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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峤回府,邬翠翠自然欢喜。

父兄俱丧,娘家又没什么格外得力的人,一向作为倚靠的丈夫离开身边,她脸上不显,心中到底也是忐忑的。

更不必说丈夫此番出使本就危险,若真是有个万一,她会如何,邬家又会如何?

邬翠翠翠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打从李峤带人入城开始,邬翠翠便接到消息了,又听闻他没有带了魏王妃前来,一时心中半是释然,半是担忧。

释然是宽慰于魏王妃免除此难,担忧是因为差事没有办成,李峤会受到什么处分?

如是待到李峤回府,听闻只是被罚了俸禄,顺带着在家闭门反思一个月,邬翠翠反倒松了口气。

这些微的惩处之于丈夫,不过是毛毛雨罢了。

她匆忙带着仆婢们迎了出去,数日不见,到底惦念。

李峤见了她,脸上神色便也略略和煦几分,又问起邬夫人近来病体如何,朝中是否发生过什么要事。

李峤除去外衣,邬翠翠顺手接过,递给一侧的婢女,叫挂到衣帽架上去:“先前还说要请民间名医来瞧呢,结果阿娘吃了几服药,身体便明显转圜,便也就作罢了。”

又笑着说:“若阿娘当真病笃,我哪儿还能安心在家?”

继而才一一讲起近期朝中诸事,从官场上自己能打听到的消息,到谁家内宅里出了什么大事,不一而足。

李峤挨着听了一遍,觉得无甚要紧之事,便也放下心来。

侍从们摆了膳,他落座执起筷子,又嘱咐妻子:“我要在家中禁足一月,你若要探望岳母,来回出入怕也不便,用过饭后,不妨收拾衣物,走偏门回去小住几日……”

邬翠翠先前就在娘家住着呢,前两日见母亲气色大好了才搬回来,又记挂着母亲的叮嘱,催促她早些要个孩子,从前李峤不在家便也罢了,如今好容易没了繁琐军务,哪儿能再度夫妻分别?

便婉言谢绝了:“阿娘好多了呢,有两位嫂嫂在旁照顾,总无碍的。”

李峤遂不再多言此事,而是将话题转到了另一处:“说起来,我此去虽没带了常氏回来,却接了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同行……”

邬翠翠侧过脸去,作专心倾听状。

李峤道:“当初帝都陷落,夏侯氏入城大肆劫掠,财物之外,不乏有诸多高门流落在外的女眷为之所得,后来庆州城破,她们又落到了魏王手中,我同魏王挑破此事,带了她们回来。”

邬翠翠听得蹙起眉来,神色之中显露出几分怜惜与担忧:“倒真是一群苦命人呢,夫君有心了。”

又问:“你没有同天子禀告此事吧?”

李峤低头吃了口面,咽下去之后,才道:“我谁都没说,暂时将她们安置在了城中的一处私人别苑中。”

邬翠翠对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间笑了起来:“夫君这个人,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心很软的。”

又说:“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办的。此事贸然宣扬出去,的确不好,急忙忙把她们送回本家去,只怕更加不好。”

李峤说:“这些后宅之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邬翠翠笑着应了一声。

邬翠翠倒不觉得这些女眷们落入贼手之后,便要自尽保全贞洁,但是她一个人的看法之于这天下,却是无关紧要的。

她不能大喇喇的把人带出来,说丈夫从魏王处接了她们回来,一旦传扬出去,这些无辜女子或许就会遭到卫道士的攻讦,甚至于连她们的家人都有可能成为迫害她们的凶手……

最后邬翠翠到底还是顺着偏门出去了一趟,先去探望了母亲,见她较之从前更有精神,欣然之余,又使人去探望那群女眷。

要是换成从前,她大概什么都不会多想,只觉得自己的满腔好意,就大喇喇的过去了,但是经历了许多之后,也慢慢品出了几分为人处世的道理。

那些人或多或少与她结识,如今她们落难至此,自己却风风光光,宛若救世主一样出现在她们面前,多让人难堪,也多让人心酸啊!

最好还是不要相见了。

邬翠翠使人往那边去送信,问她们有没有想给家里写信的,若是有,可使人代为送去,若是没有,她盘算着开所女校,有一技之长的或许也可以留下做个女先生。

聊以尽心罢了。

办完这件事情,邬翠翠便回了家,李峤在房中看书,邬翠翠便在旁边做些针线,替他打了个络子系在腰间。

这夫妻俩成婚之后,倒少有这样长久相处的时候,一时之间,邬翠翠倒不知是该怨恨新帝设计惩处丈夫,还是该感激他给自己创造了这样一个良机了。

就这么过了六七日,夫妻二人如常用了午膳,李峤正要往书房去翻书,却听厅外脚步匆匆,往来甚急。

“将军,出大事了——”

入门之后见得邬翠翠也在,脸上的急色不由得一凝,后边的话生给咽下去了。

邬翠翠见状心头便是一个咯噔,已然有了不祥预感,脚下先自添了几分踉跄。

李峤扶住她的手臂,她强撑着,颤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报信的侍从小心翼翼的道:“夫人,您请节哀,邬家夫人午前过身了……”

邬家夫人午前过身了……

阿娘——死了?!

晴天霹雳,不过如此!

父兄身亡之后,邬翠翠第一次如此失态:“胡说八道!”

她厉声道:“先前太医诊脉,都说阿娘身体转好,我眼见着阿娘气色也好了才回来的,怎么会突然……”

一阵激怒涌上心头,邬翠翠但觉眼前天旋地转,李峤一把将她扶住,又去掐她人中,半晌过去,邬翠翠幽幽转醒,人还未语,泪已先流。

李峤也觉得此事蹊跷,半蹲下身去,平视着她道:“现在不是该哭的时候,你母亲去了,你身为人女,焉有不去送行的道理?更不必说岳母先前业已康健,如今却骤然病逝,你倒了,谁来为她寻个公道?!”

邬翠翠被这一席话激起了斗志。

父兄死去的时候,她无能为力,但当前之时,却不能让她再对母亲的死视若无睹了!

李峤还在家中闭门反思,不得离开,邬翠翠则匆忙换了丧衣,带上若干仆婢侍从,杀气腾腾的往邬家去了。

两家离得不算远,但也不近,等邬翠翠赶到之后,邬家的人已经侍奉邬夫人更换了衣裙,她打眼一看,便见母亲合眼躺在塌上,面无血色,嘴唇发乌,旁边大嫂九公主,二嫂秦氏还有家中其余几个女眷在哭。

邬翠翠心如刀绞,不觉流下两行泪来,只是那眼泪很快便被她用力抹去,神情更是迅速转为冷厉。

“为母亲看诊的太医呢?先前不是说大好了吗,怎么忽然就去了?!”

九公主抽泣着劝她:“妹妹,你冷静些,母亲也是快知天命的人了,先前又几次遭逢打击……”

秦氏用帕子揩着眼泪,也劝她说:“是呀,妹妹,母亲才刚闭眼,你这样大吵大闹,叫她老人家见到了,也是不安心的啊。”

邬翠翠冷冷的觑着两个嫂嫂,却不言语,转头便吩咐人去请太医来,略顿了顿,又使人去请仵作。

九公主闻言皱眉,秦氏更是面露怫然:“妹妹,你这是要做什么?母亲已经去了,你就不能让她安安生生的离开吗?!”

邬翠翠盯着她,徐徐道:“因为我觉得阿娘她去的蹊跷,二嫂,你不这么觉得吗?”

秦氏眼泪流的更凶,委屈不已:“你这么瞪着我做什么?难道是我把母亲害死的不成?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呀,执掌门户的男丁不吭声,外嫁了的小姑倒来说这说那……”

邬翠翠目光在室内环视一周,忽的神色一凛:“侍奉阿娘的周妈妈呢?”

九公主在旁道:“周妈妈忠心,业已殉主了。”

邬翠翠心下已然怒极,只是强忍着没有发作:“阿娘临终前可有遗言留下?这个家以后到底如何,可曾有所交代?”

九公主有些为难的看着她,再看看妯娌秦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秦氏则擦干眼泪道:“向来娘亲舅大,母亲没有留下遗言,只能请舅老爷老主持公道了。”

外边邬夫人的娘家弟弟来了,一见场中几乎要溢出来的火药味,也是为难。

扭头去看姐姐仅存的男嗣,邬翠翠的二哥——得了,这位夹在妹妹跟媳妇之间,比他还要为难呢。

“外甥,外甥女,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你们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别当着你们亲娘的面儿闹成这样,叫她难安啊。”

这位舅爷倒是忠厚,说:“你们家是个什么境遇,我也略知一二,侄媳妇,你也别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要不是翠翠的夫婿争气,你还想分家产?邬家这点家底能不能保住都得二说!”

“你们叫我做主,那就得听我的,邬家的家产,翠翠夫妻俩要占一半——翠翠,你嫁了好夫婿,得了娘家的助益,以后娘家有事,不能不管啊!”

“剩下的那一半,一分为三。长房九公主寡居,又有孩子要养,得占一份儿,二房有男丁,要占一份儿,剩下的那一份,给没出嫁的女孩儿做陪嫁,也给老姨娘们养老,你们觉得如何?”

九公主自己有嫁妆,又有太上皇爹跟皇帝兄长,即便是关系不好的兄长,总也不能眼看着妹妹饿死。

她不在乎邬家那点家产,当即表态说:“我都听舅公的。”

邬家二郎倒也不是没心没肺的人,虽然觉得有点委屈,但还是老老实实的点了头:“我也听舅公的。”

秦氏的眼泪真心实意的流了出来:“你是要承继邬家的家主,是嫡子啊,只拿六分之一的家产,我们还有几个孩子啊……”yhugu

邬家二郎厉声道:“你住口!”

邬翠翠……

邬翠翠什么也不想说了。

置身事外,隔岸观火的大嫂,左右为难,温和怯懦的二哥,看似贪婪,又颇有理的二嫂,还有怯怯的躲在窗纱后边看着这边的两个庶妹……

邬翠翠仿佛听见了一声悲鸣,那是曾经濒临破裂,又被母亲拼命粘黏起来的那个邬家彻底破碎的声音。

她隐约之间,甚至感知到了邬家来日必然悲剧的命运走向。

“我不要邬家的家产,也不跟你们抢,我的那份,出嫁的时候阿娘已经给我了……”

邬翠翠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眼泪不受控制的大滴落下,但她还是咬着牙把该说的话说完了:“但是,我不许阿娘死的不明不白!我要找仵作来验尸!”

九公主有些诧异的看了过去,继而无言的低下了头。

秦氏已经濒临崩溃了:“验尸……如此匪夷所思之事,你要让邬家变成所有人的笑柄吗?!”

邬翠翠眼神凌厉如刀,马上就要说话,却被舅爷给强拽着拉出去了。

“舅舅,”到了院子里,邬翠翠死死的抓住他的手臂,泣不成声:“你是阿娘的娘家人,你不能不管她啊……”

舅爷也是红了眼眶:“傻孩子,那是我亲姐姐啊。”

他擦了一把眼泪,又说:“可是翠翠你得想清楚,要是找仵作来验尸,无论最后结果怎样,这个家都彻底散了,你娘呕心沥血为的是什么?你要让她功亏一篑吗?”

邬翠翠一汪眼泪在眼眶里憋了半晌,终于恶狠狠的流了出来:“要查!”

“舅舅,”她痛哭出声:“那是我娘啊,她要是死得冤枉,我不为她伸冤,她岂不是白养了我一场?!”

舅爷含泪看着她,半晌之后,终于也点点头:“那就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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