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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落下了山,天色微微发麻,十多骑护着于洪奔往障城。
好在不远,才四十里,跑快些半个时辰就到。
到平城换了马车,于洪又连夜赶往东部都尉府。
夜已深,山林里很是安静,只能听到马蹄与车轮行驶的声音。
于洪靠着车厢,捋着胡子冷哼了一声:“这小贼倒是好算计,本是僵局,却被他轻轻松松的就给解开了:他哪里是要祭告英灵,分明是要借胡贼的人头折服张汛等人!
还有阵斩都骨之时,张汛可曾射上一箭,砍上一刀?但如此大功,他说分说分,事后张汛能不对他感恩戴德?恩威并施,硬中带软,果不愧是世家子弟……”
之前他光顾着兴奋,此时才慢慢琢磨过来。
孙济中肯的点着头:“也得有真本事才行,若是陡有算计,德不配位,就是贻笑大方,陡增笑柄了!”
“这倒是!歼贼二百余,麾下却无一个死伤?只此一点就让我佩服的无话可说,更何况他还阵斩了都骨,给爷爷长了好大的脸面,算我欠他一个人情……”
本以为是个搅屎棍,却不想是个有能耐的?
军中向来是强者为尊,谁本事大就服谁,何况耿成心计也不差,既有勇武,也有谋略。
于洪已能料想到,待明日耿成到了强阴,将都骨并二百余胡贼的首级摆上祭台,张汛并以下将卒会是何等震憾的模样。
就此心悦诚服,继而唯耿成之命是从,自然不在话下。
所以于洪对耿成的态度已大为改观,颇有些“捡到宝了”的欣喜。
“如此玲珑剔透的人物,传言中怎会那般不堪?”
孙济想了想:“听说耿成在年前病了一场,好转后才性情大变……”
“笑话!”
于洪怪眼一翻,“你病了那么多场,怎就没见你再变聪明些?”
一口气噎在了孙济的嗓子里,他不知如何作答……
心中暗骂了于洪几句,他又担心的问道:“李度下落不明,落网不知到了何时。也不知他逃命之际有无予刘允通风报信……”
“只是狐朋狗友,至多也就是几顿酒肉的交情,李度哪会那么好心?放心,刘允绝对还被蒙在鼓里,也怪这狗贼蠢不自知,不知已闯下滔天大祸!”
“就是可惜了阎都尉,生生被这刘允连累!”
“能怪得了谁?”
于洪一声长叹,“我当初就劝过都尉,他这外甥眼高手低,偏偏心比天高,自命不凡,以为可比肩田文、赵胜(战国四君子)……若在郡中为官,尚能有些顾忌,若至边塞为将,迟早都会惹出祸事来。但阎都尉不听,徒之奈何?
不过我已叮嘱耿成,到了强阴先制服刘允,尽快送至郡城,都尉当能自证清白……”
“也只能如此!”
孙济随口应着,心中却隐隐不安:这两个都是一般的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怕就怕针尖对麦芒,生出波折来……
……
天色渐明,山上飘起了炊烟,暗红的马肉在锅中不停翻滚,直到煮的烂熟。
这一战彭氏的功劳不小,所以于洪很是大方,连夜送来了六十匹马,三十辆大车。可以帮他将货送到塞外准时交割,不至于让他白跑一趟。
当然,车和马都是暂借的。
至于如何补偿彭氏被烧掉的车驾和商货,并烧死的五十多匹驽马,以及如何奖赏,自然是郡中诸公考虑的事情。
于洪只需如实上报……
商货都是连夜装好的,吃过马肉便启程。耿成还是一如往常,既未立旗,也未佩绶(两汉官员都是将印绶挂在腰间,以表明身份)。兵卒也未披甲,而是与彭氏合成一队,百辆大车浩浩荡荡的往强阴驶去。
这次走的比较快,一个时辰走了二十多里,辰时(早七点)开拔,申时(下午三点)就到。太阳刚刚偏过中天,车队就到了强阴塞外。
塞城建在山上,虽有大道,但轻易不会让商队入城。所以耿成命部属在山下商寨暂驻,只带了郭景和几个扈从进了塞城。
强阴原本为县,王莽时县境都还很广。北至塞外列城,也就是汉武帝时修建的外长城,南抵平城障,西至武要,东至且如。
大致包括后来的大同市北部、内蒙古凉城、卓资、丰镇、察哈尔右翼前旗、中旗、后旗、乌兰察布、商都等县市。东西逾二百里,南北达四百多里。
如今方圆却不过百里,连县城都已让给胡部,做了牧居之所。
治下也无民户,只有戍边的军卒。
但因为是出塞的必经之路,来往商队极多,所以塞城虽不大,城内的商户却不少。除了供商队歇脚的客栈、商旅外,有食肆、粮油、酒肉、布绢、陶瓷等店铺,也有卖牛羊和皮毛的胡人。
还有妓院,可以说除过严禁出塞的铁器、兵甲,及大宗粮草外,这里应有尽有。
耿成觉得,给他三到五年的时间,他完全有把握将强阴打造成大汉首屈一指的外贸集散地……
已值仲春,开始往塞外诸部并鲜卑汗庭互市的商队越来越多,所以塞城内的人不少,颇有些热火朝天的气象。
街市中很是干净,时而就能看到游街巡视的兵卒,所以不见斗殴闹事的迹像。也由此可以看出,前任塞尉及张汛还是极为称职的。
游览了一圈,耿成便去了北城。
塞尉府,也就是强阴衙堂就在这里。
按常理,官衙所在的街道要安静一些,但奇怪是,北城的热闹景象一点都不比东西二城差。
虽不见店铺,但衙门两边摆满了小摊。陶麻布帛、粮油盐肉应有尽有,叫卖声此起彼伏。
衙门口倒是守着兵卒,但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官堂所在,且是军衙重地,如此威严何在?
郭景小声说道:“怕不是下马威?”
“不至于吧?先问问再说……”
耿成交待了几句,耿立等人便打探了起来。
但还没打问几句,衙门突然打开,从里面冲出一队兵卒,将耿成等人团团围住。
耿成与郭景面面相觑,很是惊愕。
怕是被当成奸细了?
这塞尉府中的衙兵倒是警觉,估计门口的摊贩中亦有不少眼线,所以才来的这么快……
为首的军将有些眼熟,耿成稍一思索就想了起来:昨天守在干水谷口,说张汛已在谷中布下天罗地网的好像就是他。
王昭也觉得耿成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也是因为急追了上百里,昨日耿成的脸上裹满了泥垢。且当时耿成浑身都透着杀气,而此时却翩翩如玉,如世家公子,两者根本不搭边。
看他相貌不凡,但穿的又是布衣,所以王昭只当耿成是哪家商队主事的子侄。上来就喝问:“尔等是何来路,竟敢予衙门口打探军情?”
耿成也不恼,只是笑吟吟的问:“张士史可在?”
“我问你是何来路,你不出示籍牌、传令(出入关塞的通行证),却打问军情,莫非真是奸细?”
王昭语若连珠,刚要喝令拿下,手都握住了刀柄,却蓦地一僵。
一颗青中带黄的物事握在耿成手中,又递到了他眼前,另一只手中还握着一只黄色的绢囊,几根绶带垂下,正微微摆动。
王昭识字,不然也做不了队主。而既便不识字,也绝不会见了官印和绶囊而认不出来。
铜印黄绶……此人是新上任的塞尉?
怎这般年轻?
随即他又反应过来,懒洋洋的拱了拱手:“塞尉恕罪,有人来报,称有可疑人等在衙外打探军情,故而某以为是奸细……”
王昭的态度很是散漫,语气也是漫不经心,但又谈不上不敬。
反正就是很难受,但又挑不出错来。
只此一点,耿成就能看出强阴上下对他有多抗拒。
耿成是来干大事业的,没必要和一个小卒一般见识,只是淡淡的问道:“那我能不能进去?”
“塞尉请便!”
“张讯可在衙中!”
“不在,某这就去寻!”
王昭抱了抱拳,又一挥手,大部兵卒随他离开,只留了两个领着耿成进了衙门。
院落不大,只有三进。一过影墙就是衙堂,几个文吏快步走出,朝着耿成做揖。
耿成无意一瞥,看到一颗脑袋鬼鬼祟祟的在角门处探了一头,又倏的缩了回去。随即又听到后院一阵嘈杂。
“何故吵闹?”
一个文士打扮的小吏忙跑了过来:“秉塞尉,因一时匆忙,未来得及腾出塞尉公舍和居所,方才派人去催。但有人不愿搬,是以吵了起来……”
哈哈……意思就是我现在既没地方住,更没地方办公?
难不成真如郭景所说,是张汛给的下马威?
“进去看看!”
进了院门,是一排土屋。大都是泥胚所砌,上面又裹了一层白灰,院中铺了红土,但扫的干干净净。
有些简陋,但胜在整洁。
又靠近了些,能听到屋中有男子在骂人。有一个粗犷的声音尤其大:“塞尉又怎样,难道要让爷爷们去迎他?”
连于洪见了耿成都要起身相迎,什么人的排场这么大?
耿立眼中闪过一丝怒色,当即就要往里冲,却被耿成拦下:“别急,看看再说!”
说罢,他率先进屋。
窗户上蒙的是黄皮纸,不是很透光,所以屋中有些暗。但刚一进门,就能闻到浓郁的草药味。
耿成抽了抽鼻子,等眼睛适应了些,又往四处打量。
屋中摆着两具矮榻,一个汉子侧躺着,另一个则靠墙坐着,两人的中间还站着一个文吏。
耿成背手而立,目光淡淡的从二人的脸上扫过:“刚才是谁要给我当爷爷?”
二人悚然一惊,靠墙的汉子猝然坐起。侧躺着的那位更慌,竟一骨碌翻下了床。
他边挣扎着起身,边结结巴巴的回道:“我……我平时说惯了……”
也不知是害怕,还是起的太猛,汉子的面皮涨的通红。
但翻了半天都坐不起来,耿成眯眼细瞅,猛的一愣:这大汉的右腿齐膝而断,怪不得一翻身就滚下了床。
再一细看,刚才靠墙坐着的那位扎着袖管,分明断了一支胳膊。
“扶他起来!”
郭景快走两步,将汉子扶到了榻上。
“你是何人?”
“鄙人何魁,原盐泽候丙烽烽率!”
“腿怎么断的?”
“去岁守燧,被胡卒攻上烽来,混战中挨了几刀!”
“可有斩获?”
“某杀贼六人,还擒了一个胡军什将!”
“既有军功,还是因战致残,怎还留在强阴,郡中就无安置?”
“有倒是有,分了三十亩薄田,就在平城,剩下的赏赐说是要等一等。但某孑然一身,莫说耕田的锄头、铁犁,就连糊口的粟米都无半斤,去了又如何过活?
这些皆不论,其余封赏能不能赐下来也暂先不提,总该将欠了三月的俸米补齐吧,不然连口汤药都讨不来,如何养伤?”
看耿成脸色虽沉,但并无恼色,汉子的胆气稍稍壮了些,拱手做着揖:“也请塞尉恕罪,方才因一时激愤,故而口不择言,实无冲撞之意……某这就搬走!”
耿成眉头一皱:“搬到哪里?”
汉子愣了愣,又看了文吏一眼,文吏却垂首不语。
“某……某也不知!”
“那就先住着!”
耿成温声回了一句,又一指文吏:“跟我出来!”
到了院中,各屋门口都站着人,耿成发现,断手断脚的竟不止刚才那两个?
默然一阵,耿成又问道:“这样的伤兵有多少?”
“尚有二十人,皆不良于行……士史一是怕影响士气,二是用药、起居等委实不便,三则是若有贼寇袭来,伤兵跑都跑不及,故而未往城外军营安置……”
怪不得昨天张汛在谷中设伏时,带的兵那么少?
强阴戍卒满编是三百二,冬天战死了两百,再减掉这二十,将将还有一百人。
这一百人既要守望二十二座烽燧,还要维护塞城治安,哪里顾的过来?
“我看城中商铺不少,为何不腾出几间安置伤兵?”
“廛房皆有定数,租税由郡中收缴,委实不好强逼……”
意思是别说张汛,就是于洪和阎丰都没有权利让人家搬。
耿成很想骂一句娘,却不知道骂给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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