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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外面的惨状相比,再往前十几丈,一切却换了个模样。白墙红花,绿荫鸟鸣,宫中仍保持着这个时节最美的景致。不过,从步履匆匆的侍卫、低头行走的宫人和内侍身上,还能看出来昨夜经历的恐惧。

天子身着常服坐在堂上,听我将梁蕙薨逝的事说完之后,久久没有出声。

“妾深愧,身为长嫂,却未护得公主周全。”我向天子叩首道。

天子长长叹出一口气。

“夫人请起。”他低声道。

我再礼而抬头,天子看着我,面容似几分疲倦几分悲伤,和在一起,却看不分明。

“陛下节哀。”我轻声道。

天子微微颔首,却看着我:“若朕未记错,丞相府中,唯夫人一人而已。”

“正是。”我答道,“如今家中舅姑、夫君、叔叔皆不在,府中只有妾一人。”

“朕也听说,大司马在邰州,是么?”

我没有抬眼,却能感觉到他目光的直视。

“正是。”我答道。

昨夜的祸事之后,程茂为了稳住民心,将魏郯未死的事传播开去。没多久,全城尽知。据严均说,魏府家人,绝大多数也是听到了这个消息才跑回来的。

如今,此事传到天子的耳朵里,也并不稀奇。

“梁玟。”天子缓缓地念着这个名字,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奇异的笑,“大司马棋走千里,布下一个如此大的局,必是有趣。”

我心中一哂。没错,连我蒙在其中,如果魏郯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恼。

“妾唯愿人人平安。”我说。

天子看着我,声音温和:“吾妹之事,还请夫人多多操劳,如有难处,但禀无妨。”

我应下,向天子再礼。

从宫中出来,心底始终有一股怪异的感觉。

想起方才与天子对话的情形,我很快明白了这怪异从何而来。我和他,从前共患难,也曾真诚相待。如今,我们竟有几分像演戏的优人,戴着或哭或笑的面具,而底下的心思,恐怕只有自己知道。

感慨不是没有。可如今的情势,我们都没了退路,避无可避,不如面对。

离开皇宫之后,我又到雍都的别处转了转。

昨夜的乱事,虽是由魏康而起,对雍都破坏最重的,却根本不是魏康。魏昭意图挟持天子攻打皇宫,自不必说;辽东兵撤走之时,为了阻挡魏康,竟将城北和城西的民宅点燃多处。昨夜细柳营夺回全城之后,除了剿清流寇,更多的却是四处扑救大火。

一些地面干净的道路上,筋疲力尽的军士顾不得浑身邋遢,在路边就地歇息,躺得横七竖八。而因屋宅被毁坏而无家可归的民人,则大多安置到了庙宫里。

万幸的是,这里面没有李尚。阿元告诉我,在凝香馆的时候,李焕曾经去过一趟,报了平安。

雍州府的府卿班斐是魏傕任命的,年已五十,处事颇为稳妥。他将府库的仓廪开启,取来粮食熬粥,分与民人。又在庙宫的空地上搭起草棚和帐篷,作为这些民人暂时的安居之所。

“大司马曾经颁令,雍都凡天灾兵祸以致屋宅毁坏者,由朝廷补偿重建之资。”行走在草棚间的时候,班斐向我道,“城北、城南都是户不足十金的人,故而细柳营占据雍都之后,民人并无恐慌。”

我听得这话,怔了一下,不禁觉得好笑。魏昭此人,大事糊涂,小事却是聪明。都要逃走了,还不忘区分哪里的人不能得罪。

回府之前,我去了李尚的府上。

他和李焕都在此处,见到我,十分诧异。

待在堂上坐定,我与李尚寒暄了一会昨夜之事。他的家宅附近,也有几处被郭承手下的军士纵火,不过他们的位置比较偏僻,并未遭殃。

“马奎等人明日就到,只是如今这事态,入城出城,恐怕都难了。”李尚道。

我颔首,若非他提起,我几乎已经忘了此事。不过来了也好,魏郯一天不回雍都,这里就一天算不得安稳。

“我此番来,乃有一事要与李掌事商议。”我对李尚道,“延年堂的药庄,如今可还存有多少药物?”

李尚讶然,立刻命李焕将账册拿出。

“夫人请看。”他将账册翻开,呈与我,道,“大公子出征之后,延年堂收药制药,如今存货之数,都在其中。”

我看了一下,里面的许多药物,都是如今急需的,货量也不少。

“不知货物如今在何处?”我问。

“都在延年堂。”李尚答道。

“李掌事,”我思索了一下,道,“昨夜城中生乱,军士死伤甚重。如今太医署已无药,正是燃眉之急。”

李尚立刻道:“夫人之意,某已知晓。今日早些时候,太医署曾遣人来问。只是药物乃当下奇货,某恐说出之后会招致朝廷强取。”

这顾虑的确在理。朝廷一向重农抑商,而动荡之时,更有非常之策。市中的粮食、布匹等日用之物都由大司农府掌控,随时征调。若是讲理的,平价收购,商人还不会亏得许多;若是遇到不讲理的,强行征走,商人亦不得有所怨言。

想帮是一回事,如何帮,又是另一回事。太医署能管的,不过是寻药医治,而收购货物,则要经由大司农府。如今的大司农刘昱,就是前番病逝的大司农刘寮之子,能力平庸,魏郯原本并不愿意让他继任。许是我觉得魏郯看人一向有他的道理,对于这个人,我也不信任,往简单小器里说,他若真的不给钱怎么办?

李尚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道:“夫人欲为军士行善,也并非不可。这些货,成本不过万余钱,若捐出去换个好名声,倒也值当。”

“捐?”我笑了笑,摇头,“在商言商,为何要捐。”

李尚不解:“夫人的意思……”

我莞尔:“这些药,丞相府会买下。”

掌握魏府,最大的好处就是掌握了府库。

严均做司库的时候很是细致,我回到府中之后,立刻要查看账目。他取来给我,只见上面条条分明,我抽出几条查对数目,并无丝毫错漏。

魏傕权势滔天,若说家财,其实国库都能算在里面。可是,家财却算不得多。当我看到账册中的金银之数时,吃了一惊。问严均,他说府中的收入乃是来自俸禄、朝廷赏赐以及封邑。魏傕为人豪气,笼络人心之时,常常一掷千金。

不过,付李尚的药钱还是不在话下的。药送来之后,我让严均造册记下,再送往太医署。

忙完了这些,天渐渐黑了。

魏府中的灵堂,原本并未撤去,如今却有了新的用途。不过,先前虽摆了好几具灵柩,里面却是空空如也;而现在只有一具灵柩,梁蕙实实在在地躺在了里面。

家人们又重新戴起了孝。

堂上传来做法事的吹打之声,除此之外,魏府中寂静得诡异。

昨夜到今日,我过得纷纷扰扰,尽管累了,却还不想睡。而待我要哄阿谧入睡之时,外面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夫人!”家人在外面禀道,“军士来报,郭承已兵临城下!”

郭承是一只老狐狸。昨夜魏康发难,郭承见势不好,却不与魏康纠缠,虚晃一枪往北逃遁。魏康被细柳营射杀之后,郭承将流窜的凉州兵余部收归帐下,卷土重来。

这消息如同疾风一样传得全城皆知,当我乘车出去,街上到处是人,恐惧在烛火光中映在每个人的脸上。

“二堂兄这是要做甚?”毛氏哭着说,“兄弟阋墙,非要赶尽杀绝?”

周氏安慰着她,脸上也满是恐惧。

当我赶到雍都的城头,眼前,只见城下的火光汇如洪流,数也数不清。

“雍都的每个城门之外,皆有敌兵围困。”一名将官向我道,“程都督已将各处城门封死,燃起烽火。”

我望向远处高墙上的熊熊大火,心突突地跳。

昨夜的祸事,雍都还未全然缓过劲,郭承又立刻攻来。如今雍都守军不足三万,而城下这么多的人……

“夫人!”一个声音传来,我看去,却是程茂。

他满身大汗,身上的重甲一步步发出铿锵的声音。他走到我们面前,一礼,“请诸位夫人回府!”

“大司马在何处?我等夫君在何处?”毛氏以袖掩口,声音颤抖。

“大司马已经在路上。”裴潜的声音传来,我望去,只见他与公羊刿都走了来,腰上佩剑,身着铁甲,在火光中映着锃亮的寒光。

裴潜神色沉沉,看看我,又看看周氏和毛氏,“城头危险,请诸位夫人暂且回府!”

我看着他,不多废话,低声问:“郭承此来,有多少军士?”

裴潜脸上闪过些犹豫。他与程茂、公羊刿相觑,片刻,程茂答道:“禀夫人,八万。”

周围一片安静。

周氏和毛氏脸色苍白。

夜风从城墙外刮来,我的脖颈间阵阵发寒。

“怎会这么多?”我的声音发虚。

“细作已经探明,郭承将魏康流窜残部收编。”公羊刿道。

“凉州兵怎会听他的?”

“大约与魏康一样,许了同样的报偿。”裴潜看着我,神色平静。

城墙上除了能看清双方对峙之势,我等妇人确实不宜久留。走下城墙的时候,我的腿微微发软。心还在“咚咚”地跳,没着没落。我闭闭眼睛,方才那城墙前的火光就突然漫上脑海 。

一点绝望像是在心底扎了根,慢慢生长。

魏郯,你为何还不回来……

“怎么了?”许是察觉到不对劲,阿元疑惑地问我。

我看看她,正想摇头,忽然闻得一阵嘈杂之声传来。望去,只见军士开道,火把明亮,一群人从城墙根的那边走来,声音嘈杂,看那些装束,是一群朝臣。

走在前面的人似乎很是不满:“……郭承手上有辽东兵和凉州兵,其众数倍于我!尔等此时不献城,莫非要等城破,累我等一道受屠戮?!”

“此言谬矣!”有人斥道,“弃城投降,乃懦夫之举!”

“大司马必定会救雍都!”

“大司马?”一人冷笑,“大司马在何处?前番还说大司马已死,我还到丞相府上吊了丧!如今,尔等盼的是哪位大司马?你说大司马会回来,谁人相信?”

这话说得声音极大,城下聚集着许多军士,都看了过来。

那人四下里瞥了瞥,冷笑道:“尔等以三万对阵八万,做梦!”

安静如同城上下来的风,登时扫过四周。

“大司马必定会回来。”我忍不住,转过身,看着那人道。

众朝臣看过来,皆露出惊讶之色,一时安静。

“这不是傅夫人?”有人嘲讽道,“朝臣议政,妇人安得多舌。”

“无礼!”阿元怒道,正要训斥,我拉住她的手。

说话的这几人,都有些面熟,看了一会我想起来,上次随魏郯去漱玉泉雅聚之时,他们与魏昭是坐在一处的。

“妾闻诸公既提到妾的夫君,便与一议。”我不理他,一边平复着火气一边看向众人,“郭承如今帐下,除了辽东兵,还有凉州兵。昨夜之事,诸位业已知晓。郭承夺城,乃是为了挟持天子;凉州兵入城,乃是为了烧杀劫掠。雍都昨夜已经历一劫,岂容复而再来?”

“夫人自是什么都不怕!”又有人道,“二公子乃是夫人二叔,雍都有今日,莫非不是魏氏功劳!”

我正色盯着那人:“为仁当立,为贼当诛。妾夫君行事,唯愿国泰民安,有来犯者,岂论亲疏。妾如今既来到城头,便无回头之意,城在妾在,城毁妾亡!”

那几人脸色阴晴不定,有人张口想要再说,城上忽而传来一声大喝:“大敌当前,尔等怎敢惑乱军心!”

望去,却见是中郎将温昉。

几人面色一变。

温昉身着戎装,一边从城门走来一边怒视着那几人:“尔等身为朝臣,不思谋划迎敌,却怯懦卑鄙,莫非以为朝廷不敢治罪?!来人!将几位公台送回府中!”

军士应了声,围上来。那几人显然更怕这般棒喝,一时间,脸色悻悻,拂袖而去。

“望什么?快走快走!敌军攻城呢!”城下的军士开始驱散驻足观望的人群,我往那边看了看,又转向温昉,只觉方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心跳得飞快。

“多谢将军。”我向他行礼。

温昉收起脸上的杀气,走到我面前,向我一揖:“某不曾及时赶到,教这帮竖子唐突了夫人。”

“妾不过辩了几句。”我莞尔道,“不知方才那几位公台何许人也?”

温昉苦笑,道:“都是前些日子二公子提拔入朝的人。”

我明白过来。

温昉道:“听说今日夫人探望了羽林将士,而后又送来了伤药?”

我颔首:“妾今日入宫,见将士们辛劳,便下车看了看。”

温昉向我深深一礼:“多谢夫人。”

“将军言重。”我连忙还礼。

“长嫂……”温昉离开之后,周氏看着我,神色犹疑。”

“尔等回去吧。”方才对峙一番,我的心反而定下了许多,看着她们,对阿元道,“你回府中照看阿谧,勿忘了先前说定之事。”

阿元双目一闪,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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