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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玠抬头望去,只见房梁上漆黑一片,并不曾看到有什么影子。

“和纸娃娃差不多大小……”

姚恩之语调忐忑,抬手往梁上一指,“刚才,动了一下……”

甄玠顺着他的手指又瞧了瞧,到底是没看清梁上是不是真有东西,正要挪到一边换个角度观瞧,却被姚恩之伸手拦住。

“别去!”

姚恩之慢慢把铜盆拽到身前,那里面的火早就熄了,只剩一摊黑灰。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房梁上黑暗中的某个地方,端起铜盆,往前挪了两步,随即猛地用力把盆抛了过去。

纸灰立时撒在半空,飘得满屋都是。

“咳咳……”

甄玠捂住口鼻咳嗽半晌,却无心责怪他莽撞。

那个铜盆就像被黑暗吞噬了一般,别说本应有的,砸在地面的‘咣当’声,就连一丝磕碰的声音都未曾入耳。

等到烟尘散去,房梁上一如之前那般,只有一片黑暗。

正此时,供桌最上面那块牌位,又开始‘咔哒’作响。

“甄兄,你进来的时候,不是把纸娃娃都盖住了吗……”

姚恩之的目光飘向牌位,“怎么,那里还有一个……”

甄玠下意识收回目光,只见一个没有五官,白花花的脑袋出现在牌位后面,正缓缓转动。

徐徐露出一双生得奇大的眼睛。

脸蛋上抹着的两团鲜红。

一张咧到耳根的嘴,安安静静地微笑着。

“纸娃娃……可没有这么大的嘴。”

甄玠听到自己的话音也开始发颤。

以唯物主义而言,那鬼东西不可能是鬼,是可以假扮的。

就经验主义来说,这小鬼的体积,应该不是他们两个的对手。

但甄玠此时根本不想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

只想抓起身边的任何东西往它脸上甩!

那东西的脸上,突然出现一点殷红,好像是从房梁上滴下来,落在上面的。

“血,血!”

甄玠听到姚恩之虚弱沙哑的声音,发现他连背影都在打着哆嗦。

随着那背影瘫软在地,应着他的话音,房梁上的黑暗中又落下一滴血,掉落在那鬼娃娃惨白的脸上,然后,又是一滴。

一滴接着一滴。

漫天的血雨,瞬间将祠堂化作修罗地狱!

它好像从鲜血之中逐渐获得了力量,眼神变得凶狠诡异,嘴角上扬,突然猛地张开,露出满口细碎尖牙!

而后手脚并用,像婴孩一般像前爬来,接连撞倒几个贾氏先祖的牌位之后,眨眼间就到了姚恩之身前。

甄玠只听到一声凄厉的嚎叫,便见姚恩之像是野兽一般向后跃起,直接朝自己撞了过来。

天旋地转之后,后脑一阵酥麻。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好像听到几声极重的,几乎盖住呜咽风声的喘息,又看见,祠堂的柱子后面,远远飘着一道丈许高的白影。

白影头顶,离房梁只有一条绳子的距离。

……

……

“屋里有人在吗?”

“还问什么,估计早让妖怪给吃了,直接开门进去吧。”

“那也未必,这回是两个人,说不定没吃完,还能剩下一个半个的。”

“你当是吃烧饼呢。”

吵嚷声唤醒了甄玠,他睁开眼睛,祠堂中蜡烛早已经燃尽,贾氏先祖的牌位掉了满地,浸在半干涸的,腥臭血液里。

门窗格栅投射进来道道光柱。

甄玠挣扎着半坐起身子,一脚蹬开尸体一样不知死活的姚恩之。

他不想知道这货还有没有气息,反正他是憋了一肚子的气,直往脑门上冲。

同时,也暗叹自己身体瘦弱。

姚恩之嘟囔了两句,翻了个身。

行,让你睡得香。

甄玠恨恨地点了点头,也不管怕不怕的,悄悄起身,掀开供桌上罩着的白布抻出一个纸娃娃来,放在姚恩之身旁几寸远近处,保证他一睁眼就能看得清。

随后挨个捡起牌位摆好,拉开祠堂木门,便见金老汉领着几个小厮站在门外,惊恐地盯着他看。

“你,你是人是鬼?”

一个胆壮的小厮指着屋内满地的血,慌张发问,“你那师兄,是不是被你吃了?你和妖怪分着吃的?”

“金老丈。”

甄玠平静地施礼问安,闪身一侧。

故事要怎么编,就让姚恩之施展本领去吧,他在葫芦庙里没学会什么正经的东西,坑蒙拐骗还是有一手的。

金老汉还礼之后,也没多问,带着人就进了祠堂。

姚恩之已经坐了起来,看样子还没完全清醒,手里捧着纸娃娃,愣愣地看着眼前众人发呆。

“牌位没掉下来!”

那胆壮的小厮惊奇地叫嚷道,“妖怪应该是除了。”

姚恩之眼神迷离,却故作高深道:“是也。”

那小厮转到姚恩之身前,指着他手里的纸娃娃问道:“难道说,这就是罪魁祸首不成?”

姚恩之低头看时,猛地吸了口气,眼睛鼻子嘴陡然竖立,整张脸几乎扯成了一条线,颤声回道:“是……是……”

“那这一地的血污,想必是高僧与那妖怪激战之后,妖怪受伤之后所留。”

那小厮说的好像亲眼见到了一般,“咱也听过这样的故事,凡高人作法之后,无不虚弱,亟需休养精神。”

又转回头向金老汉道:“老管家,咱们不如就此备下酒宴款待二位一番,再送去歇息。”

姚恩之自然不想在此久留,欣然应允。

金老汉思虑过后,亦是微笑拈须,缓缓点头。

甄玠见状,不禁暗自称奇。

小厮这一番话可谓是毫无道理,也无来由,何以二人都不计较,甚至颇为赞许?

直至告辞出来,走在街上被阳光洒了满身的暖意,这才思量明白。

几句话在姚恩之听来,颇有袒护之意。

一者,先将其出了力的说法坐实,主家便要以礼相待,过后好生招呼着自不待言,哪怕祠堂又有古怪,几分薄银怕也是少不了的。

二来,假使祠堂当真有古怪,也是那妖怪厉害,到时姚恩之可进可退。

甄玠听着脚下积雪被踩踏而出的声响,摸了摸袖子里那二两银子,心说,这小厮怕不是和他早有交情。

至于金老汉这边,招待之事在他看来理所当然,只要姚恩之过了今夜不走,等祠堂古怪有了结果,一切都等那时再细细理论。

这也是甄玠能顺利离开的原因之一。

姚恩之这是替他做了人质。

那我,是回来,还是不回来了?

甄玠扭头望了一眼贾府老宅,一时间难以下定决心,只在心底再度感慨一番,原来在大户人家当个小厮,也是很需要几分心思的。

他忽然想起贾雨村上任金陵府以后,门子出的那个主意。

扶乩请仙以断命案?

冯渊薛蟠夙怨相逢?

且不论此一说历代都是大忌讳,明清例律亦是将其归在十恶不赦的大罪之中,与妖术和采生折割,造魇魅符书,或是旁门左道蛊惑人民之类的罪行明目并列。

他与贾雨村都是官府中人,自然不会不清楚。

只说贾雨村做了几年的四品地方父母,一个地方上拖了一年的扯皮官司,他贾雨村,自己不懂得如何决断?

那门子,会不知道贾雨村会不会判?

二人心里,怕是都似明镜一般。

先摆出护官符一事,而后扶乩请仙之说,不过都是托词罢了,办法说得越离谱,就越能表其忠心。

大人初来乍到,但凡有大人不愿脏手的烂事,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贾雨村听过门子提出的办法之后,那一笑,便达成了二人之间的默契。

虽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甄玠以为,贾雨村生平唯一称得上忘恩负义的举动,便是后来随便打发了当初意欲肝脑涂地待他的门子。

恰似他如何对待贾府。

大概,也同样是迫不得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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