙德宇没有听到王爷这句话的意思。

毕竟在他的认知里,刘睿影还很是年轻,起码等他与震北王上官旭尧都故去了,刘睿影也才正值壮年。对于前辈老人来说,看着一个出色有潜力的后生能够成为一方顶天立地的大人物自然是一件能含笑九泉的事,他着实不明白自己的王爷在发愁些什么。不过这样正是为何上官旭尧能当得震北王,他却只是王府一供奉的原因所在。

这句话他虽然没有听懂,可却已然记在了心中,直到许多年后,孙德宇才渐渐明白了王爷这句话中的深意。

“莫要让他死了!”

震北王上官旭尧朝着窗外一指说道。

孙德宇应了一声后正要运起身法拔地而起时,他与震北王上官旭尧却同时看到楼下的大厅中已经赶在他动身之前蹿出了一道白影,朝着刘睿影所在的方位飞掠而去。

震北王上官旭尧看着这道白影悠忽不见,便笑了笑,伸手拦住了孙德宇的身子。

“起码这小子不会在我震北王域出什么意外。不过他既然与这一群有了如此深厚的因果,日后可是有让刘景浩头疼的事情……即便他是擎中王也拦不住!”

震北王上官旭尧说道。

他的心情在一瞬间就变得极为畅快,甚至还吩咐孙德宇去楼下找老板娘打一壶酒。

刘睿影这一剑虽然看似势不可挡,但到了高仁咽喉近前三寸时,却如同刺入了一片泥沼般,再难以前进分毫。

高仁皱着眉,抬手用算筹断头处的象牙珠子对着剑身轻轻一敲,刘睿影的右臂宛如收到了万钧巨力,整个身子都失去了平衡,朝一遍倒去。

但他却没有任何反应与表情。

不管是用眼睛看还是用心去感觉,都没有任何的挫败或是怒气。

待稳住了身形之后,刘睿影再度刺出了一剑。

与上一剑没有任何区别。

气势上却还要更加凌然几分。

不过结局却是相同的……

高仁依旧用他手中又细又短的算筹轻轻一敲,破了刘睿影的剑招。

就这样刘睿影一剑一剑的此处,高仁一下一下的敲开。

两人似是在进行这某种约定好的游戏似的。

不过高仁却敏锐的注意到,刘睿影的剑尖,从最开始距离自己咽喉外三寸而不可进,到现在这距离却是已经骤然缩短至两寸不到!

若是让他继续下去,这剑尖迟早一点点的刺破自己的咽喉。

但高仁却依旧不动声色。

就这么一下下的陪刘睿影玩乐。

终于。

刘睿影的剑尖抵在了高仁咽喉上的柔软。

不过这已是这一剑的尽头……

虽然抵住了咽喉,但仍旧是无功而返。

高仁松开了眉头,对这刘睿影展演一笑。

手中的算筹却是没有向先前那般敲开刘睿影的剑,而是屈指一弹,径直朝着刘睿影的咽喉袭杀而去。

刘睿影对此全然熟视无睹,他只关心自己的剑尖能否再前进少许。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够重新再出一剑。

唯有运起全身的劲气,孤注一掷,或许才能破了这死局。

可惜的是……好运不会永远只眷顾同一个人。

刘睿影的剑分毫未尽。

而高仁的算筹夹杂的气势已经让刘睿影的咽喉有了一片红印。

他很是安然的接受这最终的结果。

起码他的剑也抵在了高仁的咽喉上。

这已经比他预想的结果不知好上了多少。

“叮……!……!”

一声清脆如风铃版的声音让响彻了整个矿车隔壁,随着风被吹拂了很远才逐渐消逝。

刘睿影感觉到自己身侧传来一阵温热,握剑的右手竟是也有一股剑入皮肉的柔软。

他的目光先是顺着自己的右臂看下去,经过右手,附着剑身不断往前。

刘睿影的剑尖,刺破了高仁的咽喉。

不深。

仅仅入肉两三分。

高仁瞪圆了眼睛,满脸尽是不可思议……

张着嘴,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之能发出一阵“咯咯”的气声。

鲜血混着许多泡沫不断的从他的嘴里涌出。

这样的场景着实有些瘆人,故而刘睿影移开了视线,想要探寻一番自己身侧那阵温热的来源。

竟是赵茗茗站在离他一剑之遥的地方。

右臂扬起,长剑指天。

刘睿影看到她手中的剑却是已经断了一大半。

剑柄之上,只剩下一掌长的剑身。

方才那一阵清脆,便是赵茗茗的剑涤荡开了高仁的算筹所发出的。

刘睿影也张开了嘴,脑中已经构思好了“谢谢”二字。

可他无论怎么使劲,却是都只能让双唇不停地打颤,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用急着道谢,我也是为了我自己而已。”

赵茗茗放下了右臂,扔了手里的断剑说道。

“你若是死了?还有谁能带我去中都玩?”

平淡而故作镇定的话语从赵茗茗的喉咙里说出,她的心脏也因那一瞬间迸发的剧烈而有些发颤……四肢百骸的每一条经脉都感受到了她深埋在心底里的恐惧和担心。

她不知道为何方才自己会那样义无反顾的挺身而出。

麻木,此刻她只有深沉的麻木。

连想要看看刘睿影左肩的伤势都没有半分力气……似是都被那麻木禁锢的无法动态,先前那股子豁出去的尽头也毁于一旦。

方才那一寸的刹那,于人的手掌有何分别?

生命流逝,便好似一手中攥紧了泡沫,顷刻间粉碎随风而去,若命真的如此珍贵于珍惜,又为何会这样轻易的散去而不留痕迹?

赵茗茗惧怕这种脆弱……

它时时刻刻都准备着摧毁她的内心,她的躯体,她的思想。然而却无人能帮助她抵挡。不过,谁又可能强大到足以驱散脆弱?脆弱未驱散之际,却是又平添了些悲凉。不光是她自身的悲凉,亦是她身上所背负的血脉,与种族的悲凉。

这人间给她的感觉,满是黑暗。

空无一物中伸手不见五指。即便是乞求着一丝可怜的,施舍的光都看不到……那不曾减少的黑色与厌烦、疲倦一道充斥着她每一寸肌肤。

她是异兽。

异兽,连人都不是。

但赵茗茗却从一个人类身上感受到了炽热与温暖。

在刘睿影的眼里,她看见那些细碎璀璨而流转的星河,皎洁浑圆而明亮的圆月,甚至是一如她故乡九山上那条透亮欢快而流淌的溪流。

她见过的一切一切,曾面带微笑看过的每一样无论是生灵还是景物,都包含与其中。每次莫名的离别,与重逢,都是满心的期待的眺望,她又何尝不是欢喜的等待着那人影重?

只不过,赵茗茗惧怕的是,她连去承受的能力都不曾拥有……

刘睿影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应当是由于那左肩的伤口已经不间断的出剑。

其实从她冲上来救了自己的那一刻,他便都懂了。

同样的,他的胸口也略微的有些澎湃,不过只是一瞬的功夫,便又归于了一片死寂之中。

恍然瞬间,是另一个女人的脸庞,

她和赵茗茗的重叠,彼此迅速替换,

忽然一人的面孔明亮起来,声音逐渐清晰。

曾经对袁洁的血诺,成了不可抵抗的枷锁,将他最后卑微的自尊心牢牢锁住。

“哐啷”

刘睿影的剑掉在地上。

他头一遭没有立即弯腰捡起,而是和赵茗茗两人相视一笑。

各自都有各自的心结与痛楚,那又何必想的深远,自找苦吃?

高仁捂着自己的喉咙,口中不住的大口呕血。

他想要说话,可是他已经再也说不出来了。

刘睿影方才那一剑,虽然没能要了他命,但却永远剥夺了他说话的权利。

对于一个啰嗦的疯子来说,这却是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但对于这人间来说,高仁永远的闭上嘴,无异于是件天大的好事。

刘睿影转过头去看着高仁,眼中有些悲凉……他终究还是和他的师傅叶伟,师弟萧锦侃一样,变成了个残疾。

赵茗茗替刘睿影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剑。

回剑入鞘后他看到高仁已经退到了桌子的另一头,正在用右手食指沾着自己咽喉中流出的鲜血在桌上写字。

他写的很快,也很潦草。

写完之后抬头看了看刘睿影,想笑却又怕牵动了咽喉的伤口,无奈只得挤了挤眼睛……随后便拿着灯盏一步一步朝远处走去。

“是要把他也带回去吗?”

赵茗茗望着高仁离开的背影问道。

刘睿影没有回答,而是凑近了眼睛努力的先要分辨出高仁究竟在桌上写了些什么。

“来日方长……”

刘睿影默念。

接着朝远处招了招手,一道人影悠忽闪出,朝着这里一步步走来。

“今天这场热闹,可以在你这里排第几?”

刘睿影看着来人问道。

赵茗茗却是没想到这里还有旁人,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第一!当之无愧的第一!虽然现在还未入夏,但我敢保证就是那后面开始的文坛龙虎斗也比不过你与高仁的这般精彩!”

小机灵说道。

“可要和我同路而去?”

刘睿影问道。

小机灵定然也是要去中都的。虽然他敢于断言文坛龙虎斗也不够今晚精彩,但这么盛大的热闹,以他的秉性,就是削尖了脑袋也要去看上一眼。

“时日还早,我要去太上河歇息歇息……从暮冬以来,都是好戏连台,我若是不养足精神,哪里凑得动热闹?”

小机灵挤眉弄眼的说道。

“走之前先帮我个忙!”

刘睿影一把拉住小机灵的手腕说道。

“什么忙?”

小机灵问道。

“帮我把这些由饷银铸成的家具,全都送回老板娘的店里去。”

刘睿影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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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月夜。

萧锦侃早在大半个时辰前就从博古楼中他的主处理走出,穿过乐游原,来到他师傅叶伟的铺子里。

这些时日,本该是叶伟烂醉不开张的十天之一。

但今晚,门口却点着灯,似是在等人。

“什么时候醒的酒?”

萧锦侃走进来后问道。

“今日没饮。”

叶伟说道。

但他面前的桌上却放着一坛子酒,以及两个粗瓷碗。

“在等我?”

萧锦侃问道。

“我是你师傅,当然也能算到你会来!”

叶伟很是不屑的说道。

拉扯着萧锦侃的衣袖让他坐下,继而迫不及待的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

正当他准备一饮而尽时,却又忽然停在嘴边。接着深深叹了一口气,把碗中一般的酒洒在了地上。

“他又没死,你这么做却是为何?”

萧锦侃问道。

“从这以后,他在我心里就已经死了。”

叶伟说道。

“他变成了哑巴,我是个瞎子。难不成在你这里有了残疾就是死了?别忘了你也是个瘸子!”

萧锦侃抢过叶伟手中的酒碗说道。

当徒弟的敢抢师傅的酒碗,这也算是一桩奇事。

老子打儿子,徒弟敬师傅才是天经地义。而抢师傅的酒喝,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

但萧锦侃却是就这般做了。

更奇怪的是,他的师傅叶伟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很自然的拿起酒坛子又给自己满上了一碗。

“听说你也收了个徒弟?”

叶伟问道。

师徒俩静悄悄的自饮自酌了好几碗,叶伟才打破沉寂,开口问道。

“让你多个徒孙,长长辈分不好吗?”

萧锦侃问道。

“你的徒弟叫那查缉司的小子,一口一个师叔……且不是把他也算做了我半个徒弟?我可不想和中都查缉司牵扯上什么因果!”

叶伟说道。

“你可有算过刘睿影?”

萧锦侃问道。

“没有。”

叶伟回答的很是干脆。

“我算过。”

萧锦侃说道。

他不是疯子。

也不似高仁那般自问自答。

他说算过,那边是当真算过。

他不想告诉旁人算过得结果,那他定然不会再说。

叶伟也很识趣的没有追问。

毕竟现在他的徒弟才是至高阴阳师——太白,而他只是个做饭,喝酒,逗鸭子的老头罢了。

“我还算了你。”

萧锦侃说道。

这句话出口才让叶伟轻轻的应了一声。

“今晚你来除了因为他变成了哑巴,还有什么事?”

叶伟问道。

竟是开始不耐烦起来,似是想让萧锦侃快些离开。

“喝酒。”

萧锦侃说道。

“除了喝酒呢?”

叶伟追问道。

他极少有这般锲而不舍的时候。

“和你商量何时动身去中都的事。”

萧锦侃咕嘟咕嘟灌了几口后说道。

文坛龙虎斗在即,倒是全天下不管是武修还是读书人都会去中都凑凑热闹,就连五王也不例外。

萧锦侃早就答应了狄纬泰,这次会随他带领的博古楼中人一道去往中都城。却是也已经算出,自己的师傅叶伟亦是答应了定西王霍望回一同前往。今晚来,除了和自己的师傅调侃一下那位可怜的师兄高仁以外,这才是更为主要。

“霍望说会来接我。”

叶伟说道。

“我本想你会与我一起走。”

萧锦侃说道。

话语中听不出失落。

“我和狄纬泰聊不来……主要是书读的太少,我话又太多,一把年纪了,怕遭人笑话!”

叶伟说道。

萧锦侃眼看自己的师傅又开始插科打诨,便知道今晚怕是只能空装一肚子酒回去。

叶伟虽然有些奇怪为何萧锦侃对这次的文坛龙虎斗如此感兴趣,但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问出来。

“去看看自己的朋友这番谈笑凯歌还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吗?”

萧锦侃说道。

他不但一语道破了叶伟的所思所想,更是直白的说出了自己此行去中都的目的。

“文坛龙虎斗本就是一件无聊的事情……”

叶伟沉闷的说道。

“但他在,变数陡增!何况这次还有个异兽王族与他同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萧锦侃说道。

“你是知道至高阴阳师的准则的!”

叶伟忽然变得异常严肃。

萧锦侃先前说他已算过刘睿影,那便定然知晓此次刘睿影回到中都城想必会有些变故。而他借着龙虎斗的机会去往中都城,若全然不是为了刘睿影之事,叶伟是不相信的。但身为至高阴阳师,却是要有自己的觉悟。

他和刘睿影不管交情多深,也不该去插手世俗之人的命格。各人自由各人的轨迹与宿命,插手一次看似避开了祸事,但这纲常循环往复,这次避开的,不知在何时何地何处又会找补回来。

“我有分寸。”

萧锦侃说道。

叶伟点了点头,起身去后面小解。

待他再回来时,萧锦侃依旧离开。

桌上只剩下两个空碗,一个空酒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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