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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榧息所绘地图,千秋宫位于湠漫顶与浟湙池东侧,是王宫百余间宫殿之中,唯一将引水渠和蓄水池设在室外的宫殿。
千秋宫中流水声昼夜不断,即便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亦能寻得到所处方位。
福祥公主靠近千秋宫时,已至四更,天地忽而戕风起恶,卷起漫天黑云。
迷雾荡开,一座五层塔楼忽现于福祥公主眼前。
潺潺流水声响,正是从这座塔楼所在的宫殿内传来的。
福祥公主飞身而上,立于宫墙,见塔楼北侧有一座大殿,大殿内灯火通明,约有五六人围坐于一尊炼丹鼎炉前,皆是目露贪婪地望着炉中火焰。
福祥公主浮于石路之上,轻移塔楼前。
塔楼八面窗棱皆悬挂乌梅子串起的铁网,铁网上刻着符文,隐约还透着凤凰花汁的香气。
福祥公主扯下其中一面铁网,翻窗而入。
内中六方石柱耸立,八面分有木龛,龛中木架摆满竹简,约有百余卷。福祥公主自盘旋于木龛旁的石阶徐徐而下,见底层中央的地上躺着一个人。
六方石柱上引下六条手臂般粗壮的铁链,穿透地上之人的手脚以及后背。
福祥公主先前以为他依旧是一身红衣,可走近了才看清,是他所着的一席白色中衣,被血迹浸红,不见了一丝透白。
左边的手掌至上臂血肉模糊,隐现白骨,身上亦是不知被割去了多少血肉,才染透了衣衫。他仰面躺在冰冷的地面,一席不见原色的尺素,覆在他的双眸上,殷红斑斑。
“你来了。”他如老友一般,用心念与福祥公主问候。
福祥公主尚未觉有不妥,只是认定姬雪,是为不惊动塔楼外的人才有此举措。
她嗯了一声,即刻抽出白虹剑,将铁链斩断。
“我总算撑到你来见她了。”不知是否因他太过虚弱,所传心念甚有气息将尽之势。
福祥公主俯身,将铁链自他骨肉之中扯出。
于他忍痛时,嘴角有大量血迹渗出。
福祥公主这才惊觉有所不妥,捏着他的下巴,打开了他的嘴巴。
他嘴中空荡,割裂之处因方才疼痛的牵扯,再度撕裂。
被割了舌头,所以无法说话,所以才用仅有的灵力与福祥公主传递心念。
“你遭此劫难,可否是为了用血肉供养骨碌,让她能撑到我来?”福祥公主问道。
姬雪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怎就笃定,我会来?”福祥公主又问。
姬雪抬起露白骨的手指,于地面写下“貅离”的血字。
福祥公主望着昔日魅惑众生,一身桀骜的妖仙,已全无往日风采,心中阵阵酸痛。
她拨开他额间染了血迹的湿发,轻声道“你不必言语,听我说便好。”
“骨碌以你血肉续命,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况且她现在虽是活着,却与行尸无异。”
“我知你爱她,终究舍不得她死,这才前来与你言明。”
“你乃千年灵魅,除却横公鱼的血肉之躯,可以延长她的性命,还有体内的真元可令她起死回生。”
福祥公主知道失去真元,对姬雪来说意味着什么。
可她偏要赌上一把。
既然姬雪可以忍受屈辱与疼痛,为她续命,那魂飞魄散,亦不是什么难事。
姬雪面无表情地躺在地上,少顷,他心念再度传来。
“到底是走到这一步了。”
他轻声一叹,空荡惨然。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向心口而去,似是要从身体中引出自己的真元。
福祥公主从没想过,能如此轻易地说服他献出自己的真元,不期而然之余,更多的是撼动。
她握住姬雪的手,哽咽着道“你自己去送给她。”
姬雪闻声抬起头,他怔了半响,随后小心翼翼地窃喜道“谢谢你,还能让我见她这最后一面。”
姬雪最后一次动用真元,修补残躯。
白骨生肉,腐肉生肌,只是他的眼睛与舌头却没有复原。
他勉强能站起身,仍旧摇摇欲坠,无法行走。
福祥公主将他架在肩膀,踢开塔楼大门,走了出去。
塔楼异响,惊动大殿众人。
他们手持形状怪异法器,冲出大殿,在见到扶着姬雪的福祥公主时,竟不自量力地讥讽道“是哪个宫中的奴婢,胆敢觊觎你仙祖爷爷口中肉,活得不耐烦了吗?”
福祥公主扶着姬雪行至院中水渠旁,将他轻放于蓄水池之中。
姬雪沉入水中,周身散着赤红暗光,他身上漾起鱼鳞片片,转眼又消失不见。
“你在水中暂且归息片刻,我去去就回。”
那些方士隐约猜到福祥公主非常人,这才有些害怕,慌张之余,欲放彩烟而出,通知宫中兵卫。
可其中一人还未摸到怀中的彩烟瓶,便被白虹剑刺穿了头。
剩下几人惊叫着四散躲避,可还没迈开步子,就被一道银光乍现斩断了腰。
白虹回到剑鞘后,福祥公主前去大殿之中踹翻了炼炉。
从熊熊燃烧的火中滚落出一团殷红的血肉。
福祥公主将之捧在手中,回到了姬雪身旁。
“你怎么知道我的眼睛和舌头,是被他们割去了炼药?”将血肉吞入腹中的姬雪摘下覆眼尺素,开口问道。
“猜的。”福祥公主伸出手,将姬雪于水池中拽起了身。
他立身于池上,双手食指合拢为一,拇指交叠。
须臾,他指尖出现一道赤光,随之环绕周身。
丹衣缭绕,无风而动,如朱砂勾勒出的妖冶红莲于他眉间缓缓绽放,手背与脖颈隐约见三两红鳞,流光四溢,却不刺眼。
他稳稳落在地面上,妖瞳如同赤炎。
“天阙台中有商温布下的乌梅子落阵,我冲不进去,你要带着阿缨离开天阙台,我才能将真元度于她。”
福祥公主凝视着姬雪,回想往日种种,故觉横公族虽是上古灵魅,自喻妖仙,甚喜凌驾万物之上,行事离经叛道,自私莽撞,可最终却与人无异,多为情而消。
也许与他们本源为人有关,赤水河畔震蒙氏,说到底,人间少女震蒙氏的奇相与天神象罔亦是因爱而消。
“不必这样看我,我若要逃,任谁也拦不住,无论是挖眼割舌,或是抽筋扒皮,但凡真元还在,我重回人形,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我留下来受尽折磨,为的是阿缨能活。”
“如今,你回来她身边,我也算是能放心的走。”
福祥公主的长久凝视令姬雪觉得,自己被她所疑,这便开口与她解释。
福祥公主摇了摇头,哽咽道“你在何处等,我这就带她来见你。”
姬雪见她双眸凝了泪,便温柔一笑,道“你的功力已是神妙莫测,不为寻常,大可来去自如,犹如鬼魅,可天阙台守卫森严,你要携她出逃,定会被兵卫察觉,将你们围困于天阙台上。”
“我虽不敌千军万马,可仍旧会用声东击西的办法协助你。”
“待你们离开天阙台后西行,能见一座九转水廊,沿着水廊下行,过湠漫顶,有一处浮于水上的扬浮亭,我会在那里等着你们。”
福祥公主复归天阙台时,天已然细微见亮,榧息已按照福祥公主的吩咐,为宋国公穿戴完毕,正翘首以盼她归来。
她将宋国公背起,长带固定于肩头。
千秋宫大火冲天时,喧闹吵杂声如期而至。榧息装作若无其事地出门询问,在得知是不远的千秋宫走水后,趁此带走一部分兵卫前去支援灭火。
这便是姬雪声东击西的法子。
而后,福祥公主在尽量不惊扰守卫士兵的情况下携宋国公出逃。
最好的结果是两相无事,她携宋国公安然抵达扬浮亭。
但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无论是她救宋国公,还是宋国公救她,半路总会出现意外。
就如同这次,榧息带着一部分兵卫前脚刚走,后脚就跟来了梁国公,携千余梁军包围了天阙台。
福祥公主一直低估了梁国公的智商,没想到这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头脑竟能如此清醒。
她背着宋国公,于一众梁军眼下,缓缓自殿中走出。
她气定神闲,悠然不迫。
“你是何人,胆敢闯宫,劫持小君,不要命了吗?”梁国公厉声质问道。
福祥公主面若冰霜,冷嘲道“小君?你这只老牛喜欢寻嫩草吃,真是不要脸。”
梁国公被福祥公主的话气得面色发青,怒道“语言粗鄙,实乃宵小。”
“宵小?”福祥公主凄厉地笑了起来。
“这二字送你才最贴切不过,傀儡蛊可好用,要不要与我说一说,我好叫那昭明太子推陈出新?”
梁国公脸色愈渐深重,他生怕再与福祥公主耗下去,她会抖搂出更多阴暗的秘密出来。
他挥手一声令下,梁军蜂拥而去。
白虹出鞘,犹如贯日,在福祥公主周身筑起一道防护屏障,环扫前仆而来的兵卫。
随着身前的兵卫不断倒下,福祥公主背着宋国公稳稳下行,过至那处九转水上廊。
时遇狂风乱作,吹散游廊丝绢垂帘,一道雷鸣穿透破晓,电流星散,霎时雷声滚滚,震破九霄。
商温携梁军穷追不舍,划一路兵卫绕行至游廊前方拦截。
这九转水上廊连接天阙台与湠漫顶,且修建得又长又陡,福祥公主早没了耐性,这便跃上游廊围栏,抄近路踏水横穿。
此时恰巧雨落,使得湠漫顶泱漭广褒,渺弥漫漫的寒潭水泛起阵阵涟漪。
方才福祥公主还在惋惜并没见到落雨时,其汹涌澎湃地模样,这便于踏水时,得偿所愿。
电闪雷鸣过后,便是如豆般的雨滴,雨豆在顷刻之间变成了雨幕,令方才静如碧玉的湠漫顶洪流赴势,踧沑满涌,白瀑飞流直下。
水幕坠下形成水帘流瀑,在流瀑之中,一顶六角浮亭若隐若现。
福祥公主随水落下,步入亭中,见姬雪已然立于其中静候多时。
她侧过身,解开带结,将宋国公小心翼翼地放在亭中央。
榧息将宋国公的长发绾成朝云髻,用朱砂于眉心处点画了一枚红莲。不知是否因她太过思念自己的姐姐桃息,在为宋国公描眉之时,画成与桃息一样的羽玉眉,难得使宋国公过于英气的面庞显得恬淡不少。
姬雪跪坐在宋国公身旁,目光所触,脉脉含情,难舍难离。
福祥公主心中疚矣,便背过身,道“这扬浮亭虽立于水上,可终是贯通东南西北四方,梁军大抵会先从天阙台过来,我会拼命守好东边浮桥,你也尽量快些,莫要功亏一篑。”
愧疚归愧疚,可福祥公主劝姬雪赴死,却从未心软。
姬雪点了点头,随后抱宝怀珍似地将宋国公拉入怀中去。
福祥公主见之,立即转生向东边浮桥上走去。
她生怕自己一个心软,便怂恿姬雪带着宋国公落下浟湙池,随天水溢满,奔涌出净川,从此天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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