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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零一章英雄

迷迷糊糊中的孙杰仿佛回到了京师的家中,妻正在与娘亲说着话。妻向自己瞟了一眼,却没理会,继续与娘说笑着,二人对自己的到来竟视若无睹,自顾自地聊天。一个两三岁的小童挥舞着一支小小的木剑,兴高采烈地蹒跚追着一只蝴蝶,突然脚下一绊跌倒在地,正要爬起,瞥见妻和娘匆匆奔过来,索性就势一滚哇地大哭出来……狡猾的小兔崽子!孙杰笑骂了一声正要举步上前抱起小家伙,猛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己快两年没回家了,儿子怎么还是离开时那么大?娘和妻也是分别时的衣着样貌!

下雨了,雨滴落在脸上。咦,太阳还在高高地悬着,怎么会下雨?正自犹疑,依稀好像有人在喊自己,“大帅,大帅!”声音还很熟悉……

孙杰昏头昏脑地从地上支起上半身,头嗡嗡地懵着,两耳中全是尖利的耳鸣声,眼前的人影也像隔了几层纱一样地模糊。孙杰摇摇头,拼命想回忆起自己究竟在哪里。“大帅醒了!大帅没事了!”耳畔的呼声越来越真切,随着近在咫尺的呼唤,周围的嘈杂也从狭窄的耳道一股脑地猛撞进来,眼前的人影逐渐变得清晰,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二雷那张还略显稚嫩的脸。二雷唇上的胡须只是些黑色的绒毛,泪水把满是血痕污泥的脸冲出两趟痕迹,见孙杰醒来,这厮裂开大嘴挤出一个笑容。“真丑”。不知怎的,这个评价竟是孙杰恢复意识后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其实二雷不仅不丑,长得还挺帅气,只不过打了许久,眉宇间狰狞的神色配上既哭且笑的表情显得很不搭的怪异。

“方才的雨滴是这厮的眼泪!”这是孙杰慢慢清醒后意识到的第二件事。紧跟着,全身心便一下子被拉回现实!孙杰向上一伸手,去抓二雷的肩膀,周围好几双大手伸过来,或扶或推或拽地把全身铁甲的孙杰从地上拉了起来。

中等个头的孙杰被几名人高马大的亲卫围着,看不真切周遭情形。急切之下厉声问道:“战况如何?”刚一开口,肚里一阵恶心,哇地一声呕出些酸水。

“回大帅,接墙的苗贼都……被压住了……但……”有人回道,不过后面的声音很小,孙杰听出了一丝不祥。

随着孙杰的视线所至,围在身旁的五六个亲卫散开了,墙上的战况一下子映入眼帘。仅有两三座塔楼还搭在墙边,其中还有一座已经明显歪斜着摇摇欲坠,显见撑不得多久便会倒塌下去。这些塔楼前面半环形拥着的兵卒们都是明军装束,不仅有长捷营的官兵,还有很多成都中卫的兄弟,虽然平视没有城门楼高高在上的视角,但久经战阵的孙杰马上做出判断:己方兵力占绝对优势,内圈的苗兵都被死死压制在一个极为狭小的空间里,后面拥在塔楼里、踏板上的援兵们干着急上不得前。只要再过片刻,前面这些苗兵体力不支便会被一一格杀,后面的一样,来一个便死一个,送命而已。十几名弓兵已经跑到战团后方各自找垫脚的东西,等到他们开始压制射击,这几座塔楼便难逃被焚毁的命运……

孙杰将视线投向墙外……然后……心里咯噔一下,绝望感一下子涌上来,将方才的那一丝安慰吞噬得无影无踪!

七八架大型塔楼距墙已经只有四五十丈了!在塔楼后面半里左右,还有七八千苗兵在大踏步地向前开来!

对付这般规模的塔楼,只能依靠火炮。然而,大神炮只剩下一门,按照这个距离,最多只能再发射一到两次,充其量击毁其中的一座,等剩下的几座靠上来……孙杰不敢想下去,向周围望了望,所有兄弟们都已疲惫不堪:是啊,从一早打到此刻日头偏西,没有休息,没有饮食,铁人也该累趴了……

“轰!”

一声炮响。不用看,孙杰便知道是刘铁牛的虎蹲炮在怒吼。咦?离得这么近,却没有任何塔楼有中弹的迹象,反倒是远处的苗兵队列一阵骚乱,倒下了一片——嗯,铁牛知道,较小的铁球不太可能击毁塔楼,所以他装的是小弹,瞄的也是远方苗兵的后队。刹那间孙杰便明白了铁牛的心思:死,就在眼前!既然如此,那就尽可能多带走些苗鬼,教那奢贼看看,孙家的虎狼男儿是什么样的汉子!

另一门炮没有紧跟着开火,嗯,打了这么久,可能炮管已经废了罢。

“轰!”

又是一响,仅剩的一门大神炮也开火了。

成都中卫的炮组装填的也是霰弹,轰击的同样也是苗兵的后队!

扭头望去,成都中卫的兄弟们一边忙着重新装填,一边大声谈笑着,炮长指着远处的苗兵在大声喊着什么,所有兄弟们脸上都是一片笑容,笑容里透出的是决然的神色。

“好汉子!”孙杰的轻赞脱口而出,“都是好汉子!”

大神炮装填的霰弹数量比虎蹲炮多出一倍不止,眼见着彝兵的后队,贼人们再次像被收割的麦子一样成片地倒下。

身边的同伴在血泊里翻滚哀嚎、前面杀上去的一波又一波潮水般的人马一次又一次地退回,被拖回来的伤兵们在惨嚎,残肢断骨破体而出——这还是今天一天而已,这些天的死伤全算在一起,差不多快有两万了吧?密麻如林的塔楼现在仅剩七八座还立着,其他不是倒塌在野地里便是在墙边燃烧……看着遍野横七竖八扭曲的尸体和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城墙,一向号称悍不畏死的苗兵们明显生出畏惧,绝大多数人开始左右顾盼,行进的步伐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放慢了下来……

眼前的塔楼却行进得更快了!

本来推塔的苗兵们心里都有些怕。他们早已发现墙上的重型火力有限,此刻床子弩早已停止了射击,适才不久前一门炮被炸到了半天空,每个人都不免在暗自盘算,熬到现在,所剩无几的打击千万不要降临到自己头上……墙上先后响过两声轰鸣,大蓬弹丸携着凄厉的风声从头顶呼啸着掠过,于是所有人心头大定:显然汉狗们知道对自己无能为力,所以徒劳地向后队发泄而已!士气大振之下,众人喊着号子,奋力地推动塔楼向巍峨的成都城墙靠过去。

孙杰再次环顾四周,那一瞬间,他的思绪仿佛飞上九天,远离了嘈杂喧嚣,遨游着,俯视着身下充满硝烟和鲜血的战场:

一个苗贼一刀砍在一名兄弟的左肩,这兄弟圆睁着两眼倒下,倒地瞬间猛地伸出右臂搂定了苗贼的一条小腿,张口便向裸露的腿肚狠狠咬下去!苗贼痛极,掉转了刀柄正要向下戳刺,便被一杆长枪捅进小腹,随即闪过一道寒光,其半个头颅飞上天空。

萎顿下去尸体身后的踏板上,另几个苗贼正要向前冲来,最前面的家伙面门上便中了一箭,就在这一滞的刹那,两三个丁壮已飞身跃上,他们不仅没有披甲,更没带武器,却合力抱着一根粗大的木桩呐喊着向前疾冲,所当者靡!迎面一名又一名苗兵被撞翻,惨叫着从踏板上坠落。

墙边仅剩的另一座塔楼里已有黑烟冒出来,一个又一个黑乎乎的罐子还在飞过去,大部分投进了入口,还有些砸碎在迎面的挡板上,烈焰腾地窜起,塔楼里传来惨叫声,后面的梯上不停有火人翻滚着跌下。

其他战事已经短暂停歇下来的地段,浑身浴血的勇士们相互搀扶着,紧握手中的武器,冷眼看着逼近中的塔楼。此时,已经辨不出谁是长捷营的兵、哪个是成都中卫的军汉,在孙杰眼里,立在墙上的每一位,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子!

望着远处潮水般涌来的苗兵,城门楼上,须发皆张的朱燮元对盛得功在厉声吩咐:“老夫绝不能落入贼手,只要有贼踏上这门楼,你便要一刀杀了老夫!”

……

孙杰的眼睛有些湿润,死便死罢!身为武人,战死疆场,马革裹尸,理所当然!孙杰向前踏了两步,挺直了胸膛,散在各处的亲卫们聚了过来,默默列在他们大帅的身侧。死便死罢,能与同袍共赴酒泉,也是一快!

中箭时史猛感觉像是被人在头上猛击了一拳,脑袋狠狠地向后一歪,扯得脖颈生疼,险些被扭断了一样。回过神来的老史从身旁兄弟们的眼神里看出了怪异,额上也感到怪怪的不适,眼神都不用斜便见到了一截带羽的箭尾,伸手一摸……娘的,脑袋上插了箭啦!顺着箭杆摸到伤处,史猛的脸色刷的变得惨白:入脑这么深,没救啦。不过随即老史感到有些奇怪:头上中了箭必死无疑……为啥自己竟还没死呢?或者,自己已经死了?

“史老大,史老大!”

这是大帅派来协助自己的那个成都中卫丁百户的声音,透着畏惧和惊讶。

看来自己没死呢。

好吧,现在还没死,待会儿便活不成了。老史在心里默默地想。他只是奇怪,为啥自己也感觉不到疼痛呢?

老史当然不知道,在某种情况下,如果外来物以某种特定角度在特定位置造成颅外伤,伤者便会像没事人一样觉不出太多异常。在现代医学技术的治疗下,甚至有些伤者除了以后某些功能受损,也能逐渐康复。这样的事虽不能说数不胜数,却也屡见不鲜。

不过在这个时代,老史还是死定了。治疗箭伤,通常有几种方法:如果是四肢或身躯侧面中箭,前面又没有骨头挡路,有些郎中往往会叫人按住伤者用力一戳——箭簇破体而出总比开刀留下的伤口小些。若是前面有骨头或重要脏器,那便要开刀,用小刀划开伤处,小心翼翼地取出带倒钩的箭簇。个别医术极为高明的郎中还有一种不传之秘,他们有一种能够扩张的套管似的器械,探入伤口,慢慢转动手柄,撑开两侧的肌肉组织,便可以在附带伤害最小、伤者痛苦最少的情况下取出箭簇——当然,无论如何也不能直接硬拔。这三种情形都不适合老史,此刻,箭插在老史头上还能支持一会儿,若是试图取出,当场便会要了他的命!有兄弟上前,用大剪刀剪断箭杆,脑袋外面只留了寸长的一小段。这一番扯动,伤口周围慢慢有血洇出来。

栅栏前,兄弟们已经和扑上来的苗贼混战在一处,老史想上去参战,被老丁连拉带拽地强拖到门洞前:“史老大,脑壳上插了支箭,你还打个锤子哟!坐下坐下,歇一哈,等杀败了狗子们,咱带你去看郎中噻……”

栅栏倒了。

所有兄弟全合身扑了上去,重伤员已经送去城里,连门洞里休息的轻伤员和丁壮们都红着眼睛扑了上去。

老史还在懵着,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战线后面五六步的地方,千头万绪地想,却说不出到底在想啥。

前面爆发出一阵欢呼。

苗贼们发动得太早了些,后面的大股贼援还没开上来,百多人没扛住二三百守军发动的绝地反击,死伤了大半,逃开的只有三四人,受伤跑不快的尽数被追上乱刀分尸。

兄弟们尽情大声笑骂着,用武器指着逃敌的背影肆意发泄着他们的情绪。然而最后的防线已然不在,远处占绝对优势的贼兵还在向这里开过来,每一名守军都知道,在不久以后,等众寡悬殊的战斗临近那一刻,自己身后成都府的大门便会隆隆地关闭,这里,便是自己将要倒下的地方。

史猛被吓了一跳。

并不是被远处的敌踪,而是身后墙头那一片死寂!抬头向墙上望去,除了巍峨的垛口,和一座座半崩塌燃烧中的塔楼再看不到其他。老史望向墙外,马上知道了为什么墙头的兄弟们不再发出呐喊:七八座巨无霸似的塔楼已经逼近到距墙三十来丈远,每一座塔楼后面都有几十上百的苗贼在呲牙咧嘴地推着!

老史拼了命地想最后一次听到炮声是啥时候,嗯,差不多就是自己中箭那前后吧,记不清了。反正从那时直到现在,墙上再也没听到炮声!

完了。

等这些家伙靠上墙,最多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远处的贼援便会蜂拥而至——儿子完了、大帅完了、成都府也完了!

不行,决不能如此!有咱老史在,这些决不能发生!

史猛扭头看到了堆在城门洞里的油罐,立即打定了主意,发出了人生中最后一道命令:“成都卫的兄弟们护送伤员进城,丙队还能动的兄弟,随某破敌,烧塔楼!”

几十个身影赳赳地立着,为了跑快些,学着他们史老大的样子,用匕首挑断彼此铁甲上的皮索,仅着了布衣,有人抱起了大大的油罐,有人抄起火把……丁百户立在门洞里,两扇厚重的城门在他的泪眼前缓缓地合起,轰地一声闭拢……

城门外,几十个身影分作七八个小组,呐喊着扑向逼近中的敌楼!

没有掩护,没有武器,也没有犹豫和畏缩,他们所有的,只是勇气!

一往无前的勇气,有我无敌的勇气,慨然赴死的勇气!

是为——

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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