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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从个人角度出发,朱翊钧对晋商集团一直是持保留意见的。
晋商在晚明的历次边贸活动,无论是从明朝的政策上还是法理上讲都是合法的。
作为一个讲理又**的现代人,朱翊钧是觉得不能把明朝灭亡的原因全部赖到晋商头上。
更何况晋商的背后是一个更为不可忽视的山西籍官僚集团。
因此朱翊钧的心底总是觉得晋商尚能为之己用。
既然商人逐利,为何明廷之利会短于后金之利呢?
所以朱翊钧觉得自己得先问问清楚。
他不相信范永斗生来就是里通外国的“汉奸”,就像他也不相信万历皇帝从小就是那般凉薄阴冷的性格。
他觉得八大皇商之所以会选择勾通后金,除了商业上的利好之外,其中一定另有原因。
范明相当圆滑,他没有正面回答朱翊钧的问题,只是解释道,
“去岁七月时,小民并不在抚顺经商,抚顺马市商贾云集,小民所见所闻,不过是管中窥豹。”
“且辽东边事自有庙堂高官为皇上运筹得宜,小民井蛙之见,实不能登大雅之堂,又何敢有污圣听?”
朱翊钧心想,范明这两句话把自己摘得倒干净。
首先说明自己当时不在抚顺,根本不知道努尔哈赤杀汉人的具体情形。
其次又表示在抚顺马市行商的商人不止他范氏一家,皇帝要问也不能只问他一人。
最后抬出辽东相关官员,暗示自己不敢随意置喙边贸政策。
朱翊钧笑了笑,道,
“好听不好听的话朕也听了不少了,不缺你这一句,朕要是想听好听的,直接去问东厂不就得了?”
范明身形一顿,以为朱翊钧的意思是要把他发落去东厂诏狱,忙又跪下伏身道,
“皇上明鉴,小民确是不知。”
朱翊钧一见他跪下就头疼,
“朕甚么都没说,范掌柜怎么自己又跪下了?快起来。”
范明伏地不起,
“皇上既然着东厂与锦衣卫来捉拿小民,便是以为小民罪责当诛,小民沐泽皇恩,不敢求以财赎。”
“皇上既已下定决心,又何必以辽东边事反复诘问小民呢?小民只求皇上开恩,留得小民膝下三子一条生路。”
朱翊钧这下总算知道了为何方才范明一开口就要向皇帝捐家产了。
除了“万历皇帝喜好财货”的传闻作用外,范明表态要捐家产,其实就是在试探皇帝的态度。
他觉得东厂和锦衣卫捉人,要么要钱,要么要命,皇帝既然拒绝了送钱,那就是笃定要命来了。
范明的误解让朱翊钧顿时左右为难了起来,他目前确实不想要范明的钱和命,但这并不表示他将来一定不想要。
朱翊钧现在的和善是为了投资范明未来的效忠,可范明一上来就先假设朱翊钧是个要钱又要命的暴君,顿时就将朱翊钧的和善变为了一笔亏本买卖。
朱翊钧心道,奸商碰上明君,谁能想到吃亏的竟是明君呢?
“范掌柜又没做甚么亏心事,朕不过问上两句话,怎么范掌柜就忙不迭地求起饶来了?”
朱翊钧仍是笑着,
“范掌柜吓得这么着,朕倒要问问张鲸,东厂这办得到底是甚么事,连朕的旨意都敢当耳旁风。”
范明一听这话,更是被唬得连连磕头。
京师有谚曰,“宁逢虎狼,莫逢张鲸”,说的就是张鲸心狠手辣,比之虎狼吃人更要凶恶百倍。
倘或皇帝真因自己而责问东厂,那就等同于变相地得罪了张鲸。
张鲸是皇帝的心腹,言官弹劾了多少次都没能扳倒他,何况自己一个小小边商?
得罪了东厂提督,纵使自己今日不死,那往后还能有安稳日子过?
范明叩头道,
“此事与东厂和锦衣卫无关,是小民无德,不敢在皇上面前信口开河。”
朱翊钧道,
“你知道甚么便说甚么,或有可疑之处,朕自会遣人查证。”
朱翊钧一面说着,一面侧头对身旁侍立着的张诚道,
“快将范掌柜扶起来。”
范明哪敢让皇帝的近侍搀扶,还不等张诚挪动,自己就忙先站了起来,
“辽东奴酋近况多变,小民所知,亦多为旧闻,恐怕查无实据。”
朱翊钧轻轻一笑,范明这话是直接把里外上下的责任全撇清了。
要是范明不小心说出了点儿甚么辽东官员瞒着万历皇帝的实情,下面人查起来,用这一句“近况多变,查无实据”就能给打发了。
反正万历十五年的女真各部正忙着互相残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女真内部的势力分布情况一月一个样儿,外面人哪儿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朱翊钧心知范明口出此言是为了避祸,因此回道,
“无妨,只要范掌柜知无不言,朕必不怪罪。”
范明应了一声,斟酌片刻,重新回到了朱翊钧问的第一个问题,
“小民以为,建州奴酋对我大明忠心耿耿,是女真诸部中少有的安分守己之人。”
朱翊钧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莫说范明这种与建州女真有直接利益关系的晋商,就是历史上与建州女真并无纠葛的明廷官员,在万历朝前中期,对努尔哈赤的评价也概莫能外。
即使或有分歧,也只是认为努尔哈赤并不完全受朝廷控制,对努尔哈赤叛明称帝的行为,几乎无一预见。
努尔哈赤对于女真和明朝的关系控制堪称巧妙,他是女真诸部中,唯一一个能不使明廷阻碍他统一女真和扩大势力的酋长。
在萨尔浒之战前,那漫长的三十多年中,努尔哈赤浩浩荡荡、金鼓齐鸣地几乎统一了所有的女真部族。
明廷不但没有对他用兵镇压,反而视他为功臣之子、大明边境的忠诚卫士,多次赞赏他的功劳,给他封官晋爵。
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努尔哈赤于赫图阿拉建国称帝的前一年,辽东官员还在奏疏中信誓旦旦地向万历皇帝保证,说努尔哈赤必不能反。
因此朱翊钧闻言并不生气。
他问话之前是有一定心理准备的,他知道努尔哈赤在万历朝前中期的人设一直是“忠顺可嘉的奴酋”,所以他并不就此迁怒于范明,
“哦?这是为何?”
范明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道,
“据小民于辽东所见,建州奴酋除报得尼堪外兰杀父之仇外,对前去经商的汉民一直礼敬有加。”
朱翊钧心平气和地追问道,
“范掌柜何以如此以为?”
范明回道,
“小民听闻,奴酋于建州老营筑以新城之后,在建州卫中新订了一套刑律规矩,将作乱、窃盗、欺诈等行为悉行严禁。”
“奴酋此举,便是意在约束部众,倘或建州卫中有奴夷借以互市之机欺侮汉民,奴酋自以卫中刑律严惩之。”
“且其刑罚较之我《大明律》更要严苛数倍,奴夷得之桎梏,则往来行商比之从前更为安全便利,如此汉夷两安,辽东边衅则必不再起。”
朱翊钧终于知道为甚么当年给明王朝送来那份名震中外的“叛明七大恨”檄文的关外商人会这么容易被女真人俘虏了。
那边的努尔哈赤都已经在建州老营“定国政”了,这边的明朝商人还在“汉夷两安”。
倘或朱翊钧没有穿越成万历皇帝,他几乎都要开始同情努尔哈赤了。
在那漫长的三十多年中,努尔哈赤是一头热地把明王朝当作自己的敌人。
为了有朝一日能打败这个实力强大的敌人,努尔哈赤是又韬光养晦,又卧薪尝胆,宵衣旰食,兢兢业业,励精图治。
连给明廷派去的官吏磕头都不知磕了多少个,对着大明天子颁布的圣旨下跪都不知跪了多少回,恐怕就是当年伍子胥报仇雪耻都没他这种毅力。
谁曾想明王朝从上到下、从头到尾、从庙堂到民间,没一个人把他努尔哈赤放在眼里。
朱翊钧心想,努尔哈赤在那三十多年里得有多么寂寞,英雄无敌手也就算了,最可气的是敌手不以英雄为英雄,单英雄一头热地在那儿牺牲尊严,还自以为蛰伏得非常完美。
“是吗?”
朱翊钧淡声道,
“朕早听闻奴酋残忍,却不知建州卫如今以何刑罚约束部众?”
范明认真地想了一想,谨慎回道,
“小民未曾亲眼得见,只听辽东本地传闻有言,那奴酋不用刑杖,若遇有罪者,则以鸣镝箭,脱其衣,而射其背。”
“若遇‘重罪’者,则还有打腮、刺耳朵、刺鼻子、全身乱刺、头顶热锅、足踏炭火、割舌头、砍腰、剁脚、分尸等严刑酷法。”
朱翊钧淡淡一笑,这些内容他在现代时就在相关史料中见过,不算新奇,
“是吗?比之东厂诏狱如何?”
范明浑身一悚,齿缝一合,差点儿闪了舌头,
“小民……小民并无借奴酋之事讥讽国政之意……”
朱翊钧笑着“嗳”了一声,
“朕随口玩笑一句,范掌柜怎么就当真了?”
范明低头道,
“皇上金口,小民不敢轻忽视之,《诗》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此之乃《孝经》所谓事君之道也。”
朱翊钧温声笑道,
“商人懂诗书,那便算是儒商了。”
范明道,
“不敢。”
朱翊钧又问道,
“不知范掌柜可曾读过《史记》、《汉书》?”
范明顿了一下,有些迟疑地回道,
“略略读过一些。”
朱翊钧笑了一笑,道,
“《史记》中载,秦汉之际,中原北方有挛鞮氏为匈奴,匈奴之主名曰头曼,秦始皇尝派遣蒙恬征讨匈奴,头曼则因无法击退秦军,而率匈奴北迁,秦始皇死后,因中原大乱,匈奴便也趁机迁回了黄河以南。”
“那头曼单于原有一太子名唤冒顿,后来头曼所钟爱的阏氏生了个小儿子,头曼单于就想杀了冒顿,立自己的小儿子为太子。”
“于是头曼便派冒顿到月氏国去当人质,不想冒顿刚到月氏国,头曼马上发兵急攻月氏,月氏国国王见状欲杀冒顿,冒顿便偷了月氏国的良马,骑着它逃回匈奴。”
“头曼单于因此认为冒顿勇猛,就命令他统领一万兵马,于是冒顿就造了一种信号箭,便是范掌柜方才所提到的‘鸣镝箭’。”
范明一怔,但见朱翊钧慢条斯理地笑道,
“冒顿训练部下骑射时,便以鸣镝箭约束部下,冒顿的鸣镝箭射向何处,部下即射向何处,不从者立斩。”
“冒顿打猎鸟兽,发现有士兵不随鸣镝箭齐射,立刻就地正法;不久之后,他又用鸣镝箭射杀自己的一匹好马,不从者又被斩杀。”
“后来冒顿又以鸣镝箭射杀了自己的一名爱妾,不从者又被斩杀;再后来有一天,冒顿用鸣镝箭射向了父亲的爱马,至此,部下们已经不敢不听冒顿的命令了。”
“于是一段日子后,冒顿与头曼外出打猎,在打猎途中,冒顿终于将鸣镝箭射向了自己的父亲,一时部下弓箭齐发,头曼当场身亡。”
“杀死头曼后,冒顿又立刻杀死了后母、幼弟及不服他的大臣,夺取了单于之位。”
范明听得后背发寒,他哪里知道那不声不响的小鞑子在万历十五年定下建州卫律法的时候,就已经在字里行间埋下了如此深沉的野心。
朱翊钧端坐殿上,仍在不紧不慢地继续道,
“胡虏外夷,素与禽兽无异,知有母而不知其父,知有爱而不知其礼,譬如昔年冒顿单于以‘鸣镝箭’发动兵变,杀其父头曼而自立。”
“朕私以为,目无父者不可尽信,范掌柜,朕再问你一次,建州奴酋究竟是否已与我大明冰释前嫌,将杀父之仇化为乌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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