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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八十五章推断

“后面发生的事,学生便只能是通过蛛丝马迹,参考着坊间传闻自己事后琢磨出来的了。不过虽无真凭实据,却可断言,虽未必中,也必是八九不离十,敝宗祠定是被狗官们沆瀣一气联手毁掉的。”

张虎眨眨眼:“温先生,张某先给先生吃颗定心丸:先生的大仇便应在张某身上!死在俺张虎手里的狗官几十上百的总有了,若是被官府拿住,俺定是一个难逃千刀万剐的下场,所以以后还会继续杀下去,不在乎多上几条,反正都是赚的。先生说哪个,咱便会替先生砍哪个、先生指哪些,咱便替先生砍哪些,俺老张先把话撂这里。不过,若说狗官们联手毁掉贵族的祠堂……那耿狗只是个知县,又纯粹是贪图那块风水宝地为了他自己,事情都到了抽死签儿的地步,其他狗官犯得着给自己结个死仇么?”

“学生先谢过大帅。为报大帅复仇大恩,若承蒙不弃,温某愿投效大帅甘效犬马,至死无悔,温某在此指天立誓!”温黄慈离了座,郑重其事地向张虎又拜了下去。

“哈哈哈好!张虎得了先生,这可是老天赐给俺的神助!来人,传下去,预备开席,把老牛老方他们都叫来,咱们一起给先生接风!先生便是俺老张的军师,老关那里有罗家父子,结果混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这下咱老张也有了温先生!哈哈哈哈,喝完酒歇一晚,明早咱便替军师砍狗官报仇去,哈哈哈哈。”

“谢大帅。学生还是先把推测讲完吧。一则么,以解大帅之惑,其二,学生以为多了解些官场习惯与行事风格,对大帅今后决策行止也是有益无害。”在此刻之前,温黄慈虽早下了决心要为报仇不惜一切,然多年的教育仍让他对“附逆从贼”多少有些内心挣扎。至此后路已彻底断绝,索性放了心,言语间反而从容起来。

“好,好。先生请讲。俺也想知道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来的事说来简单。过了几个月风平浪静的日子,某天来了一小队兵卒,在山上插了些旗。里正通知下来,颍川卫(驻扎地点在南直隶颍州,也就是今天的安徽阜阳。我们以前讲过,朱元璋有意把各行省都司府的辖区与布政使的行政辖区弄得犬牙交错,颍川卫虽然驻扎在南直隶,却归河南都司府管辖)要进行大操,叫各家看住孩童莫往山上跑,闲杂人等也要避开插了小旗的区域免得被弓矢误伤。再过了两日,陆续有大队军兵开过来,颖水里也泊了水营的百十条船。”

“起初有些族人还略略担心,怕是其对祠堂不利、但转念一想,颍川卫并不在豫省,该不可能大老远来趟这趟浑水。后来观望了几日,军兵们鸣铳放炮,步骑摆阵,考教箭法,确像那么回事,便都放了心。也有游骑逡巡,驱赶围睹闲人,大家也失了警惕。没想到,最后一日,忽地大兵云集,径奔宗祠而来,喊一声抓逃兵便冲了进去。待族人望见烟火陆续赶来,那火已没得救了……”说着话,温秀才的眼泪又下来了,“可怜列祖列宗的神主尽被付诸一炬,赶到的族人都被军阵挡在外面。一声号炮,兵丁们列队开走,祠堂已经变成白地了。呜呜呜……”

“唔,这样看来分明是那帮狗官勾连串通一气了!”张虎怒道。

“是的。此事确由那耿狗官而起,不过最后这场惨祸倒是跟他并没有甚直接关系了。”温黄慈应道。

“哦?军师说说看。”不觉间,张虎已用上了新称呼。

“大帅容禀。我温姓族人甚多,人脉到处都有些。那耿立斌本为谋私,这等事若是当真做下,上下打点一番,官官相护自不会有甚大事、若是胎死腹中,至多也就是官场上私下的笑柄,也不会有人非要冒着阖家老小性命之险替一个七品知县强出头;然当众赔礼,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性质便不一样了!”

“啥叫性质不一样?”张虎听得有些迷糊。

“大帅,我来给您举一个例子罢。”温黄慈也改了自称,“假如某县遭了灾,民不聊生,而知县依然横征暴敛,大家苦不堪言,最后连卖了儿女都交不起皇粮,终于有人出头组织乡人纠合闹将起来,打杀了征粮的皂吏,依您看,最终结果会如何?”

“官府肯定得剿啊!”张虎想也不想地回答——不论任何原因,敢作乱便一定要剿,这是常识。

“没错。可若是饥民太多,官军来了好几批,都剿不过呢?”

“那也得剿!继续调兵,一千不够就两千,五千,一万,无论如何也要剿灭!”张虎回答的斩钉截铁。

“确实,大多数情况下便是如此。但其实官府还有个更好的办法。比如说,换个新知县,单人匹马来找乡民,告诉大家,都是原来那个家伙辜负了圣上的信任,现在朝廷已经知道了大家的苦衷,已经把那厮下狱论罪了,大家各回各家,朝廷不会再找大家催逼田赋,相反,每户还会发百十斤谷……大帅觉得会怎样?”

张虎瞪大了眼睛:“有这等好事?那好多人该就散了吧?”

温黄慈点头道:“太对了。好事可能会有,不过,官府也会开出来一个小条件。这位新知县会推心置腹地跟大家说,你们把事情弄的这么大,竟然还打了官军,杀了好多人命,你们叫朝廷怎么收场啊?这样吧,把两个领头的交出来,我回去找知府大人说说,这事就算了,也给朝廷一个交待——否则,前面说的那些不追究、发粮什么的可不作数了啊!现在就有几万官军向这里围过来,等他们到了,你们知道,男女老幼可能便没命了……”

“好毒辣的计策!”张虎惊道。

“确实毒辣,而且有效。其实,还不止如此呢——大帅想想看,这一次领头的被自己人绑了去官府砍头,若是再有下一次,还有人敢出头吗?即便依然有不怕死的,那下下次呢?下下下次呢?不用多,只需来上这么几次,以后任你随便怎么敲骨吸髓,再也没有敢领头反抗的了!所有人只会想:又不是俺自己倒霉,凭啥最后大家得谷麦,俺被砍头?俺还是忍着,等哪个傻瓜跳出来,然后捡便宜吧……”温黄慈波澜不惊地叙说着,“而且,原来那个知县会不会真的论罪呢?未必!他是为谁收皇粮?为了朝廷啊!朝廷怎么可能因为他催粮怪罪他呢?若是定罪,也是要问他‘驭民无方,激起民变’之罪,跟催粮不会有任何关系的。”

“这,这可怎么破?”张虎联想到自己的处境,显然有些担心了。

“没法破。官府那里只会为所欲为,因为没有领头的,一盘散沙的乡民,你想咋样便能咋样。哪怕你有一万人,十万人,官差只要来上二三十人,局面永远是一个对二三十个!官差可以从从容容地绑定了这个然后再去绑下一个,像屠夫进猪圈挑肥猪一样。明明几十头猪可以把拎着刀的屠夫顶翻,然后跑去山里自由自在,却都缩在一边心里祷告着这次千万别挑到自己,岂不知只要身在圈里,迟早挨刀,不过就是几天的事!”温黄慈讲的有些激动了,“再说回温家祠堂,道理是一样的。一个知县的私心和面皮分文不值,但敝族聚众而起绝不可以容忍。否则,大家有样学样,官府可就没办法了!有族人的朋友在省衙里当差,后来偷偷传出消息,这事是河南三司一起做下的。那时大帅应该刚刚入豫,听省衙那里透出的意思,那班封疆大吏担心各地各宗族都来效仿,所以不惜调动一个卫,也要把敝族这件事铲个干干净净!”

“哼!这班狗官!张某迟早要踏平开封府,杀尽那班狗官!”张虎咬牙切齿道。

“方才大帅问到怎么破,其实,倒是有一个办法。”温黄慈缓缓说道,看得出,他在下最后的决心。

张虎看着温秀才的眼睛问道:“军师请讲。”

“一路做下去!只要踏上这条路便不能回头,大丈夫要么五鼎食,要么五鼎烹,再无其他!若是官府派人过来,营门外一刀杀了,把人头送回去,看哪个还敢再来!嗯,便像他们杀出头的人一样的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温黄慈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当口,牛有田与方戈一起进了门。

“虎哥,怎么找到位军师啦?快给俺引见一下!”

“恭喜大帅,这位便是军师先生噻?某便是方戈,见过军师大人!”

“哈哈,来来来二位兄弟,这位温先生便是俺老张请的军师,方才跟军师一通话,讲得俺老张服服帖帖,心里说不出的舒坦!哼,那姓关的自从有了军师便呼风唤雨,咱老子却不服他。温军师可是位秀才公呢!”

温黄慈向二人做了一礼,口里说道:“二位副帅好。”随即挺直了腰杆转向张虎,“大帅恕罪。来时温某心中有些忐忑,故有些隐瞒。现下已决心追随大帅,自当据实相告。听大帅屡次讲到甚么关帅什么罗军师,温某不才,好叫大帅副帅得知,在下确曾是个秀才,不过,是十七岁那年中的、到了二十九岁上过了乡试,也有个举人功名在身的。”

“哈哈哈哈!军师竟是位孝廉公啊!”张虎大喜过望。

第二日,张虎传令散在各处的兵卒归建,重新整编部伍。温军师写了封密信,用蜡丸封了,张虎派了两名亲卫把蜡丸藏在发髻里,找了只小船,叫船家领他们扮作渔人顺颖水而下先去南顿温家宗族送信。商水县衙已然知道张虎近在咫尺,四门紧闭,墙上遥遥看见小船过去,明知有些蹊跷,却哪里有兵卒敢出城拦截?

三日后,西华南门大开,张虎率众,浩浩荡荡地向商水行去。最前方依旧是被毁掉家园的壮年百姓们,他们的妻儿老小都被张虎扣在中军老营里,他们中许多人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人生终点便是商水城外的墙下、壕里。颖水里是一长串的小船,张虎把船家都掳了来,粮草辎重还是水路运输最便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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