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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新帝登基之时,三公缺其二,只有身兼太尉一职的窦敬出现在朝堂之上。
只是时移世易,何等匆匆,短短不过数日,情况便发生了翻转,窦敬报病不朝,石筠与耿彰却精神矍铄的开始参与朝政。
而朝野之中,早不再是窦氏一系的臣子掌控要权。
三公之中,天子得其二,如得天下人心。
而九卿之中,权柄最盛的少府、光禄勋、廷尉尽在天子之手,又有尚书台的最高长官潘晦策应,掌控在窦敬手中的一半南北两军与掌控在其子武城侯手中的卫尉,已经不足以再动摇天下了。
窦敬报病不朝,并不是身体有病,而是心病。
身体上的疾病有药可医,心病却只能心药来医治,而他想要的心药,又有谁能给他?
窦敬不朝,武城侯等窦家诸子独木难支,眼见局势一日不如一日,朝臣们日渐疏远窦氏,他们也愈发的焦躁不安。
逼狗入穷巷,便要做好被其反扑的准备,何况是人?
“父亲,事到如今,还请早下决断!”
武城侯跪倒在窦敬面前,声辞恳切,眼底凶光闪烁:“穆义康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当日父亲将其扶上皇位之时,他是何等的恭顺?哪成想竟连消带打,一举夺了数个要职到手,又将潘耿二人笼络住了……”
“遥想当日我窦家盛时,石筠耿彰之流都要退却三分,九卿更有过半在窦氏囊中,可现在呢?短短数日之间,他便不动声色的夺去大半!现下你我父子手中尤且有一半京师军队,一支卫尉劲旅,若不趁早起事,却不知这点权柄又能持有多久!”
昔日窦敬脸上那种不可一世的狂傲,早已经是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与武城侯相近的焦躁与不安。
他知道长子说的有道理,可是……
如今的窦敬,毕竟不再是当年那个满腔正气,为匡扶天下,而把生事置之度外的窦敬了!
他拥有的太多,怕失去的也太多了!
“叫我想想……”
窦敬神色阴晴不定,又重复了一遍:“叫我想想。”
武城侯虽然心急如焚,奈何却也不敢在此等大事上违逆父亲的心意,只能神色焦灼的跪坐在其下首,等待窦敬的决断。
没有人注意到,窗棂上有一道影子停驻几瞬,又迅速的离开。
事实上,即便真的有人发现了,也不会觉得奇怪。
因为那是跟随窦大将军多年的心腹,曾经跟随窦敬参与过反正之战的将军府长史岑纲。
他迅速离开了前院书房,神态自若的绕过长廊别院,最后来到了大将军府的后院,向守在门外的使女说:“请告诉夫人,岑纲前来拜见。”
使女入内通传,不多时,又出来传话:“夫人请长史入内叙话。”
内室之中,梁夫人仍旧是一袭素简,见了岑纲,便了然道:“你来见我——大将军果真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吗?”
岑纲恭敬的回答她:“武城侯提议起事,大将军还在迟疑。”
梁夫人笑了。
她神色中有一种名为缅怀的情绪:“反正之战的时候,他不假思索,便答允起事,当年的果敢与决断,现在的他已经不会有了。”
将手中那串佛珠搁置到桌上,梁夫人淡淡起身:“做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当年他评价敌将的话,现在该送还给他自己了。”
岑纲默然不语。
梁夫人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事过多年,府上还有多少人,愿意为我效命呢?”
岑纲整顿衣冠,郑重拜道:“我等当年追随大将军起事,是为匡扶社稷,挽救黎庶,这样的志向,哪里是时间所能磨灭的?反正之战后,窦敬在外戕害忠良,在内苛待发妻,逼迫天子,倒行逆施,与当年的荒帝又有什么两样?如若我等视若无睹,岂不是叫天地神灵轻看,觉得我们当年发下的宏誓并非是为社稷,而是为了今天的富贵吗?”
梁夫人将他搀扶起来,正色向他行礼:“请祝君助我!”
岑纲震声道:“敢不从命?!”
……
裴仁昉下了值之后,鬼使神差的又来到了当初遇见那位老者的地方,但见景观如旧,那老者却不知所踪了。
“难道当真如他所言,以后不会再见了吗?”
裴仁昉不由得有些怅然,暗叹口气,沿着长街,漫无目的的踱步,享受这难得的清闲时光。
他是他父亲的遗腹子,也是他父亲仅有的子嗣,而他的父亲,是祖父最小的孩子,也是祖父唯一一个活到成年的孩子,因而他还没有出生,肩膀上就承载了诸多人的希冀。
父亲因故辞世的时候,只有二十七岁,祖父白发人送黑发人,将尚在人世的最后一个孩子送进坟墓,其悲恸可想而知,母亲年纪轻轻便失去了丈夫,更是痛心断肠。
等到伤痛过去,祖父亲自往父亲丧生的那处河滩去考察,却发现了几分蛛丝马迹,他幼子的死或许并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人为。
祖父奏请天子,亲自去查此事,最后真相揭开,参与阴谋的不仅仅是贪污修筑河堤拨款的官员,甚至也有裴家其余人的影子……
祖父被刺痛了。
幼子的离世让他痛心,而亲人因利而生的算计让他愤怒!
他知道那些人是为了什么——他只有这一个儿子还在人世,而这个儿子此时膝下只有一女,若是这个儿子意外亡故,偌大的裴家,只怕就要交付给分家,亦或者过继来的嗣子继承了!
祖父年轻时候性烈如火,年老之后脾气也未曾消减,依照他的性情,宁肯把裴家所有东西堆起来烧了,也不会叫那些隐藏在背地里的杂种吃自己骨肉的人血馒头!
而他的母亲羊氏,就在此时被诊出了身孕。
这是上天对裴家的恩赐,如若母亲得子,裴家也就有了可以继承家业的少主,年仅三岁的姐姐以后也就有了依靠。
那时候,祖父与母亲的欣喜可想而知。
然而希望之后就是绝望。
十月临盆,瓜熟蒂落,母亲诞下的是个女儿。
她伏在床上嚎啕痛哭,为丈夫的枉死,为长女的无依无靠,为刚出生的可怜的孩子,也为这拼命挣扎仍旧不能逃脱灾厄的命运。
难道上天真的这样绝情,让她眼看着旁支人踩在丈夫的尸骨上,夺走裴家的家业吗?!
彼时夕阳西下,余晖壮丽,裴太傅默不作声的坐在外室,听见儿媳妇的哭声之后,便什么都明白了。
裴太傅封锁了儿媳生女的消息,隔着帘子问她:“早在你有孕之初,我心里便生出一个想法来,只是孩子落地之前,不好说与你听。”
他沉吟良久,终于道:“这个刚出生的孩子,就当做男孩来养,怎么样呢?”
羊氏看着襁褓之中的幼女,神色挣扎,片刻之后,她握住女儿的一只小手,眼泪夺眶而出:“儿媳生下的,本来不就是儿子吗?”
裴太傅一声长叹。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裴仁昉逐渐长大。
他很聪明,相貌也生得格外出挑,又有裴太傅悉心教导,很早就是闻名遐迩的神童,甚至曾经被选为皇子的伴读。
母亲羊氏格外的关爱他——除去先天的母爱之外,其间还掺杂了对于自作主张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歉疚与不安。
祖父也是如此。
裴仁昉自己反倒不觉得有什么。
他从小就是个理智的孩子,知道怎么做对自己,对姐姐,对祖父和母亲最好。
他习惯了束胸,习惯了摒弃一切女孩子才会有的爱好,当羊氏为此默默流泪的时候,反倒会宽慰她:“我觉得这样很好,真的。请您不要因为过去所做出的正确抉择而伤心。如果不是您,我可能终其一生,都不能见到这样的风景。”
他并不单单是为了宽抚母亲,才这样说的,他是真的这样觉得。
裴仁昉逐渐长大,才名传得更远,耿彰往裴家拜会时见到他,考校之后当即拍板,将他收为弟子。
老师是个聪明人,师徒二人相处的久了,难免察觉到几分端倪,只是他却什么都没有说,甚至特意帮他上下打点,顺利完成了整个考举流程。
只是在他状元及第之后,对他说:“人活一世,不过几十年,总要做一些有益于人间的事情,不是吗?”
裴仁昉毕恭毕敬的向他行礼:“弟子受教了。”
再之后,他主动奏请调往偏僻之地,在外一呆就是数年,待到今时今日,再度回到长安,反倒觉得这个从小长大都生长于斯的故里,竟也变得陌生了……
巴陵王今日包了整个齐云楼宴客,酒喝得多了,略有些醺然,随意寻了个窗户透气,却是惊鸿一瞥,整个人都怔在原地。
几瞬之后,他恍然回神,朝着那人远去的方向,扬声喊道:“喂,裴仁昉!”
裴仁昉应声回头,便见一个年轻男子身在高楼,向光而立,一侧酒楼旗帜招展,却分辩不出他面容。
平辈之间直呼名姓,甚是无礼,他微微眯起眼,拱手行个平辈礼,没有急于作声。
巴陵王又是一怔。
多年未见,他不认识我了么?
继而又觉羞怒:是啊,裴仁昉是谁啊,怎么会记得他这种无关紧要的人呢!
他冷下脸来,便待使人去叫裴仁昉上来,哪知道就这一错神儿的功夫,人都不知道走哪儿去了!
巴陵王气怒交加,马上打发人往裴家去下帖:“昔年同窗故事,历历在目,如今裕之还朝,竟然连旧人都不认识了吗?裕之一心躲避皇妹也就罢了,总不至于连我也要躲避吧?”
约定了时辰,请他往齐云楼喝酒。
裴仁昉这才知道,今日叫住自己的究竟是谁。
巴陵王啊……
真的有些想不起来了。
他进宫去给皇子做伴读的时候,也只有九岁,每天都跟其余几个伴读一道侍从在皇子身边,有专门的老师授课,同其余那些皇子公主,亦或者外戚勋贵之子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
只依稀记得,巴陵王仿佛是个有些张扬的少年?
然而时移世易,昔年的那些微末印象,早就随着时间的逝去而变得模糊了……
毕竟是昔日同窗,又是皇家亲王,下帖过来,总不好推辞。
裴仁昉思量几瞬,到底还是应了下来。
……
西堡村。
姜家兄妹三人把话说定了,便雇佣了一辆马车坐着回家,要将姜满囤与费氏接到长安。
姜满囤一听就拒绝了:“不去,不去不去!”
他说:“县令大人刚给我安排了差事,哪里能走?”
费氏也道:“到了长安,住在宽敞的房子里,每天瞪着眼睛看天吗?”
对付这种中年夫妇,姜丽娘可太有经验了,来之前就安排好了。
元娘温声细语的同二叔道:“姜氏石的事情,您已经知道了,这是丽娘搞出来的呀。您又不是不知道她,满肚子的心思,我们寄住在石家,总不好一直麻烦老师吧?哥哥又有了差事,外边许多事情,总不能叫她一个小姑娘出去跑呀?”
姜满囤被说动了。
姜丽娘劝费氏:“娘,我哥当官了!你不为自己想,还不为我哥想吗?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儿媳妇?你想要的儿媳妇,想要你这四间破屋吗?想来看你家门口那堆驴粪吗?!”
费氏:“……”
好,好像是哈。
费氏也被说动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没话说了。
嗐,那就搬吧。
费氏带着两个女孩开始收拾东西,姜满囤跟姜宁去里正家开具搬家的文书,完事之后又往族长家里边去走动。
姜宁如今已经做了官儿,出门在外,今非昔比了。
里正听说姜家人来了,赶忙亲自去迎,痛快的开具了文书,和气的把人送走。
回家之后,他不由得同老妻感慨:“凤凰要飞,怎么能拦得住?”
姜家族长闻讯,也是由衷的替姜宁高兴:“好孩子,有出息啊,你能立得起来,你两个妹妹,你爹你娘,以后都有指望!”
又说:“这是我们这一支搬到西堡村之后,出的第一个官身!明天不要急着走,等我开了祠堂,将这个好消息告知先祖!”
姜满囤父子俩笑着应下。
……
把西堡村的一干事项都处理完,姜家夫妇便正式辞别左邻右舍,搬到了长安居住,而姜宁与元娘、丽娘两姐妹则精心挑选了几样礼物,依次往几位师兄府上拜访。
几家人见状,也是暗暗称奇。
若是同等人家,也便罢了,可姜家人的腿才从泥里边□□多久呢?竟也有这等心气,实在是叫人钦佩。
韩夫人受到的震惊是最大的——作为姜丽娘的合伙人,她岂不知姜丽娘手里总共有多少进项?
难为这几个孩子居然舍得这样大手笔置办礼物了。
由是愈发的看重姜家兄妹几人,又专程写信给远在辽东的父亲,询问娘家侄子的婚事定下了没有:“姜家二女,俱是难得良选,若非我儿早早成家,我必然是要娶回来做儿媳妇的……”
姜丽娘却不知韩夫人正在为自家兄妹的姻缘奔走牵线,此时她身处在直市之中,看着某个摊主面前摆放的那堆深褐色浅褐色淡黄色的小山,两眼发光。
菌子!
这东西在长安可不多见啊!
甚至可以说她出生之后就没见过!
元娘秀气的眉毛皱着,小声说:“这是什么呀?”
姜丽娘兴奋的告诉她:“菌子,好吃的!”
又跟摊主问价。
有些贵。
姜丽娘果断砍价,你来我往的拉扯了几个回合,最终双方各退一步,她交了钱,屁颠屁颠的把菌子提走了。
元娘大长见识,回去的路上还在疑惑:“这东西真能吃吗?”
“可以的,”姜丽娘欢天喜地道:“晚上我亲自下厨,老师和师兄们有口福啦!”
一众师兄们:“……”
。
这什么玩意儿啊,真的能吃吗?
石筠走南闯北,倒是真的知道:“仿佛是南方的蘑菇?只是……”
他眯着眼,不太确定的问元娘说:“这东西好多都有毒吧,你们确定没问题吗?”
元娘心说我也这么问过丽娘啊,她说没事的,上菜之前她自己先吃几口,卖菌子的人也信誓旦旦说肯定都能吃……
元娘轻轻叹了口气,没说话,就在这时候,厨娘急忙忙过来了,一张脸憋得通红,忍着笑说:“元姑娘赶紧去厨房看看丽娘吧……”
元娘听得心下微突,再看厨娘神色,又觉得或许不是什么生死大事,几个师兄放心不下,跟她一起过去,隔着老远就听见姜丽娘的声音了,铿锵有力,中气十足,好像是在驱赶什么似的。
元娘放心了点,出声喊她:“丽娘,你干什么呢?菌子呢?”
姜丽娘的声音慌里慌张的传过来:“先别管菌子了,厨房里有条龙啊——姐姐你快来帮我!”
元娘:“……”
啊这。
……
姜丽娘吃菌子中了毒,额头勒着条抹额,病歪歪的在塌上躺了两天,才算是恢复了精神。
然后二话不说,就要去找卖菌子的算账。
元娘又好气又好笑:“你快回去躺着吧,估计着早就卖完走人了。”
姜丽娘:“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花钱买东西还被毒倒了,这上哪儿说理去?他走了是一回事,我找不找是另一回事!”
姜宁在少府当差,不在石家,她就去找几位师兄:“有没有人能跟被不良商贩卖的毒菌子毒倒的可怜师妹去讨个公道?有没有有没有?有的话咱们这就走,没有的话我待会儿再来问问!”
几个师兄正在忙活,听她在这儿吱儿哇,都抿着嘴偷笑。
郑规连头都没抬:“哟,是小师妹啊,你不好好的在厨房里打龙,到这儿来干嘛?”
孙三桥哈哈大笑,吩咐一边打下手的侍从:“给她罐蜂蜜,赶紧让她走!”
沈括跟慕雪渔也大笑出声。
姜丽娘气坏了:“你们有没有同情心啊!”
她自己气呼呼的出了门,到了当初买菌子的地方一看,卖菌子的商贩早就不见踪影了。
姜丽娘好生郁卒,就近买了个烤地瓜,举在手里边吃边在长安城里闲逛,冷不丁被人从后边撞了下,地瓜没拿稳,直接掉地上摔成泥了。
姜丽娘:“……”
《本来今天就烦!》
她转过头去对着撞自己的人怒目而视,不曾想对方先一步开口了:“实在是对不住……啊,姜,姜行?”
姜丽娘认出来人是谁,也是错愕不已:“裴少监?”
目光在他脸上一扫,姜丽娘迅速就发现了几分不对劲。
他脚下不稳,神色醺然,好像是喝醉了,但强撑着不能倒下,两颊微红,眉头微蹙,眼角眉梢透露出的情状,有些像……女孩子?
嗯???
姜丽娘下意识的抬头去看他头顶,就发现上边的字果然变了,不再是初次见面时的“治世之能臣”,而是崭新的三个字“女状元”!
姜丽娘惊呆了,但是反应的速度并不慢,察觉到裴仁昉应该是在躲避什么人,目光四下里迅速一扫,赶紧将她拽到了一处荫蔽的巷子里。
谢天谢地,这些年的豆腐脑没白卖,也叫她把这片区域逛熟了,知道走那条路最能避开人流,迅速离开此地。
裴仁昉起初还有些慌乱,再看姜丽娘行走躲避都很有分寸,便不曾言语,强打起精神来,与她在街角小巷中往来穿行。
姜丽娘将她带到了一处偏僻的桥洞里,回身看后方无人,周遭僻静,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长吁口气:“累死我了!”
又问裴仁昉:“你还好吗?”
裴仁昉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不顾形容的坐在地上。
她胸膛缓慢的起伏着,目光温和,又有些不解:“为什么要帮我,你不怕惹上麻烦吗?”
略微顿了顿,又说:“你应该看出来了吧,我其实并非男子。”
姜丽娘喘息着说:“别说我们认识,就算不认识……我见到女孩子遇上了麻烦,也是要帮忙的呀……”
裴仁昉听得愕然,继而回过神来,莞尔一笑,当真是绝世容光。
姜丽娘觉得自己要是条毛巾的话,这会儿从头到脚扭一圈儿,大概得哗啦啦的往下流柠檬汁!
为什么人家既能有99点的头脑,也能有99点的脸啊!
好气!
她由衷的叹了口气,又问:“裴少监,你到底是遇上什么事情了?有没有我能帮到的呢?”
裴仁昉为她的情状而感到惊奇,不答反问:“你难道没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譬如,为何会女扮男装,度日多年……
姜丽娘触及到她的视线,瞬间明白过来,然后不由得失笑:“如果你愿意说,我当然很愿意听啦,但如果这件事情牵扯的太多,你不方便告知于我的话,我也不会刨根问底。放心吧,我会守口如瓶的,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裴仁昉又是一怔,继而站起身来,正色向她行礼:“姜姑娘,多谢你。”
姜丽娘笑着摇摇头,又拉住她衣袖叫她坐下:“你我此前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据我所见,却觉得你逢事不骄不馁,颇有君子之风,今天的事情,亦或者不得已的女扮男装,应该也是有自己的苦衷吧?我又何必深问呢。”
又说:“如果今日情状相反,是你遇见我,难道你会置之不理吗?”
裴仁昉当即道:“当然不会。”
“那不就得了吗?”
姜丽娘很随意的道:“你救我与我救你,又有什么区别呢!”
说完她又想起另一事来,霎时间满面钦佩:“噢,我刚才忘了说,你好厉害啊!到底是怎么考中状元的呢?不是我自吹自擂,如若我托生为男子,应该可以金榜题名,起码也能混个举人吧?但是状元——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想啊!”
裴仁昉:“……”
裴仁昉沉默了几瞬,试着把自己的经验分享给她:“就是看书,研读透,常在民间行走,了解民生,再去考试,就中了。”
姜丽娘忙道:“都是看什么书,要读几遍?”
裴仁昉:“……”
裴仁昉很疑惑:“书还要看第二遍吗?”
姜丽娘:“……”
风水轮流转,姜丽娘终于明白被天才碾压是什么滋味了。
她一脸郁卒,神色怏怏。
裴仁昉在旁觑着她神情,反倒笑了。
她没有跟同龄的女孩子相处的经验,也很少跟同龄的男孩子一处玩闹,陡然遇到一个年纪相仿,又不循规蹈矩的少女,实在觉得很有意思。
略微沉吟片刻,她如实的将自家之事说与姜丽娘听,末了,又说起今日之事来:“巴陵王相邀齐云楼,我前去赴约,宴上的酒,有些不对劲……”
姜丽娘为她参谋:“这个巴陵王,不会是知道了什么吧?”
裴仁昉心头一跳,凝神沉思不语,良久之后,终于自嘲一笑:“知道就知道吧。”
姜丽娘:“……”
姐妹,你别摆烂啊!
还是说事情没我想象的那么严重?
她赶忙问:“这要是传出去……”
裴仁昉:“噢,欺君之罪,我大概会被斩首?我祖父在朝中还算有点人脉,好一点能保全性命,不好的话,大概就是一家上路吧。”
姜丽娘:“???”
那你还能这么淡定?
裴仁昉见她一脸急色,反倒笑了:“这是欺君之罪,但也不至于诛九族,至于裴氏的分家,早在我父亲辞世之后就不来往了。牵连不牵连的,无甚紧要之处。”
她满不在乎的说:“一旦事发,顶多就是满门抄斩,我们家总共就四口人,祖父,母亲,姐姐,还有我。我十岁那年,家里人聚在一起谈过此事,祖父给了我们选择的机会,是要叫我‘暴病而死’,做收养来的裴家女儿,还是继续做裴仁昉,如你所见——我们做出了一致的选择,落子无悔。”
姜丽娘听得有些难过,沉默许久之后,终于吐出来一句:“这世道,女孩子为什么这么难啊!”
只有儿子才能继承家产,女儿难道就不是自己家的骨肉吗?
想到此处,姜丽娘越发的难过——别说是古代,就算是现代社会,还有人四五十岁了都要豁出命去拼儿子呢!
裴仁昉见状,反倒笑着宽抚她:“事情也没有真的坏到这种地步啦,也要看巴陵王究竟是个什么人,在打什么主意。”
她说:“如果他对此一无所知,那当然是再好不过,如果他真的知道了些什么——”
裴仁昉沉吟道:“就要考虑,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窥探裴家这桩隐秘的了……巴陵王,他是先帝嫡亲的堂弟啊,先帝大行之前,他要入主大宗的消息甚嚣尘上,如果他是想以此来要挟我,拉拢裴家的话……”
她眉头微挑:“我还是先下手为强,进宫把他卖给陛下吧!”
姜丽娘:“???”
你们搞政治的心都这么脏吗?
不过我还是要说——干得漂亮!
不管那个巴陵王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思,请人吃饭,酒水却有问题,那几乎就能断言,这个人要么是蠢,被人做筏子利用了,要么就是坏,心怀鬼胎!
姜丽娘才不同情他!
裴仁昉既然有了主意,姜丽娘便不多言,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来,马上热情洋溢的问她:“我打算拉人组团,搞一个合作组织出来,你有没有兴趣参与呢?”
……
真是古怪啊,巴陵王心想。
他问左右:“找到裴少监了没有?”
仆从们气喘吁吁的摇头:“不曾寻得裴少监的踪迹。”
“滚吧!”巴陵王心烦意乱,摆摆手,随意的打发了他们,自己则叹口气,开始凝神苦思: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今天这场见面,他特意取了一种自己从前打西域收集来的烈酒来。
这种酒入口绵柔,尤且带着几分果香,然后后劲却重,没喝过的人第一次饮用,多半都会被拿倒。
巴陵王原本是存了一点坏心思的,想看看从小到大都一脸端正,性情自持的裴仁昉喝醉之后会是何等情状,哪成想人的确是喝醉了,却也保留了三分清明,察觉到不对劲之后,抬腿就走。
巴陵王猝不及防,赶紧去追,裴仁昉二话不说,就拔剑出鞘。
好歹当过几年同窗,巴陵王太知道裴仁昉的能力了,诗词算赋无一不精,师从司空耿彰,学得一身好剑术……
他不敢直面其锋,就这么一慌神儿的功夫,人就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
这一回的筹谋不曾如愿,下回再去请,只怕裴仁昉就不会赴约了……
巴陵王不由得心生惆怅,只是在这惆怅之余,又觉得有些疑惑——方才裴仁昉的脸色,真是非常难看啊,可是又有点奇怪。
可究竟是哪里奇怪,他一时之间又说不出来。
巴陵王打发人往裴家去走一趟,看裴仁昉回去了没有,自己也回了王府。
为了劝说裴仁昉饮酒,他自己少不得也要用些,此时酒意上涌,头脑昏沉,他只想赶紧找个地方倒下睡一觉。
就是在这半睡半醒的时候,巴陵王终于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里。
他一直都知道裴仁昉相貌生得好,打从进宫给皇子做伴读开始,公主皇子们也好,他们的伴读们也好,都喜欢跟他说话。
那时候裴仁昉坐在庭院里温书,阳光照在他脸上,肌肤剔透,眉眼温润,宛如一尊玉人,周围人都看得呆了。
而他这个人向来冷静自持,七八岁的时候也显得老成,但是人又有礼貌,不拘是什么身份的人,哪怕是宫女内侍传话,他也会一板一眼的向人称谢,如是不只是贵人们喜欢他,连那些侍从们也亲昵的称呼他裴郎。
人皆有爱美之心,巴陵王也不例外,那时候他还年少,性情顽劣,下意识用恶劣的态度来掩饰自己对于裴仁昉的向往,譬如说故意将裴仁昉的书丢到水池里边去,又或者是将他的笔墨藏起来捉弄他……
而裴仁昉好像天生就少了一根名为急躁的神经,被捉弄了也不气不恼,向帮他从水池里捞出书本的内侍致谢,又婉拒了邀请他一起用书的某位伴读,自己卷起衣袖,到院子里晾晒被水浸湿的书本。
等到博士们来上课的时候,他面前没有一本书,然而被点起来回答问题时,却仍旧言之有物,毫无错漏。
也是,那可是裴仁昉啊!
过目不忘的裴仁昉。
巴陵王见状气坏了,又偷偷把裴仁昉的东西藏起来了,第一次第二次还没事,第三次藏到一半,心有所觉抬起头来,就见裴仁昉站在窗外,神色无波无澜的看着他。
巴陵王下意识的心虚,紧随其后的是强撑起来的恼怒:“你看什么?!”
裴仁昉说:“没什么。”
然后就走了。
走了!
巴陵王险些原地气死!
被藏的不是你的东西是吗?!
他气急败坏的追出去:“喂,裴仁昉,你都看见了对吧?!”
裴仁昉点点头,说:“是的。”
巴陵王更生气了:“你难道就没什么想说的?你是缩头乌龟吗?!”
裴仁昉那双乌黑的眼眸注视着他,想了想,说:“我确实有话想说,但是想了想,都是些会让人觉得窘迫的话,就作罢了。”
巴陵王:“???”
巴陵王大怒:“你说,我听着!”
裴仁昉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我觉得你应该是不讨厌我的,可是为什么,你要一次次的做这种事?是因为你想引起我的注意吗?”
巴陵王:“……”
天啦,什么叫尴尬到能用脚趾抠出两室一厅!
巴陵王捂住嘴,捂住脸。
如果可能的话,他想找个密不透风的垃圾袋钻进去!
裴仁昉神色平静的注视着他,好像还想说句什么,却被从外边过来的另一位伴读打断了。
“仁昉——咦,巴陵王?你们怎么在这里?”
巴陵王心头一紧。
紧接着就听裴仁昉平和清冷的声音响起:“没什么,凑巧碰见,说了几句话。怎么了?”
伴读笑嘻嘻道:“打马球,还缺一个人,你去不去?”
裴仁昉莞尔笑了一下,说:“去。”
然后他彬彬有礼的向巴陵王颔首示意,与那名伴读一起离开了。
巴陵王心里不知什么滋味的把准备偷藏起来的书还回去了。
在那之后,也羞于再跟裴仁昉言语,哪怕是与之发生一次眼神上的碰撞,都会叫他尴尬到头皮发麻。
但是裴仁昉自己好像没感觉到有什么别扭的地方。
皇宫里的生活就这样平静的过去,直到……
后边发生的事情太不愉快,巴陵王迅速跳过,而在那之后,裴仁昉离开了御书房,再也没有进宫,不只是贵人们惦念他,连侍奉的宫人和内侍们也会不无怅然的感慨:“许久不见裴郎了啊。”
巴陵王就着酒意,迷迷糊糊的想起昔年旧事,想起了裴仁昉冷淡又清俊的面庞,也想起了今日分别时他酒后醺然的两颊与微乱的发丝——
与其说那是个醉酒的翩翩公子,倒不如说是个相貌有些英气的貌美女郎呢!
巴陵王想到这儿,那点子酒意霎时间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惊觉——裴仁昉,貌美女郎?
这两者能挂钩吗?!
是他想多了,还是——
巴陵王彻底呆住了,这一晚再没有睡着。
生熬到第二日清晨,他找了心腹过来:“去替本王办件事,小心些,不要走漏了风声!”
略顿了顿,又补了句:“长史向来谨慎,此事不要叫他知晓。”
裴家的旧事,巴陵王或多或少有所听闻,因着这缘故,当年在宫里的时候,公主们和她们的伴读都格外的关怀年幼的裴郎——命途多舛的人,总是会叫人心生怜惜。
可是现下巴陵王心中有了疑虑,回头再想,就隐约了悟出点什么了。
那等情状之下,裴夫人必须诞下男嗣才行!
……
巴陵王府上的人刚刚一动,裴仁昉就得知消息了,她正准备把设好的套儿丢过去——一个年近六旬,姓柳的接生婆。
从她嘴里吐露出的所谓真相,足以填饱巴陵王饱含疑虑的肚腹了。
如果他对裴家心存善意,那这个套就只是一点无害的饵料,如若他当真起了什么心思……
那这个说话九真一假的接生婆,就会成为巴陵王捏造假证、私设人证,意图胁迫要员为他效命的铁证,在天子面前给予他重重一击!
对于当今而言,一个女扮男装的官员其实无足轻重,但是一个曾经被议储、血缘同先帝极其接近的亲王,很重要!
柳婆子这个饵被放出去了,与此同时,裴仁昉得到消息,还有另外的人手,正盯着巴陵王府,甚至于隐隐约约的同自家此时正在做的事情,有些异曲同工之效……
裴仁昉听得愕然,沉思几瞬之后,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来。
她关注着巴陵王府,是因为自身隐秘,这个人呢,又是因为什么?!
更别说对方不仅仅是在借势引导巴陵王入彀,还谙知裴家隐藏多年的秘密……
裴仁昉心生悚然,马上改换官服,入宫请见。
朱元璋听说之后高兴的直拍大腿:“咱就喜欢这种既有能力,又有眼力见的人!”
却也不曾急于召见,而是晾了她一个时辰。
裴仁昉在外等待许久,却不曾等到天子传召,而她秉持着一颗十八年后又是一名靓女的心态,从始至终都稳如泰山,气定神闲。
空间里边皇帝们听说这事儿之后,都不由得唏嘘起来。
“看这架势,上一世鹿死谁手还真不一定!”
“那个油王,啊不,巴陵王,或许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裴仁昉却也未必不是背后手持弹弓准备打鸟的那个人。”
朱元璋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这才打发人去传话。
他不在乎裴仁昉身上的秘密,正如同他也不在乎姜丽娘身上的秘密一样。
他真正在乎的只有一点——你有多少本事,能做多少事?
常言道难得糊涂,皇帝垂拱而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
裴仁昉终于等到了天子身边的近侍,对方见到她之后,先是客气的行了一礼,笑问道:“多年未见,裴郎安好?”
裴仁昉心头微松,笑着应声:“托福,诸事皆好。”
内侍笑了笑,又正色转述天子的话:“陛下问裴郎,时下各处官署均为申初(下午三点)散值,是否有过于懒散之嫌呢?”
裴仁昉:“……”
裴仁昉不明所以:“什么?”
她很快反应过来:“臣自愿为国尽忠,只恨一日十二时辰太短,日后必将兢兢业业,焚膏继晷,不敢有负圣恩!”
内侍满意的点点头,又委婉道:“只是您一个人的力量,又能有多大呢?”
裴仁昉:“……”
裴仁昉面无表情:“我愿意在廷尉带头加值。”
内侍欣慰不已:“陛下又说,裴太傅虽然已经致仕,但身体却还硬朗,而其朝堂之上历代数代的经验与韬略,又哪里是年轻人能够比拟的?要是裴太傅能号召几个未曾出仕的士林名士,亦或者致仕之后的老臣,一起为国朝发光发热,那该多好啊!”
裴仁昉:“……”
裴仁昉:“马上就叫他发光发热。”
内侍应了一声,又道:“陛下还说,本朝的休沐之日仿佛有些过于多了,他看海外之书,有个叫做‘明’的朝代,官员都很勤勉,一年只放三天假,还都活得很开心……”
裴仁昉:“……”
《一年只放三天假,还都活得很开心》
《重新定义“开心”》
内侍等了又等,却始终不曾等到回话,终于忍不住催促:“裴郎?”
裴仁昉:“请耐心等待一会儿,我在思考。”
“嗯?”内侍不解道:“思考什么?”
裴仁昉面无表情。
吾日三省吾身。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一年只放三天假,跟死亡有什么区别?
我真的需要这份工作吗?
……
骚瑞。
……我真的需要这条命。
流下两行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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