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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如斗转星移,历历在目,如梦似幻,但每一件事,又都真实可见,就像今日重现。
“我叫怜墨,你从今日留在无忘岛上,受我的庇护。但我不是你师父,你也不算我徒弟。我不会教你任何法术,同样的,你也不允许和岛上任何人学习本领,更不准没有我的允许,随意离岛。但相应,我要你在每日来这里打扫的时候,将你能看到的所有刻在云壁上的典籍,都背下来。是大道三千,你不解其意,自然一窍不通,但必须把它们部背下来,一字不差。”
是邱少鹄第一次见到怜墨的情景,当时邱少鹄还想,这个女子看上去很年轻,却真的像一个神仙,眨眼间自己从荒芜雪山到了这个岛上。而之后,自己也答应了这个约定……
“你泡的茶真好,比我要好得多,是喜欢茶吗?”品着邱少鹄泡的茶,怜墨赞叹道。
“我懂茶,”邱少鹄顿了顿,补充说:“但我从来不喝。”
懂茶,是因为他曾为了讨好权贵而特意去学;不喝,是曾经贫困的他并没有这个机会……
“纵然清心寡欲,仍磨平不了你心中的桀骜。”怜墨像是在叹息,“人如扁舟渡海,心如止水则平,动则不静,波澜起则波折复生,自此难渡道之彼岸。我平素之中给你讲的道理,你终究还是没听进去。”
“水因风而起,因势而下,都说宠辱不惊,其实只是波澜前奏。水有静止,自然有波痕,二者本为一体,何必承认一边、却否认另一边?”
邱少鹄道:“你给我讲的那些道理,我也都懂;无忘岛先贤留下典籍众多,反复阅读对我也是大有裨益,这我也都明白。但不管怎么寻章摘句,有哪句话要我对曾经的痛苦视而不见?纵然有天大的道理,又凭什么要求我对仇人息怒?”
不止一次,他和怜墨发生过类似的争论。仙门清净,终究和他格格不入……
“你又去海滩捕鱼,惹出了好大动静,害得其他弟子都去看而无心修行!你来无忘岛许久,为何还如此不淡定。”大师兄蒙尘责备他道。
“本来只是想打条小鱼打牙祭,没想到碰上个大的。”邱少鹄并不在意。
“你哗众取宠,耽误大家修行!”蒙尘沉声道。
“仙路所往,皆为本心选择。他们自己要来这,难道是我不对?”
“你又造杀孽,众生不忍!”
“万物天生天养,非一人所强求。生杀之事司空见惯,百兽可行,我行不得?”
“吃肉沾染污秽腥气,玷污仙门圣地!”
“草木瓜果自土壤而生,本就生于污秽,难道就真的高洁?肉乃生灵自身吸收营养后所生,留下的精华滋养,摒弃的是杂质污秽,多了一遍筛选,难道不是更纯粹?”
“你瞒得过别人,以为也瞒得过我吗?你屡次三番来海滩,都是在试图弄清海况,你打算离开无忘岛!”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只希望你趁早打消这个心。修道之路茫茫艰苦,而年轻弟子心浮气躁,外界的繁华,对他们都是莫大的诱惑。有无忘岛超然于世外,才能勉强压制他们的玩乐之心。你若开了先例,必然有他人争相出走,到时他们又怎敌俗世侵蚀?难道你真要因你一己之私,坏众人修行?”
“况且无忘岛周遭早有禁制,你根本不可能离开——除非你也能像怜墨大师一样,直接从海面上飞出去!”
那是他准备离开前,蒙尘警告他的话。按理来说,他的确没办法走出无忘岛,但这次,蒙尘错了。
在海的尽头,只有无忘岛上,才能在白天也见到星云涌动,朝日与群星为伴。
那一日,邱少鹄看到,无时不充盈的星光,自动汇聚,彼此分割,化为整齐的两行,互为阴阳,像是自海上开辟了一条大路。与天上的日光对应,交相璀璨万分。
那些星光,也按照一定的规律,汇聚在了邱少鹄的眼中,让他洞彻了一切。
用他变作琥珀色的双眼。
……
“唔……”客船的船舱里,邱少鹄靠着椅子慢慢醒来。他没想到自己还会梦到在无忘岛上的事情,而醒来的原因,则是被周围的声音吵醒的。
离开漓州去往潮门,他中途换了一艘客船,避免被人直接找到。但这艘船就不比之前的清净,里面挤满了南来北往的客商,人声鼎沸。
特别是最近的另一桌三五人,说话声音尤其大,简直旁若无人。
“周兄此番游历海外,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哪里哪里,张兄谬赞了。”
“哎,这怎么算张兄弟谬赞呢,周兄你此番在海外群岛中,一趟下来,就在汇交国里赚下了金山银山啊,单单拿海外紫铜,就简直连城,此番回去,你家老爷子也定然十分高兴。”
“不知周兄这次回来,又是准备再做什么?莫不成是想要去朝廷讨个官做?在朝中,可是上有达官庇护、下有人脉滚滚,干什么都方便许多。”
“做什么官,我看着那些当差的颐指气使就生气,我看周兄要是选,不如去找一个好的武师拜入门下,好好学一身本领,我看谁还敢欺负。”
“你这真是鼠目寸光,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当什么武夫。人家周兄这番回来,我猜定然是要重振家业的!”
那姓周之人被同伴这般恭维,嘴上说着客套话,脸上的喜悦却是溢于言表。
“嗯,咳——”邱少鹄实在忍不住,干咳了一声,示意他们一下。不为别的,单纯这些人太吵了。
这些人这才注意到他,周姓之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立刻凑上来,主动攀谈道:“在下周拂云,若是和朋友打扰了这位兄台,在下先说个抱歉。敢问兄台是从何而来?”
邱少鹄早已换了一身打扮,一身的罗纱程子衣,边缘以锦绣装饰花纹,既符合朝廷礼制、又尽量凸显华贵,看着和一个商人别无二致,所以周拂云才会特意过来打招呼。
听闻对方的话,邱少鹄只是看了他一眼,说:“我从海外经商,今天特意回来。”
其实他说的是一句客套但无用的话。现在这艘船上,十之八九都是海外经商的人要回大陆,所以他这么说了相当于什么也没说。
“哦,”周拂云却有些诧异,“那敢问兄台,既然是经商而归,为何却身无长物?”
邱少鹄身边只有一个普通皮箱,看着别说财物,恐怕书也放不下几本。
“所以在海外待不下去了。”邱少鹄道。
对方明显不想和自己说话,周拂云也就不自讨没趣,继续和同班攀谈。聊天的内容,又不可避免地提到了这次旅途的本身。
听一个人道:“这次回来,也真是顺风顺水,一路上没出什么波折,我还当还会碰到朗国的船拦路抢劫呢。”
“哼,律州竖子,干别的不行,打家劫舍倒是一通好手,害的我们这些人每次出海都人心惶惶,朝廷怎么还不把他们剿灭掉。我们可是夏人、是帝国的子民,和蛮族势不两立!”
“朝廷要是有这个能耐,也就不会南迁了。那蛮夷的强弓快马来去如风,可是比定国的火连炮更让朝廷畏惧。他们现在还占据了绝连关以东的良港,用小船骚扰朝廷的贸易路线,平日中能运来的物资,都被他们劫了个八八九九。至于帝国?现在中原有北定南昭两个国度,谁是正统?本是一家称夏,倒成了两家子民。我看朝廷要是再想不出平寇的手段,只怕……”
“房兄,噤声!”
眼看同伴中有人说的愈发过火,旁人急忙提醒他,生怕周边就有朝廷的探子听到。
“你们倒是不用担忧。”邱少鹄在旁边忽然道,“我可以担保,此番旅途,你我都能高枕无忧。”
“哦,不知兄台凭什么这么胸有成竹?”周拂云能感觉到船离岸边越来越近,心想对方的倚仗难道就是这个?
邱少鹄道:“我看这天象,云卷而不聚,风自海面而起,直冲云霄之上,与白虹相映,正合乾道九五之象——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所以料想你我都能一路坦途。”
“原来兄台还通易学。”周拂云道。
“略知一二。”邱少鹄没有多说。
“那就借公子吉言了,等上岸后……”一人话尚未说完,天边忽然“轰隆”一声,晴天霹雳过后,浓云骤风压迫而来。
“这……”方才听到邱少鹄说话的人都面面相觑,他们倒不是在想邱少鹄说的不准,而是诧异这天说变就变,未免太过毫无预兆了一些。
唯独邱少鹄猛然在船舱中起身,望着天边,一派不可思议的表情,“现在是初春时节,万物初生,人心安稳,一国的气运当勃勃生机。此处应当已在昭国气运笼罩区域,为何又会转眼狂风大作、出现这等不祥之兆?难道,昭国的气运,已经衰落到,连自己的国家都无法庇护了吗?”
不过转瞬之间,天上的乌云像毯子一般,须臾倒卷而回,再也不见踪影。白日郎朗,仿佛刚才只是一场错觉。
“奇了,我还当要遇到一场大雨呢。”
“看来这小兄弟说的还是没错。”
众人议论纷纷。
“奇怪。”邱少鹄疑惑不已,紧跟着周拂云等人就看到,他直接从包裹里拿出了一个长筒千里镜,向着刚才乌云消散的地方不断望去。
“汇交之地才有的千里镜,好东西啊。”
“听说这玩意看远处的东西都近在咫尺,虽然不是特别稀罕,但也确实贵了一些,买个来玩着实心疼。”
“它镜片可是要群岛当地特产的透明水晶才能打磨而成,稍稍用一点力就会彻底碎掉,哪怕神工门里不是十足手艺的工匠都不敢接这等活计。”
邱少鹄无视了他们的议论,有镜筒的遮挡,瞳孔悄然变为黄色,开始注视着异样天空的任何风声。
一切如常,似乎根本没有异样。
唯独一道白色的影子,在他的视野中一闪而过,像鸟的羽毛飘落。但鸟羽经过之处,如千军杀伐之气,四周云彩纷纷退避三舍。
邱少鹄的视线紧追不舍,移动着千里镜,死死盯着那道轨迹。
很快,他的视野就到了尽头。
一道百丈之高的巨大闸门,挡住了一切视线。闸门通体由黄铜整体铸造,屹立在海水之中,受到千般波涛冲刷,仍旧牢不可撼。复杂的机括立于闸门顶上,每一次转动,带动着沉重的闸门缓慢抬起,“咔嚓”的机关镶嵌声,吐纳着万吨海水,调节着海港与外海的水面。
港口内无数船舶穿行不停,大小货船按照次序,依次停泊在码头,为码头后的城池源源不断输送着赖以为生的物资。能工巧匠在码头精心打造的三层船闸,可同时停运多艘船舶,大大提升了货物转运的效率,也为这座靠海运贸易而生的城池,注入了更多的活力。
昭国南部的滨海港口城——潮门,近在眼前。
……
无忘岛上,幽黑的空间,一个人影静坐于此。那是一个娇小的女子,宽大黑色的襦衫披在她的身上,愈发衬托出她肤色的苍白,而长长的黑发悬在腰间,像无数流线,牵连着世间诸多变化与无限的演绎。
她就是怜墨,无忘岛上地位最尊崇的人,即便看起来,她甚至比邱少鹄还要年轻一些。
这里就是无忘岛的禁地,也是曾经两年邱少鹄在此背诵典籍的地方。
虚空之中,三千块云壁漂浮,代表着的就是道法三千。
怜墨一边查看着云壁,一面慢慢饮茶。“你走了果然无趣许多,也没人能像你一样,给我泡出那么好的松林茶了。”
在她闭关时,邱少鹄离开前最后来过的地方就是这里,她想来查看。
云壁安然无恙,实际上它们完是元气所化,在邱少鹄把它们都背下来后,也不可能破坏它们一丝一毫。
可是唯独,在最后一块云壁后面,怜墨偏偏看到了地上的一些碎屑。
目光闪动,光彩从她的手上浮现,通天大道才能施展的溯源之术,让一切回归到一开始的样子,让她邱少鹄到底曾在这里看到过什么。
周边云雾涌动,在光芒中不断汇聚,最终变成了一块新的云壁。
三千云壁,变为三千零一。
上面的字迹是:
“诸天星宿,分为二十八,以紫微为首,依次为……”
“然上古之时,曾将星空分为九野,九天之宿,各司其职。”
“九野依次为:钧天、苍天、变天、玄天、幽天、颢天、朱天、炎天、阳天。各司主神,权能为……”
“九野以九宿为源,若先得九宿之星,则九野各天可循迹而至。”
“九宿第一,即为‘贪狼’,命司劫煞,主祸福。”
字迹寥寥无几,但在云壁的末端,明明白白刻着一颗星宿的位置,孤独的在一个区域,茕然独照。
除了这块云壁,其他的三千典籍中,无一与星空有关。
“是万隐。”怜墨猜出了这块云壁是谁留下的,作为德高望重的万隐大师,多年前就从未在闭关处现身的他,也最为神秘。
同时,她也知道了邱少鹄到底拿走了什么。九宿贪狼的权能,是洞察一切的双眼。
“你一意离开,却是以星入道,千百年来无忘岛内都是前无此例。”冥冥之中,怜墨看到了邱少鹄命数的演替,“可不管你选择了何种道路,希望都要慎之又慎,毕竟——歧路无道。”
歧路无道,是无忘岛所有修士都谨记的一条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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