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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五十三章阴霾

顺天府。

最近这几个月以来,京师的气氛异常压抑、凝重。

关外战事颇为不利,建奴的气焰嚣张得很。明眼人都看得出,明军已在战略上处于被动的守势,而且士气非常低落。自从威震辽东的李氏将门式微,尤其是萨尔浒之战以后,尽管大家嘴上还是一百个瞧不起,却再没什么人会相信区区丑虏可以一鼓而荡的鬼话了。

朝廷的政策也是一时一变,一会儿是聚九边精锐痛剿,一会儿是辽人守辽土,一会儿是调西南蛮兵以毒攻毒……结果打一次败一次白白给女真人送物资养兵送人头练胆不说,本来还能勉强维持的西南又生生整出来一场动摇了帝国根本的奢安之乱!

不过,笼罩在京师大人们心头的阴霾,跟这些事关系并不大。千万里之外的边地,花的不是自己的钱,死的不也是自己的人,无论输赢,要么落些好处,要么逮机会踹几脚早就看不顺眼的那帮家伙,或者,兼而有之……打就打呗!在大明官场,你只要掌握了一个简单的诀窍,便可稳立不败之地——那就是:必须打,往死里打,不惜一切代价地打!

打得过固然要打,打不过更要打——不打就是不爱大明!只要你占了这个道德制高点,把态度摆得无懈可击,就算闯下天大的祸事,谁都拿你无可奈何:爱大明,大义唯先,难道有错么?

大人们大多是把圣贤书读透了的老狐狸。圣贤书讲的啥?《横渠语录》里说的简直太好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朗朗上口,谁念谁就是正义的化身,慷慨激昂!

真的假的?

当然假的。

嘿嘿,糊弄傻子的。

别不服,只问你一句话:这几句里有一个字是实实在在的人话么?

啥叫立心?怎么立?少扯什么天地——远在没有那些圣贤的千万年之前、远在你早烂没了渣的千万年之后,天和地依然会在那里,用得着你来立啥么?

为生民请命?呵呵,算了吧。说个大家都知道的人,秦桧。遗臭万年的奸臣卖国贼,对吧?不识字的乡村鄙夫们把评书当真事且不去管它,大人们都看过正史,都知道真动手大宋确实打不过大金,也都知道岳王爷爷到底是死在谁手里的,更是知道已是一人之下的秦桧即便再卖大宋也没办法拿更多好处了,别说给什么野草般的生民请命了,几百年来千千万万学富五车慷慨激昂的大人们,有一个人为这事说过一句话么?还不都是破鼓万人捶!

饱读圣贤书的大人们只看透了一件事:这片土地上,总是那个最没底线的赢!

春秋,楚国没底线,把宋襄公揍趴两次,赢了。

战国,秦没底线,揍趴了六国,赢了。

大汉,没底线的刘邦揍趴了有底线的项羽,赢了。

大唐,没底线的李世民弑兄逼父,赢了。

大宋,好吧,赵匡胤不能说完全没有,底线比较低一点,欺负孤儿寡母来一出儿陈桥兵变,赢了。

本朝的太祖爷……说不得说不得,就算张士诚陈友谅等民间口碑都不错,反正傅友德蓝玉他们都罪该万死,咳咳,太祖爷赢麻了。

所以,无论东北还是西南,哪怕是赤地千里枯骨盈野,大人们就一个字:打!没啥可憋闷的。

叫大人们郁闷的是那个该死的阉货李世忠。

战争是个吞金兽,要花掉数不清的钱。不过,大明那么大,人又那么多,六千万丁,每个人掏一点就是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然而那可恶的阉货,居然把脑筋动到读书人头上来了。国朝优待士人,有功名者其家免征田赋也免劳役,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江浙一带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向朝廷输送了太多的栋梁之材,也有些巨商大贾捐了功名。没想到,国朝的恩典竟为李世忠所觊觎——他竟然开始找乡绅们征税了!

其实吧,早就有人想这么做了,但都推不下去。因为你莫看读书人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他们可是有一手绝活儿的:哭!

约上一帮同道,选个好日子大家一起跑到文庙,在孔老夫子像前齐刷刷跪下扯开喉咙嚎啕大哭一场。读书人集体散步撒泼这种事,地方官肯定得往上报,知县报知府,知府报藩司,然后就会直达天听!朝廷里无论是六部还是三法司,至少在这个问题上同气连枝:此例一开,自家也必难免啊!于是汹汹朝议之下,也就不了了之了。

此前唯一的例外是那个要钱不要脸的道宗皇帝,叫阉竖开了矿税,不管大臣们如何泣血请命,自己往西苑一躲统统装听不见。李世忠更是歹毒,他会指使东厂罗织罪名,凡是不听话的官员先抓到牢里百般虐待,甚至还打杀了几人;地方上也是如法炮制,几个富户被杀了头,家属流放的流放收官的收官,家财田地一概充公!杀鸡是为了儆猴,血淋淋的人头挂在城门口,那些税也就真收上来了。

矿税收了、盐税收了、海税收了、商税也收了!确实,大明国库充实了些,天子的内帑也充实了些,黄河也修了,河南陕西等地的灾民也赈济了……可有增必有减啊,家里被狠狠放了一把血的大人们哪个能咽下这口气?偏偏这厮颇得圣天子的信任,大家怒都不敢在脸上带出样儿来更别提敢言了,所以都憋了一口气。

大家私下也在传,皇子早逝给圣天子打击很大。圣天子龙体欠安,已经罢朝有好一阵子了。前阵子小太监出宫买酸杏,大家私下里曾很是欢喜了一场:倘哪位娘娘诞下龙子,便是大明有了国本啊!这一届圣天子也就这样了,学富五车的自己若是能钻营个侍读学士的差事……很可能要不得几年,便是帝师之尊了啊!李阉再怎么刁狂,也不过是圣天子的家奴身份,在帝师面前,岂不是得跟条狗一样!可惜一位娘娘生了个公主,另一位没足月就流了,偏偏夭的还是个龙子!

圣天子的精神更萎靡了。据宫里传出的消息说,又有两位娘娘有了喜,然最近天象有异,连续几晚都有人看到扫把星划过天际,这可绝不是什么好兆头!于是大家嘴上喊着吾皇万岁,心里都有个可怕的想法:圣上能不能熬到龙子出生呢?

圣天子的弟弟诚王已经十五岁了。照理说,换做平常,早该有人提出这个年纪的亲王该去封国之藩之请,然而满朝的正人君子们默契地鸦雀无声,大家好像把这事都给忘了!

当然,如果你把这种现象理解为国不可一日无主,大家都一心谋国也未尝不可,大人们也希望你这样想。不过,这是因为你还没读透圣贤书。若再想得深一点呢?比如说吧,你提出来请诚王之国了,不论圣天子是不是准了,万一不久后的哪天圣天子龙驭上宾,诚王入宫继了大统……那时节,你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么!

阳光透过半开的木质门扉,洒在厚厚的铺地毛毡上,现出陆离的光影,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悠然弥散在空气中。木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文玩字画,从古拙大雅绿锈斑驳的青铜器到精美细腻的元青花,还有那些微微泛着黄色的古籍,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时光仿佛在这里凝固,整个店铺散发着一种静谧、独特的气息。

坐落在京西天宁寺附近的汲古斋是家古玩店。不过如果你多来几次便会发现,与大多数同行不同的是,这家店里卖来卖去,主要的货品却总是特定的那几样。就拿最显眼处的那个缠枝牡丹梅瓶来说吧,已经进进出出十几次了,每次被买下后不久便会再次出现在店里。价格么,也是雷打不动童叟无欺的两千二百两——嗯,确是贵了些,但总是有人买了去,为之奈何?

门面的后面是个不小的院子,东西两侧待客的厢房收拾得颇为雅致,院子中间的几座太湖石假山恰到好处地把两边隔开,最大程度地保护了贵客们的隐私。此刻西厢房的门半敞着,寓示着东屋两位贵客可以放心交谈。靠近房门的窗边有根红绳垂下来,拉动一下,院子外面就会有清脆的铃声响起,候在一旁的伙计会立刻轻手轻脚地过来听贵客吩咐。

东屋里的两位贵客虽都是常人衣着,然举手投足间隐隐透着一股子官家做派——也难怪,这二位是户部陕西清吏司郎中谢安宁和四川清吏司郎中邱保国。

只听邱保国喟然叹道:“照这样下去,我看这店也开不得许久了。”

谢安宁淡淡一笑:“我倒觉得辟疆兄有些过虑了。照我看啊,潮起潮落,要不得多久,咱们还得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邱保国气愤愤地说道:“致远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奢安二逆祸害的不是你陕省。换做往常,川省军费核销这事,总得有两三万两的部费油头吧?这还只是咱们户部负责的钱粮而已,兵部、工部那边的甲仗、军资诸项核销,也不会少到哪里去!这倒好,那阉竖横插这一杠子,大人们的规仪便去了九成,咱哥们的辛苦钱,哼,那就更不用想了!”

“辟疆慎言、慎言!”谢志远竖起跟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嘘式,“这里虽说可靠,但说顺了嘴可不是玩儿的!那位深得圣心,尚书大人、副都御史大人说拿也便拿了,你我能算个啥?多少位大人不明不白地死在镇抚司狱里,可有人敢问一句么?”

邱保国复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唉。我这不是急的嘛。换做以往,河督那里治水的用度不说了,单川黔滇几省的兵费,这店里的几件物什怕早就该走马灯似的转了四五圈、五六圈了吧?话说,致远兄你就不急么?”

邱保国这样说,是因为大明的费用核销制度被李世忠彻底打破了。

各省钱粮报销都要经过户部审核后呈送圣天子,而圣天子那里只是走个过场,御笔批下来再转回户部,这笔帐便算平了。尤其那些有兵祸的省份,除钱粮外,衣甲军仗物资更要报送兵部、工部等有司走一遍同样的流程。这些钱,都要先由各省自己想办法垫支——也就是说,若是被卡在各部,省里的窟窿就会一直张着嘴露在那里。当然,包括下面府县官员的薪俸、该向京师解送的钱粮、征赋派粮的必要用度、修桥补路赈灾治水的种种事……你一样也不能落下,否则,大计就等着被摘掉乌纱帽吧!

各部的尚书、侍郎大人们很少有人会算账。饱读诗书的大人们可以七步成诗倚马千言,但你要他们扒拉算盘珠子那就是强人所难了。这些事,统统由六部堂官,也就是郎中、主簿们去做。当然,堂官们也都是正途出身,同样不怎么会算账,但他们有师爷帮忙啊!而且,他们有各位大人都会干却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去干的一种本事:收钱。

打个比方吧。某省出了乱子,总要官军开过去平叛吧?平日里不管怎么克扣,只要营里别成批饿死人,朝廷都会睁一眼闭一眼装看不见糊弄过去。真遇到这种事,那帮武夫便得寸进尺了!部队开拔要双饷,交战甚至要开三倍饷,各种功劳要赏赐,伤亡要抚恤,客军还要加倍给,粮草军资等消耗更是狮子大开口……一年下来花个百来万两绝对算给你省钱了。你要找朝廷核销?呵呵,各部大人们工作那么忙,等着吧!啥,催一下?哼,你敢!堂官大人们干这行都多少年了,挑你一个格式错误打回去重写,有啥事明年再说吧!等到转年……嘿,您猜怎么着?哈,猜对啦,有个错别字!一笔款核销个三年五年是它,十年八年也是它,你还说不出任何话——难道郎中们为国尽职尽责认真仔细是错不成?!

想核得快点?少挑点毛病少砍点项目?可以啊,交钱!这笔钱一般也有规矩,差不多是总额的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二。因此,就产生了一个专属名词:部费。

部费是账目以外的费用,哪里去弄?呵呵,俗话说,羊毛出在猪身上,你猜呢?

恭喜你,又猜对了。但我打赌下一个问题你可不容易猜啦。

尚书侍郎等大人们是怎么收钱的?

“大人,这五千两是卑职的一点心意,您收好。”

你敢这么说,保准被大人当场叫人叉出去:大胆狗才,竟敢公然行贿侮辱朝廷命官!

你身寄抚尊大人的厚望千里迢迢跑到京师,好容易巴结上郎中大人,搜肠刮肚想出来一堆理由送了几百两,酒足饭饱他扔下一句话:“明儿你去大人那里请安,眼神儿活泛些。”

“啥叫眼神儿活泛呢?要怎么活泛呢?”你翻来覆去琢磨了一宿都没整明白。第二天一大早你还真见到了大人,偷眼一看啊:呦嗬,大人几上的梅瓶怎么不成对儿啊?

大人见你注意到了,赫然一笑:“嗨,让贵官见笑了。这东西是如何如何来的,可惜失手打碎了一个。别看值不得十两银,老夫念旧,一直也没舍得扔,就摆在那里吧。哦对了,贵省年景如何呀?”你还没答上两句,大人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于是你稀里糊涂的便被送出了府门。

当天中午你就被郎中大人请去吃了个当然你买单的丰盛的便饭,有意无意走到天宁寺附近,当然就溜达进汲古斋的门里,然后就发现了那只恰好跟大人几上一模一样的梅瓶!

大人说过一对儿也值不得十两银,这里一只卖两千二百两。

贵么?你要是嫌贵,呵呵,只能说抚尊大人瞎了眼,怎么偏偏把你给派来了。核销?回家等着去吧!

懂?

那么大一个省,抚尊大人把你派来肯定不会是因为全省就数你最能砍价儿,更不会是因为你天生就明察秋毫,居然发现买下给大人送去不几天那玩意竟又回到店里,再次摆在原来的地方,对吧?

当然,汲古斋是户部的点儿,大同小异,各部也都有自己独特的门路。本来,一切都在有序运转着,可李世忠公公的手却越伸越长,六部里不仅都安插了他的人,更是事无巨细的啥都管,各省核销当然是重中之重,这条财路便被堵死了。李世忠也不是圣人,他一样的收钱,只不过填一个人的胃口比填一大帮恶狼总要省得多了,效率呢,也高得太多了。

所以,邱保国有点担心这汲古斋还能再开上几天了。

听了邱保国的质问,谢安宁又是一笑:“辟疆兄你莫急,被你说中了,我还真的不急。至于为什么我不急,答案你自己刚刚已经说出来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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