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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天桥底下的算命先生。

她的算命摊子靠着桥墩,蠹烂的桌上覆着黄布,黄布之上摆着各色包浆法器。她的摊子风水不错,属于是闹中取静——四周都热闹的很,只有她的摊前萧瑟冷清。

她的左边,是一支由一群愣头小子组成的乐队。他们这群摇滚音乐家,每天晚上都要唱一遍《It’slife》,听得她耳朵都起了茧。她的右边,站着卖烤冷面的姨,阿姨上下翻腾着裹挟甜辣酱料的柔软面皮,热烟滚滚起,搞得这天寒地冻也压不住这到处乱蹿的疯球香气。

“江不晚?真的是你啊?”

听见有人喊她名字,她有些错愕,却还是抬起了头,看向了那声音的来处。

声音的主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儿,眼睛细长长的,笑起来还有梨涡。如果不是江不晚知道她的真面目,一定会夸她声漂亮。偏偏这人是江不晚往昔数十年来唯恐避之不及的噩梦,在江不晚看来,她的一双梨涡,与那暗海之上深不见底、要将她吞噬殆尽的可怖漩涡并无两样。

“小神婆,我听说你考上南大了啊,现在应该已经毕业两年了吧,没找个体面的工作?干起了老本行?”

女孩儿名叫卓菲白,是江不晚从小就认识的人。

江不晚少时便跟着爷爷学些降妖除魔的道法。只是建国之后再无妖精,她空学了一身本事,根本就没有降妖除魔的机会。爷爷教她的那些,在如今这个时代,也就只剩卜卦看相比较实用了。

而她高中毕业之后确实考上了南大,但被调剂了专业,从汉语言文学到母猪的产后护理。

她不是很喜欢这个专业,也不喜欢相关工作,所以毕业之后就直接在天桥底下摆摊当算命先生了。

“既然在这里遇到了你这个老同学,我也不能不照顾你生意,多少钱,你给我看个相吧。”卓菲白跑到江不晚的摊前坐下,梗着脖子向前,生生将自己的脸怼到了江不晚眼前。

江不晚强装镇定,面无表情,只道:“既然是老同学,我又怎么能收你的钱?看个相而已,就不收钱了。”

江不晚抬眼,将卓菲白的脸细细打量,而后悠悠道:“你最近学习不太顺心吧?研究生毕业论文不好写?”

卓菲白闻言,眼角微微抽搐。按理来说,江不晚高中毕业之后就跟她们这群‘老同学’断了联系,她不应该知道她读研的事。这小神婆难道真的有点本事?

“毕业论文都是小事。你最近有生死大劫,小心点儿。”江不晚抬眼,竟是将‘生死大劫’这四字说得云淡风轻。

卓菲白印堂发黑,两眼乌青,活像阎王殿前鬼差勾的魂。

“什么生死大劫?”

卓菲白心一紧,正准备继续问下去,就被一声喊叫打断。

“城管来了!”乐队的小伙子们大喊一声,而后提着音响就开始跑。卖烤冷面的姨推着餐车,不管不顾地冲入了人流。

江不晚眉头一皱,掀起桌上黄布四角,三下五除二给桌上的算命法器打了包,提起东西,拔腿就要跑。

“诶,你还没告诉我生死大劫是什么呢?”卓菲白被江不晚的话吓得十分不安。卓菲白拉着江不晚的袖子,不让她逃。

“等先躲过了城管行不行?唉!算了。”江不晚皱眉,无奈拖着卓菲白一起跑。

穿过嘈杂人群,狂暴的冷风在江不晚的耳边呼呼作响,分外刺耳。卓菲白跑得气喘吁吁,这货从小到大,八百米就没及格过。

今天的城管有些难缠,一直追着她们到了第二桥。

桥上车流涌动,桥下江水喧嚣,呼喝吵闹。

一辆黑色轿车飞速从江不晚身侧驶过,巨大的气压力差点就将她手中的黄布包裹吸走。江不晚用力将黄布包裹拉到自己身前,不料气压作用消失,江不晚手中的力气过了头,一把将那黄布包裹甩向了江中。

江不晚跑到栏杆前,伸手要去接住黄布包裹,包裹却与她的指尖擦过,持续坠落。

爷爷已经去世了,但那里面还有许多爷爷留给她的法器。

江不晚爬上栏杆,想要翻过去。

“你疯了?”卓菲白见江不晚那模样,就好似要跟那黄布包裹共存亡。卓菲白抓着江不晚的手,不让她跳下去。

月光映照在江面,如星碎盈眼。江不晚眼中忽的朦胧。

她从小就跟着爷爷学那些法器,因为学得神神叨叨的,所以没有人愿意跟她做朋友。可等她长大,她才知道她从小就醉心的朱砂符、桃木剑、道情筒、拷鬼牌、三清铃在如今的世界根本就是尘垢粃糠,百无一用。

她是不甘心的。所以往昔数十年,她都在寻求那所谓的‘意义’。她总要给她之前荒废的岁月一个交代。

可现在,那些来不及找寻的东西,竟都要葬身于这江腹之中了。

难道,是时候放下执念,重新开始了吗?

“吱吱——”栏杆锈迹斑斑。乍断。

“啊!”江不晚倒吸一口凉气,一瞬坠入江中,连带着抓住她手腕的卓菲白,也被拉进了凛冽刺骨的流风之中。

“嘭——嘭——”接连两声破水声。

江不晚的耳边倏忽寂静。再没有人说话,也再无车辆来往轰鸣。

江不晚亲眼看着落入江中的卓菲白死死挣扎,最后魂断深渊,归于死寂,而她的印堂依旧青黑发紫,正应了生死大劫。

江不晚看相,从来就没有错过。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就是卓菲白生死大劫的因。

更糟糕的是,在生死与命运面前,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无奈,卓菲白是这样,她也是。

江不晚脑袋沉沉,厚重的江水淌进她的眼睛里、鼻子里、嘴巴里,死死封住了她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她喉头苦涩,洇人疼痛,不过须臾,她的双眼便再难睁开。意识消弭,先前所有喜怒都随生死夭折在了这江水里。

算命人难算己命,恰似医者难自医。今天,她的印堂是否也如卓菲白一般,乌黑发紫?

暗色无疆。

“有人掉进水里了!快救人啊!”

“嘭——”

长影入水,飘忽如梦。

江不晚以为自己死了,可偏偏有一人突然出现,抱住了她的双肩。

她双眼紧闭着,万般瞧不见,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人正抱着她,要向有光处游去。

“醒醒!”

她好似被救到了一条小舟上去,舟随水摇,她似婴孩,坠落重生。只是这样的安然宁静并没有持续多久。有人抬手拍打着她的面颊,生生让她从迷糊中惊醒。

“呼——咳咳——”江不晚回过一口气,一股脑儿而将压在心口的脏水都吐了出来。

她睁开眼,面前灯光昏黄,盈盈映水,压过了月色银光。

江不晚努力支起身躯,却又不争气地被这眼前景震撼得不停颤抖。

此为长河,河中画舫四五十,周砌雕栏,旁悬羊角灯,月下照澄江空,偶有几艘华丽画舫以绳相接,灯光连绵,竟是盛如烛龙游水。

鼓棹声与琴声忽起,震耳。

画舫两边流苏幕帘随着乐声卷开,那舫中燃烧的龙涎、百和、浓梅香气一齐席卷而出,带着些微薄的烟气缓缓笼罩于湖面光色之上。

活水着纱,风吹如皱。

各舫中倏而走出三两旗袍美人,骨绰纤修,妖姿艳质,或执长萧,又或琵琶别抱。此一刻,乐与美人相和,单舟叠舸,烟月红桥,两岸珠帘印水,璀璨灯火迷离,竟是使人目眩魂摇。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她的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江不晚回神转头,恰撞上彼人黑亮的眼眸。

跟她说话的男人浑身湿透,三两滴残水滑过他鼻尖,朦胧间将他清俊勾勒。

小舟轻轻摇,眼前人,似梦中人。

“难不成,是来找我的?”他又问。

舫间美人和乐,萦萦入耳,其余所有言语都像是被浸入了水里,咕噜噜的,让她听不真。

浮云柳絮无根蒂,随曲婉转入清江。此曲竟是道情十段,段段入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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