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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二章巨贪案
洮州卫的兵马离开后,再没了威胁的张虎在陕西行都司如入无人之境,饱掠四方,目下只有有限的几个城池据点还在朝廷手里。不过大批贼人在眼皮子底下杀人放火,甘肃巡抚席俊宇不仅不怎么着急,内心里反倒很开心。甚至,对张虎的到来感到有些庆幸——这几年钱赚了不少,经过反复推敲,种种名目和说辞也能圆得八九不离十,可再好的理由也不如“贼人入境”最具说服力啊!一把火烧了、一股脑抢了,还有比这个更一劳永逸的么?
换做其他地方,一省巡抚坐视贼人横行无忌,任你再有背景,至少乌纱帽肯定保不住,运气差一些的因此把小命送掉也没什么稀奇。不过,这里情况不同。陕西行都司是个军事管理区,甘肃巡抚只负责民政,平贼当然是军事行动,那是行都司府的事!巡抚是文官,只要不失土,也就是脚底下这座“甘肃镇”(今张掖)城池别丢,那便尽可以高枕无忧!等贼人抢够了自己离开,大可以奏上一篇华丽丽的雄文,什么“披发仗剑”啦、“瞠目大呼杀贼”啦、“被创几处血流如注”啦……这几年弄的银子安稳落袋,还能再次受到表彰呢!
至于甘肃镇是不是会被贼攻破,席巡抚一点也不担心。且不说墙高壕深,重要的是,陕西行都司府也在这里!这意味着什么?假设行都司府在兵部报兵十万,其中真能打的各级将领的家丁亲卫合起来只有五千——其中至少有三千就在这座城里!那张贼放着遍野待宰的肥羊不抢来这里撞城墙,他疯了么?给朝廷的奏报更简单了,谁会知道巡抚大人怎么跟圣上说?难道你能看到奏折么?行都司府那里也早就沟通好了,只等张贼一走,兵部便会收到“大捷”的军报,贼人已经被神勇无敌的大明官军剿得狼奔豕突,边跑边哭喊着“再不敢至”啦!
这些天,真正让席巡抚感到有些伤脑筋的,是正在拟的“报功名单”——自己的人要占多少、行都司府的人要占多少、交锋了多少次、有多少个“头功”、“首功”、“次功”……这些都得交涉,都得编!
抚衙后堂里,席俊宇觉得有些倦了,放下笔向椅子后面一靠,侧坐在床边侍奉的美姬走上前来轻轻为他揉捏着肩膀。席大人很得意:既然官职是巡抚,要教化地方就得有属官,有属官便得有府州县的行政框架,这样,自己这个官才算名实俱备,不是那种被架空的摆设。这几年,经过席大人的精心布置,尤其是“捐贡”这招,实在太妙了:迅速培植起自己的势力,虽然还没有这府那县的正式名称,但整个陕西行都司都通过这步棋盘活了——大小军头们大字不识几个,怎么可能有批贡生的资格?于是,陕西行都司各府县的雏形便如此悄然形成了!最妙的是有其实而无其名:既落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又不需要承担贼人入寇失土的责任!
不过,如意算盘打得再响,席巡抚还是漏算了一点:东厂的人已经到了!
在这个时代,很多地方还是杳无人烟的荒山野岭。张虎声势再大,也只能以中军老营为核心,各营环绕着同进退——此时的张虎,不久前先后被孙杰、闫民望暴揍过,心理阴影还很大,要靠人多给自己壮胆;另一方面,手下信得过的将领只是牛有田方戈等有限几个,这几位的能力也还仅局限于抡刀子砍人,目前领兵独当一面的本事实在不让人放心,所以没办法做到分兵几路这样的战略布局。
这次甘肃之行,直接得命于圣天子,东厂派出的几位当然都是百里挑一的厉害角色,途中不止一次遇到张虎的杂兵,大队人马自是早早避开,偶尔三几个临时撞上的都被当场悄然格杀了,有惊无险。
掌班楚经武是几人的首领,他和领班仝晋生与两个番子都是锦衣卫的人。东厂中绝大多数人并不是太监,因为很多人来自于锦衣卫——东厂的最高领导是圣天子的亲信太监、锦衣卫号称天子亲军,所以他们都可以算圣天子的自己人,区别只在于太监在大内,锦衣卫负责外廷。
这一任东厂的首领是李世忠公公,官职称叫“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简称提督太监。可能“太监”这个词不雅,所以很多人谀称“厂公”,不过那是外人,他们自己内部把李公公叫“督主”。
这趟远差,自己这几人责任重大,督主李公公亲自再三交代过:任务直接来自于圣天子本人!每次想到这里,楚经武都会激动一番,暗自下定了决心:哪怕赴汤蹈火,也绝不能辜负了圣天子的期望和李公公的信任!
不过,消息打探起来却比预想的容易多了。刚刚走到碾伯所(今青海乐都)那会儿,大家都还没改便装,穿的要么是锦衣卫的缇骑红衫飞鱼服,要么是东厂的圆帽褐衫皂靴,这身打扮,随便抓个人来问话,谁敢不老老实实问一答三?出发前李公公已大略说过事由,然而详查之下,真相实出众人意外!为了确认消息真伪,几人甚至趁夜绑了两个小吏“问话”。
出差当然不会带上刑具,但有啥事情是厂卫的好手问不出来的?拷问可不是一味打了问,那样的口供可信度非常低——受刑人熬刑不过,不仅会乱讲一气,而且会通过你的问题了解你的目的,甚至可能给你下埋伏!这是一门学问。
仝晋生是掌刑的出身,他的方法便非常独具一格:什么也不问,一上来就挨着个掰断手指头,掰完一只手换另一只时受讯者的精神就已经崩溃了:完不知道你究竟想干什么!这时,只要你开个头提示一下,他就会滔滔不绝地把知道的一切讲出来!更厉害的是,在受训者招供的同时,仝百户的手也不会停下,他会掏出一把折叠小刀开始在你身上痛感神经最密集的地方割肉——只是在这个倒霉蛋疼的实在受不了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手底下才会缓一缓……然后继续。巨大的、持续的疼痛下,任何人都不可能再有思考的机会,唯一能企盼的就是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让这一切快点结束。
死,都是一种奢望。
两个小吏是不同的地方抓的,相隔了六七十里,口供一模一样。等仝百户最后用小刀在其咽喉上轻轻一抹,审讯宣告结束时,大家都知道,他们讲的都是事实。
席俊宇贪污,这是众人出发时就确定的,不过这厮的手段实在高明,甚至让人觉得匪夷所思:首先,他奏折上报的是缴纳麦豆百石,但操作上却换了个花样——拒收本色麦豆实物,而是折成现银百二十两,然后加收办公银、马料银、杂费银等乱七八糟的名目。合在一起,一个监生的名额这厮卖了一百八十两!这些其实没什么,没出这几位行家里手的意料之外,可下一步就厉害了:预定灾情!
各地富户买了监生资格,理论上要向“灾区”发放赈灾粮食吧?这些工作便要由相应的官员负责。有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厮的党羽便名正言顺地把陕西行都司划定了各自的大小区域,一个没有府县之名却有府县之实的行政架子便搭起来了。下一步,这帮天杀的家伙便会根据收上来的银子预定灾情:你这个州,报多少灾民、他那个府,报几个县多少人受灾……然后席俊宇会正式行文,煞有介事地拨粮,数目上当然会略欠一些,随后找朝廷要差额!如果单看往来的公牍文件,决然称得上滴水不漏!而事实上,真正在这套系统里运转充样子的粮食不到百分之一!银子,则被这帮家伙揣自己腰包私分掉了!最最缺德的,除了自己的党羽,那些重要卫所的军官们,也都被席俊宇拉下水——重要的卫所,治所下总会有民籍的农人,这些高级军官便捎带脚地管起“民政”,连各种文件席俊宇都帮你让幕僚们写好了,你钤个印就等着领银子好了!
至此,楚经武们只剩下唯一的问题:圣上派过御史,户部也派出过两拨专人稽查,若说来人都被席俊宇拖下水,总是有些牵强。那……他们为什么都上报亲眼见到满仓的粮食了呢?
解开这里面的玄机也不难:抓个席俊宇的嫡系问一下就知道了。可,甘肃镇如临大敌般地紧闭城门,不亮明身份谁也进不去——若是亮出身份,四个人自投罗网,铁定就此人间蒸发谁都没话说啊:流贼已逾十万之众,推脱一句“怕是被贼杀了”,再正常不过了!
没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是现成的。张虎曾在山丹卫与闫民望对峙过一阵,现在已经整军离开往西北走了,楚经武一行过来时只见到几个逃兵灾的流民蜷缩在角落里。这里也是赈灾粮发放地之一,有官仓。几人溜达到官仓向里面略略一望,便立即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不知是乱兵还是跑回来的饥民已经把粮仓拆了大半找粮食,里面的结构一览无遗:每个圆锥体的官仓里面都套了一个巨大的圆柱形内胆!除非你把仓整个拆了,否则用粮探子从四面八方任何地方插进去,拔出来都是外面薄薄的那层粮食!
一般来说,东厂的首领由司礼监排名第二的秉笔太监充任,排名第一的是掌印太监。不过掌印太监这个职务总是空缺,秉笔太监大多数时候就是各监之首。
东厂的属官有掌刑千户、理刑百户各一员,分别由锦衣卫千户、百户来担任,称贴刑官。除此以外,掌班、领班、司房等四十余名各级管事以及属员都由锦衣卫拨给。
飞鱼服。所谓“飞鱼”,其实是鱼尾的四爪龙形,以绢、纱、罗等为底料,胸前是龙头和龙爪,龙身绕过肩膀,龙尾甩到身后。
飞鱼服有三种颜色。黑色,穿者为总旗官(正七品武职)、银白色,六品的百户穿、红色,五品千户穿。
奉皇命办案,路程又太远,为了得到沿途官府的换马、向导等力协助,所以直到陕西行都司,楚经武几位都穿了正式的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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