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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斗争的表现形式既有波澜壮阔的改朝换代,也有血雨腥风的人头滚滚,亦有字里行间的刀光剑影。

林泰来冷不丁的,就遭遇了第三种,虽然《酒色财气疏》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他,但还是顺便把他挂了一下,多出了“勒索大臣”这四个字。

虽然《酒色财气疏》也没有直接点名,但舆情还有流言这种搭配方式,在私底下指向他。

或者是特定场合的口头盘诘,让他林泰来避无可避。

如果林泰来否认被皇帝勒索,那就是自绝于士大夫;如果林泰来承认被皇帝勒索,那就是自绝于皇帝。

如果林泰来不表态,那流言传播起来就更随便了。

在心里盘算了因果后,林泰来对申首辅说:“实话实说,这篇《酒色财气疏》措辞岂止是过激?

简直就是直接人身攻击,近乎于指着鼻子谩骂了。

酒、色、财、气这四个方面内容,其实大部分都是强词夺理、生编硬造、无理取闹。”

申首辅只是吃惊的看着林泰来,却不说话。

林泰来只觉得莫名其妙,“难道我说的不对么?难道我这个立场不正确么?”

申首辅吃惊之余,疑惑的说:“老夫刚才只是告诉你,雒于仁上了一篇言辞激烈的奏疏。

也只说了,里面有指斥陛下贪财的内容,可能会涉及到你。

除此之外,老夫并没有说过这篇奏疏的完整内容。而且这篇奏疏还在宫里,并没有下发出来,你不可能在宫外看到。

所以,你又是怎么知道这篇奏疏里的内容,甚至还非常详细的知道,这篇奏疏是《酒色财气疏》?”

林泰来:“.”

卧槽!一不留神就超前了!

就好像考试的时候,考题还没有发,自己却已经先把答案写出来了。

这要是在谍战小说里,自己肯定会被怀疑为清流势力埋伏在首辅身边的卧底,然后拉出去上刑甄别了!

稍加思索后,林泰来编出了一个理由:“其实,清流势力那边有我的细作,所以雒于仁上疏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

“呵呵。”申首辅冷笑了几声,“不对吧?所谓的细作到底是谁?我已经对你生疑很久了!”

这次换到林泰来大吃一惊,难道申时行真的怀疑自己了?

不能吧?这又不是谍战位面,乡党就是势力根基,哪有那么多卧底啊?

就自己干的那些事,废了清流多少人,怎么可能是卧底?

想到这里,林泰来忍无可忍的叫道:“老前辈你清醒一点!不要污人清白!”

“我清醒的很!”申首辅拍案大喝,“说!你瞒着我,安插在司礼监的细作究竟是谁?”

林泰来:“???”

老首辅这是什么脑回路?怎么又扯到司礼监了?

申首辅的一双老眼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仔细分析说:

“正所谓,多行不义必.啊不,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很早之前,我对你起疑心了!

因为伱总是对一些内廷旧年秘事了如指掌,甚至连嘉靖朝掌故都清楚。

比如说上次,皇上在十四五年前手书‘责难陈善’四字赐给还是讲官的于慎行,你怎么就能明白知道了?

而这次,一份直接送进宫里,还没有外传的奏疏,你又是怎么知道了内容?

老夫想来想去,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司礼监里面有你的细作!

这个细作大概是嘉靖年间入宫,至今地位肯定不低,能阅看奏疏,起码是个司礼监文书房管事太监!”

林泰来一时间无语,就连他身为穿越者,此刻也被申首辅的脑洞惊讶到了。

当首辅的这么闲吗?把心思全都花在琢磨他林泰来上面了,还能处理好朝政吗?

看着已经无力狡辩的林泰来,申时行享受到了久违的拿捏喜悦,表面淡淡的说:

“事到如今,你连老夫都要继续瞒着吗?或者你编出一个更合理的借口,来说服老夫?”

林泰来感到了深深的蛋疼,自己一个穿越者,怎么就被挤兑到这份上了?

申时行不愧是顶级的人精,这琢磨人的功夫.真是一言难尽,在大明列代首辅里排个前三问题不大。

长考之后,林泰来不得不艰难的吐露出了一个名字:“陈矩。”

有的时候,善意的谎言也是有必要的

申时行当即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如果是陈矩陈太监,那就不奇怪了。

陈矩乃是如今司礼监里排名第四的秉笔太监,地位很高,类似于文臣里的大学士。

嘉靖中期净身入宫,资历很老,那时候连张居正都还是刚出道的新人。

这太监很信佛,为人也很佛系,外号陈佛。

不过申首辅还是搞不懂,身为第四号秉笔太监的陈佛怎么就成了林泰来的“细作”?

但只要事情发生在林泰来身上,那就一切皆有可能,也不用大惊小怪。

为了让林泰来安心,申首辅又说:“你放心,我就假装不知道,一切照旧。”

对于申首辅的政治素养,林泰来还是相信的,但他不想再继续这个无聊的话题。

于是林泰来另起话头说:“这封《酒色财气疏》出现,你们内阁要有麻烦了。”

对此申时行也不否认,叹口气说:“显而易见,皇上必定会被激怒。

而内阁被夹在了中间,又要安抚皇上,又要想办法保人。

虽然雒于仁不是我们的人,但在文人道义上,还是必须尽力保他,否则就要被骂成严嵩了。”

这就是大明内阁的困境,平常要挨清流势力的骂,但到了清流势力朝着皇帝“敢言直谏”时,内阁还得尽力保人。

而严嵩就不保人,也不管进谏大臣的死活,最后名声成什么样了?

随后申时行又说:“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事情近些年发生很多次了,虽然很令人倦怠,但总是能处理。”

林泰来不置可否,又问道:“这次首辅想怎么处理?”

对林泰来真没什么可瞒的,申时行胸有成竹的答道:

“先对陛下说,这是雒于仁企图卖直求名,请陛下冷静不要上当。

然后再说,如果因为奏疏直接降旨处罚雒于仁,那就会附带着将奏疏内容公开,导致天下人都能看到诋毁陛下的内容,反而影响不好。

所以最佳的处理方式是,首先将奏疏留中不发,然后私下里想办法劝说也好,威逼也好,让雒于仁主动辞官,为陛下出气。”

不得不说,申时行这左右调和的功力也是炉火纯青了,但改变不了大势。

林泰来叹了口气,“我说的内阁危机不是当下,而是以后,不是眼前,而是长远。

这样的奏疏出来,只怕会彻底刺激到皇上,今后与大臣对抗情绪越来越重,甚至会迁怒内阁。

而你们这批阁老夹在皇上和外朝之间,辗转腾挪的空间也会越来越小,注定要陷入危机。”

在历史上,《酒色财气疏》出来之前,万历皇帝不朝、不郊、不庙、不讲,明面上是通过“请假”方式,还要找借口。

比如下旨对大臣说,“腰痛脚软,行立不便”,或者是“足心疼痛,步履艰难”,或者是“头晕眼黑,身体尚软”等等。

而《酒色财气疏》之后,万历皇帝就开始直接罢工了,连请假都不请了。

而且在这封奏疏之前,万历皇帝很少对奏疏留中不发,奏疏都能按正常程序走。

就是从《酒色财气疏》开始,万历皇帝开始大量的对奏疏留中不发。

很多奏疏尤其是直言进谏的奏疏,到了皇帝手里就像是泥牛入海、人间蒸发了,连个反应都没有。

当然万历皇帝也不是完全荒废政务,对于他认为有必要回应的奏疏,还是有御批下发。

在此之前,内阁还能当个和事佬;在此之后,万历皇帝连内阁都看不顺眼了,稍不顺心就逼走一个阁老。

如果说万历皇帝和大臣之间的对立情绪有个逐渐积累加深的过程,那么《酒色财气疏》就是量变引起质变的一个因子。

林泰来站在穿越者的维度上,能看到这些远景,但申时行身处局中,肯定没有林泰来这种维度的眼界,即便再聪明也没用。

不过经过林泰来的强力点拨,申时行还是隐隐约约的觉察到了未来“天机”。

对此申时行仍然很洒脱,不太在意的说:“如果将来局势真像你说的那样,老夫两面受气时,就索性辞官了。

既然没有能力挽回局势,那就抽身而去,悠游林泉,以后的烦恼也与我无关了。”

如果一位老大说“我想退位”,很可能是陷阱阴谋,尤其在影视里面。

但林泰来相信,申时行退位的想法是真的。

在本时空,如果不是他林泰来两年前强力支持,连续逼官员自杀,申首辅说不定早提桶跑路了。

对此林泰来只能说:“无论如何,请阁老再坚持两年!”

赵老头的资历还没有攒够,荆条的刺还没有拔光,仍然需要时间。

申首辅长叹道:“两年前你就是这么说的,现在还这么说。两年又两年,老夫余生还有几个两年?”

说到这里,申首辅忽然醒悟过来,这话题是不是有点太偏了?原本将林泰来紧急召唤过来,是为了什么?

便没好气的说:“怎么就说起我们阁臣了?你可真是坐在郎署的身,操着内阁的心!

先看看你自己的处境,《酒色财气疏》上面,可是暗喻了你!

现在这不是内阁的危机,而是你的危机!”

他一个五十五岁的老人家,听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指导人生,简直搞笑!

林泰来不以为然的说:“我能有什么危机?你不会以为,别人在奏疏里暗搓搓的点我一下,就能让我陷入危机吧?

我林九元乃是掌握了最高端政斗招式的人,还能害怕这点小伎俩?”

最高端招式?申时行听到这个词后,立刻将雒于仁这个名字反复念了几遍。

落于人?落于仁?可是无论怎么谐音,申时行也没看出能有什么用。

完全不像无道男、许收钱这种谐音,念出来就有一击必杀之效果。

林泰来只说:“绝技岂能轻示于人?如果信我,老前辈你最好不要劝皇上将奏疏留中不发。

如果真把奏疏藏起来,我这最高端政斗招式就使不出了。”

申首辅犹豫着说:“如果说清流势力的目的是挑事,留中不发和暗中处置才是最合理的应对方式,让他们有力无处使。

如果公开下发议论,很容易围绕奏疏引爆舆情,那就陷入清流势力最擅长的节奏了。”

林泰来傲然道:“没有人比我林九元更懂节奏。”

申时行想了想,答道:“明日陛下必定召集阁臣,老夫自会见机行事。”

在同一个晚上,大内毓德宫里,虽然已经夜深,但万历皇帝仍然在反复看一份奏疏。

本该显得慈眉善目的胖脸上,此时却充满了狰狞,双眼几乎凸出,死死的盯着奏疏上的每一个字。

所有近身侍候的太监、宫女,全部瑟瑟发抖的站在角落,唯恐突然爆发一个雷霆之怒,把自己炸成粉碎。

张诚、孙暹、陈矩、田义等几名最有牌面的司礼监大太监,忧心忡忡的站在殿外,看着闪动烛光的窗户,不敢离去。

在殿里的烛光下,这份奏疏虽然被万历皇帝攥的皱巴巴,但内容依然可见——

“酒箴:耽彼曲蘖,昕夕不辍,心志内懵,威仪外缺。

色箴:艳彼妖姬,寝兴在侧,启宠纳侮,争妍误国。

财箴:竞彼锣镣,锱铢必尽,公帑称盈,私家悬罄。

气箴:逞彼忿怒,恣睢任情,法尚操切,政戾公平。

皇上之恙,病在酒色财气也。

何日饮不足,继之长夜,甚则沉醉之后,持刀弄枪

溺爱郑氏,储位应建而未建,其病在恋色者也

夫何取银动至几十万两,索潞绸动至几千匹.甚或拷索宦官,勒索大臣,得银而喜

夫何今日杖宫女,明日杖宦官,彼诚有罪,置以法律,责之逐之可也

皇上诚嗜酒矣,何以禁臣下之宴会;皇上诚贪财矣,何以惩臣下之饕餮;皇上诚尚气矣,何以劝臣下之和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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