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篦麻堂内,烟雾缭绕,药物苦涩的味道随着秋风好似消散了许多,显金神清气爽地坐直脊背,一手搭在椅子把手上,一手随意放在腿上。

尽可能全方位、多时空地展示她那八个翡翠扳指。

瞿老夫人一垂眼,被满眼绿惊到了,在心里啐了一声:久贫乍富,小人行径!

“...上报贡纸一事已尘埃落定,义绝书你也拿到,该跟你走的伙计,契书老身也放了...”

瞿老夫人眉宇疲惫,“这场仗,你事无巨细都赢得妥妥当当,你今日再来,可是来看老身形容憔悴、家宅不宁的笑话?”

显金:?

你的笑话又没有绝世容颜,有什么好看的?

显金抿抿唇没作声。

瞿老夫人却陡然想起小时,她那吃酒的爹请云游老道给她算的那一卦:小时顺畅,青年辗转,中年蹉跎,老年疲累,晚年无忧——时至老年,皆一一应允。

小时,瞿家是赤脚医生,家中虽不富裕,却在村里受人尊重,杀了年猪,她爹每次都拿那两条里脊肉,加之她是长女,她爹又护她又宠她,她没过过困苦日子,后来嫁到泾县做纸的陈家,陈猜他爹身长影立,虽平庸懒怠,但也不是大奸大恶、家徒四壁之辈,这门亲事说到底还是她高攀;

后来死了夫君,她单扛陈家,熬到大儿子出仕,再后来大儿子也死了,直接步入老年疲累。

如今,两个儿子,一个视她如无物,一个看她如仇人;最珍惜的孙子恨她,见她如她是吸血的蚂蝗;剩下的子孙或惧她、或怨她、或根本就不在乎她...

人生不过几十年,她身边诸人散的散、走的走、死的死、残的残。

什么都留不住。

瞿老夫人疲松的眼皮,有气无力地耷拉,“吃饱的人,不在饿人面前吧唧嘴,也是一种慈悲。”

显金伸手拿茶盏,中指那个扳指最大,绿油油的,像四条腿的青蛙。

“我吃饭不吧唧嘴,我来找您要人。”

显金喝了口茶,随手放下,从怀中掏出一叠厚沓沓的银号存根,显金指节扣在银票上,“一共四千七百六十二两银,是我做大管事以来,陈记三间铺子的所有盈利。”

瞿老夫人惊坐起,眯着眼,掐住银号存根,仔细看。

显金做贼也坦荡,“早在八丈宣之前,我就将三间铺子的所有活钱全部支出捏在手中,目的就是手握筹码,和您谈判。”

“您是老家雀,做生意,手上没现银意味着什么,您应该知道吧?”

做生意没现银,跟上山当土匪不带刀、蒙面抢劫不带面罩、吃面不带筷子,有什么区别!?

瞿老夫人手上使劲,指甲快要陷进存根里,目光晦涩,“你谈判?你还想要什么!你还想要什么!我把陈家的生意都送你好不好啊!”

显金笑得很愉悦,“瞧您说得——我就算真是饿了,也不是什么都吃得下呀!”

“那你到底要什么!?”瞿老夫人神容惊惧。

显金若有所思地看向窗棂外,指腹有意识地摩挲着桌角。

瞿老夫人快被显金的连环招打得眼冒金星了:她看不透这个丫头!是真的看不透!她从始至终都不明白这个丫头到底要做什么!?

为了钱?她查过这个丫头的账,除了养乔宝珠,多余的支出几乎没有!

为了名?这丫头如今名头多得吓人,知府座上宾、探花郎关门弟子、宣城纸业商会会长、秋闱卷纸供应人、贡品上报人...却不见她多多出门应酬、显摆!

世间熙熙皆为利来,世间攘攘皆为利去!

这丫头,在这世上孤身一人,到底想做什么!

瞿老夫人手里的存根每一张都写着“贺显金”三个大字,日期是七月初八——也就是说,很早之前,贺显金就已经开始转移财产了!

瞿老夫人顺着显金的目光看出窗外。

窗外是地。

大片大片的土地。

贺显金...难道想要陈家的地皮...?

泾县的地皮、宣城府的地皮?还有那三间铺子的地皮?

瞿老夫人陡然通了关窍:哪有什么清白的大好人!哪有什么不重名利的大善人!贺显金是想将陈家完完全全地吞下!一点小钱,还不如她的眼!

瞿老夫人猛地将存根一扬,白花花的纸片飞上房梁。

“真该叫二郎来看看你如今的嘴脸!贪婪猖狂!”

“陈家的钱!陈家的人!你就像一个耗子!避开陈家的壳,从内瓤开始咬,咬烂吃光,所有人都以为你光鲜清白....只有我!只有我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瞿老夫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指向显金,“你给我滚!”

显金仰头看撒了一地的存根票据,“还好,这些是复刻品。”显金背手踱步,笑了笑,“我竟不知,老夫人对我们三爷母子情深至此,宁肯账上无银钱,也要将三爷留在身边承欢膝下。”

瞿老夫人:?

什么?

“你什么意思?”瞿老夫人怔愣片刻后,语声喑哑,“什么三爷?”

“我将这四千七百六十二两如数奉还,我将三爷带走,我给三爷尽孝,三爷的户籍可以继续放在陈家,但您需写下承诺书,再不能以长辈的名义对三爷施行看管操纵。”

显金终于亮剑,笑了笑,“这个生意对您而言,稳赚不亏的——三爷这个儿子,您本来也不想要,您若是想要,也不至于拿他当儆猴的鸡。”

“就是养条小狗,也没办法说打断腿就打断腿吧?您是女中豪杰,您雷厉风行,您冷酷无情,别人都没您厉害。”

瞿老夫人自动忽略后面的嘲讽,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用...四千两,换陈敷?”

显金点头,“如若不够,还可以加。”

“你用四千两,仅仅换来陈敷摆脱...我?”

显金不再回答,双手抱胸静静看瞿老夫人三观被震碎的亚子。

瞿老夫人难以置信:“为什么?”

“不为什么。”显金放出豪言,“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我甚至愿意用四万两,换我的好后爹!”

瞿老夫人神色一言难尽。

什么神经病,会用四万两换陈敷啊?

就是把陈敷拆开论斤卖肉,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啊!

不过,既如此...

瞿老夫人沉心想了想,失去一个陈敷的掌控,不算什么大事,比起一个儿子,家中铺子上没有现银才是真正的大事——再说,血缘这种事,难道当真是一张纸能够隔绝的吗?

陈敷与贺显金不同,贺显金不是陈家的人,一封义绝书、一个女户户头就能让贺显金完全独立,而陈敷姓了陈、流的是陈家的血、又是男丁,彻底与宗族决裂,几乎是不可能的...

“好。”

瞿老夫人点头称是,一声讥笑,“我这儿子,做人、做儿子、做丈夫都不怎么样,却不知上对了哪柱香,得了你这么个孝顺闺女...也不枉他给别人养了这么多年孩子。”

显金眉目半分未动,在心里叹了口长气。

这老太太呀...

唉,这老太太呀...

“好,君子协定,您何时将三爷的户籍名帖与承诺书送来,我何时将存根票据送去。”

显金转身就走,想了想,原地站定后,仍旧开了口,“其实,您若不答应,我或许还能高看您一眼。”

瞿老夫人口口声声的“血脉”“血缘”,竟不如这四千两银子值钱。

说出去,都和自己打自己耳光,有什么分别?

显金抬脚往出走,却又停了下来,“三爷值四千两?二爷呢?您多少钱能卖二爷?逝去的大爷呢?陈笺方呢?”

显金笑了笑,“在您眼中,任何人事物都是有价钱的。”

“考取功名的大爷,或许能卖二三万两的‘好价钱’?”

“老实憨厚的二爷,大概七八千两?”

“我们三爷文不成、武不就,三四千两,能出手便也卖了,总比烂在手里强?”

“至于您如今最钟爱的孙儿,十万两?您卖吗?”

瞿老夫人勃然大怒,“我何时说过十万两可以买二郎?!”

显金依旧笑着,“十万两不行,那一个三品官的职务呢?若叫你和陈笺方脱离关系,却反手给陈家丹书铁券、三品加身,你愿意吗?”

明知是瞎话,但瞿老夫人却下意识地迟疑了。

显金了然地勾起唇角,目光澄澈悲悯,“您真可怜。”

“您没有爱人的能力,也不能给别人带来正面的情绪,您所坚守的到底是什么?是陈家吗?您亲手打断了陈家子嗣的双腿,再亲口将他以四千两的价格售出?”

“是宣纸吗?您不在意纸张的好坏,也不想在生意上再有寸进。”

“到底是什么?”

显金的笑渐渐收敛,“您所坚守的,在您的坚守下,分崩离析;您所养育的,在您的养育下,痛苦不堪。”

“早逝的大爷,怨怼的大夫人,隐忍压抑的二郎君,叛逆放纵的三爷...这些陈家人,快要疯掉了。”

显金平静地指出,“在您自以为是的爱意里。”

一语言罢,显金大步跨出正堂。

陈笺方正垂下头,双手握拳地站在右侧游廊之中。

“祝好。”显金无声地比出口型。

陈笺方呆立在原地,竟忘掉了,他冲到这里,是为了做最后的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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