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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恰逢每月休沐的时间,无需去衙门的夏景昀便将苏老相公、赵老庄主、秦老家主都请到了府上。
在一顿家宴,吃饱喝足之后,四人便在后院的水榭之中坐下,夏景昀从手边的一个盒子里,取了一本折子递给了苏老相公。
“这是我暂时拟定的新政总纲,想请三位帮忙看看,有无疏漏和不完善之处。”
说完他又拿起另外两本,递给赵老庄主和秦老家主,“这是让炎炎和阿璃帮着誊抄的,内容一样。”
众人闻言,当即面色一肃,各自接过。
苏老相公扫了一眼,轻笑道:“《本朝三百年治乱扎子》,这口气倒是配得上你要做的事情。”
赵老庄主和秦老家主心头也是同样的感觉,但更好奇里面的内容,也顾不上搭话,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带着水汽的凉风轻轻扫过众人的面庞,缓解着夏日的燥热。
水榭之中,一时间没了说话声,只有或急或缓的呼吸声和不时的惊疑声响起,倒是衬托得蝉鸣愈发聒噪了。
过得良久,三位老人都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册子,对视了一眼。
眼中没有兴奋,有的只是凝重和浓浓的担忧。
赵老庄主缓缓道:“高阳,动作是不是过于大了些?”
秦老家主微微摇头,“朝廷病重,当以温药缓补,待身体渐复之后再说,如今你这是直接上了一剂猛药啊!赋税折银、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直接瞄着所有世家大族的命门去的啊!恐怕会激起朝野的大动荡。”
苏老相公也叹了口气,“改革之事,缓而图之,则为大利;急而成之,则为大害。老夫记得,你之前也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此言甚佳,为何今日却如此急切呢?”
面对着这三位从很早时候就押注自己,也一向是自己最坚定支持者的老人几乎鲜明的反对,夏景昀却并未慌乱,而是微笑道:“为何不可呢?”
他看着三位老人,“诸位觉得不行,是担心触动各方利益太深,这些既得利益者便自然接受不了,而朝中各方势力复杂,世家大族根深蒂固,反对势力趁机捣乱,蛊惑人心,朝堂角力,人心向背之下,哪怕是皇权,也不得不考虑到统治的根基,最终便可能会让一片好心的改革最终功败垂成,我说得可对?”
其余三人点头,同时也有些疑惑,你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这么头铁?
夏景昀笑了笑,站起身来,“但是,若是开国之时,定国策,兴大政,可会担忧这些?”
“那自然是不会。一来是百废具兴,固有的利益分配都被打破;二来是定鼎天下,靠的是绝对武力,有此震慑自然无人敢”
说到这儿苏老相公语气微微一顿,瞬间明白了夏景昀的言下之意,但他旋即摇头,“但就算是开国之际,同样也有需要遵行的规则,论功行赏,维系地方,稳固天下,重建文治拉拢民心,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都无法绝对的率性而为。”
他看着夏景昀,“如今之局面,四方叛乱方歇,军方连战连捷,军威极盛,你的确可以当做是开国之时,但贸然与地方大族全面交恶,恐怕会让刚刚安定下来的局面立刻失控,朝廷对地方的统治,从来都是依靠士绅的。”
赵老庄主这时候也明白了过来,态度上稍有缓和,“不过说起来,如今的情况倒也的确不错,朝堂之中,经过几番清洗,勋贵势力被基本上打残了,皇族宗亲也被收拾了一通,都失去了兴风作浪的底气。同时朝堂上的反对派,随着秦惟中、万文弼相继倒台,也被清洗得差不多了。至于地方大族,有雨燕州的先例,和此番西凤卢家、九河王家、四象殷家的下场,这些大族敢铤而走险的怕也不多。如此情况,你或许还真有机会能有所成。”
秦老家主却并不认同,而是难得和苏老相公这个老对手站在了同一阵营,反驳道:“生意场上,有一个说法,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些人若是被逼急了,哪怕有无当军压阵,也未必不敢放手一搏,无当军核心军士只有三万,还有北梁虎视眈眈,还是太冒险了。”
夏景昀嗯了一声,冷哼道:“他们要造反,那就造,正好将这格局彻底打破。当初四面硝烟,北梁雄兵压境,局势危如累卵,我们都扛过来了,还会怕这点?”
“你这小子怎么就这么倔呢!”苏老相公都忍不住有点急了,“你才二十出头,有的是时间,慢点又怎么了!”
夏景昀抿着嘴,“您就说,按照我这个法子,有几成的可能,最终能成功?”
苏老相公沉默片刻,“顶了天,五成!”
夏景昀忽然一笑,从手边的盒子里又拿了三本小册子出来,递给三人,“先前那是我厘清思路的东西,这才是真正要交给太后和陛下,颁布施行的东西。你们看看,这样又有几成胜算?”
三人一愣,各自接过,一边看着,夏景昀的解释声也同步响起,“之所以要将方才那个给诸位看,是想让您几位对我要做的事情有个全盘的认知,而后就更能给出些指导。”
这个册子和方才那一版,名字和前半部分基本一样,但在分析和最终的具体建议上,只剩下摊丁入亩一项,将其余的五六项举措都给拿了下来。
三人齐齐松了口气,感觉这才像是他们所熟悉的那个算无遗策的年轻人。
“方才都分析了,如果能这般循序渐进,取得成效的可能会很大。富者田连阡陌,竟少丁差,贫民地无立锥,反多徭役。的确也是该改了。”
“而且,你已经在全境推行了清丈田亩之事,有此为根基,废除人丁税,合并入田亩纳税,就会顺利许多。”
秦、赵二老立刻表达了支持,显然对此颇为看好。
苏老相公则开口道:“最关键的是执行,官员许多也是大族出身,此策归根结底损伤的是大族之根基,恐怕他们会暗中勾结,以损新政成效。而若全用寒门官员,又需警惕仇富之心,以致盘剥残酷之举,但凡有一两场惨事便有可能招致议论汹汹。”
赵老庄主也被此言提醒,开口道:“而且如今和北梁的合作还未能最终确定,若是两相合力,恐怕还是会有些波折。”
秦老家主也附和开口,“按照以前,这些大族基本都通过各种手段隐匿财富,不交赋税,如今你这一步虽然比起方才的方案要和缓了许多,但依旧会让他们出血尤多,所以,他们应该还是会如之前一般,有着强烈的反抗,你要有所准备才是。”
秦老家主说完,又皱着眉头补充道:“还有一点,如果丁税被废除,并入田税之中,老百姓便少了许多生儿育女的顾忌,或许会导致滋生人丁的大量增加,届时如果没有土地种植出足够的米粮,恐怕又会是个大麻烦。”
此言一出,其余两人也是神色凝重地点头附和。
夏景昀嗯了一声,轻笑道:“这一点我已有预料,有这么几个思路。”
说着他小声开口,将自己准备的解决之道说了。
三人默默听完,苏老相公直接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秦老家主诧异道:“你上哪儿啊?”
苏老相公淡淡道:“这小子都想这么周全了,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来请教的,而像是来炫耀的,老夫还留这儿做甚?”
赵老庄主也是哈哈一笑,“高阳啊,我觉得伯元兄说得很对啊!”
夏景昀干笑两声,“我是真的想请你们帮着查漏补缺来着”
秦老家主哼了一声,“你别担心,我看这会儿有些人面上不开心,心里早乐开花了。”
苏老相公扭头瞪了他一眼,“你难道不是?”
水榭之中,清风徐来,响起了阵阵欢笑。
但当这折子递上去,便注定会有人笑不出来了。
当天晚上,夏景昀便将奏折递了上去。
翌日,朝会,当太后让靳忠将夏景昀的奏折当众念诵出来,朝堂之上,在片刻死寂之后,不出所料地发出了阵阵难以抑制的议论声。
其中自然是反对者居多。
许多人甚至都顾不上官位和站队,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蹿出来忙不迭地开口反对。
“太后,祖宗成法不可废,夏相此策,实在太过激进,还望太后三思啊!”
“数千年来力役之征一旦改除,于国则失利,于民则生乱,治乱之间,请太后三思,请夏相三思!”
“治国之道,当循序渐进,夏相一贯行事皆谋定而后动,如今之策却实在有失稳健啊!”
“更何况,如果此政得以施行,无地之民没了丁税管控,便可能成了流民,从而影响朝野安稳啊!”
<div class="contentadv"> “是啊,人丁税自有其好处,若人丁不再加税,那些百姓放肆生育,哪儿来那么多土地,养活这么多张嘴巴啊!太后,此政绝不可行啊!”
“陛下统御万民,万民供养天子,此乃古之至理,岂有废除人丁税之道理!”
众人从各个角度,纷纷对这个要了他们命的政策表示拼命的反对。
但就如同过往的许多次一样,太后和陛下依旧对建宁侯表示了绝对的信任,而建宁侯也一如既往地表现出了不为所动的强硬。
当太后最终的定论喊出,朝堂之上,瞬间跪倒了好几位“忠义之士”,“太后!陛下!三思啊!”
“太后!此事万不可行啊!”
“我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仗义死谏,就在此时!”
一个小官高呼着,就要朝着朝堂立柱上撞去,但这等情况早在苏老相公等人的预料中,提前得了吩咐的殿中侍卫立刻将其牢牢制住。
当散朝之后,夏景昀转身,穿过百官复杂的眼神,走在最前,走向了中枢小院。
刚在工房之中坐下,房门就被人一把推开,一声带着愤怒和急切的声音响起,“夏相!”
夏景昀抬头,看着一脸怒容的白云边,眉头微皱,露出不悦,“何事?”
工房之中,一帮中枢的秘书郎之类的都死死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息一下。
工房之外,其余几位中枢重臣面色猛变,面面相觑。
沈盛文下意识就打算冲进去劝架,但却被卫远志和张才明几乎同时拉住。
他低头看了看拽着自己袖子和手臂的两只手,一时之间都有点发懵。
没人阻止,工房之中的争吵便真的起来了,白云边沉声道:“你欲行新政,大家都明白,也都支持,但是此议显然操之过急,朝野议论纷纷,今日甚至有人死谏,你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夏景昀淡淡看了他一眼,“改革哪会没有阻力?若是因为别人闹了就停了,那还做什么事?”
“那能一样吗?你今日这岂止是单单的反对,几乎是满朝抗议啊!更何况,你这一政策,真的是打在了那些田连阡陌的大族命根子上,如今四方叛乱初定,边患暂消,你就不能也跟着消停一会儿,先让整个朝野都安稳下来之后,再徐徐图之吗?你行如此激进之策,就不怕他们真的闹将起来,再度导致天下大乱吗!”
白云边越说越激动,最后甚至猛地捶了一下桌子,发出愤怒的闷响声。
夏景昀的声音也森寒起来,“天下大乱?他们要有那个胆子,我还真的不怕!我们能平第一次,就能平第二次,如今北梁缩首,无当军正好无事可做,他们要来试试朝廷军威尽管来就好了!”
“当初老军神仙逝,四方叛乱,东方明又弑君篡位,这大夏便如死过一次了,如今内镇叛乱,外拒强敌,死而复生,便如同开国之朝阳初升,开国之时,最不怕的就是武力威胁!”
“当初老军神就是个纯粹的军人,若是他有心政务,有谁敢跳出来?这改革早就开始了,还用等到现在?什么狗屁大族,若是真的不长眼,本相在雨燕州能杀得血流成河,在其余地方也一样!”
白云边听得目瞪口呆,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你你你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夏高阳吗?你.你,你就不怕留下万古骂名吗?”
夏景昀冷哼一声,直接开口道:“苟,岂!我夏景昀既担此任,心中便只有国政!”
看着夏景昀那一脸正气凛然,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白云边一甩袖子,“你会后悔的!”
说完,转身怒气冲冲地走出!
而这一番争论,也和今日的这个消息一起,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传遍整个中京,继而传向整个天下。
中京城中的一处宅院中,几个衣着华贵的老人坐在一起。
他们之中,有勋贵、有官员、也有地方大族的掌权者。
身份不一,但他们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族中家中都有着雄厚的家资和广袤的田地,同时在过去几乎不负担任何赋税徭役,富得流油。
“我就说夏高阳当初清丈田亩没憋好心,现在果然露出狐狸尾巴了!真的是一环扣一环,不给我们活路啊!”
“摊丁入亩,好狠啊,也就是说我们不仅要按实田交田税,还要将那些贱民本来该交的丁税都帮忙交了,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嘛!”
“人家就欺负你了,你能怎么的?还真敢反了不成?”
“没听见白相公和他吵的嘛,大不了再来一次平叛便是,人家压根就不怕!北梁人十五万精锐都被姜玉虎揍趴下了,就算有人反了,能拉得起那个水准和体量的叛军?谁敢起那等心思,到时候抄家灭族,可是板上钉钉的!”
“那怎么办?难不成就引颈就戮?”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突出的就是一个【看不惯他,但又拿他无可奈何】的憋屈气氛。
一位老者缓缓道:“反是不可能反的,如今这朝局的确如他夏景昀所说,哪里叛乱他都不怕,平了就是。有姜玉虎的绝对支持,叛乱者也得不到云集响应,根本不可能成事。但是.”
他顿了顿,“但祖宗基业一代代传到咱们手里,咱们断然是不可能坐视这样的损失。不能来硬的,咱们可以来软的。”
当即便有心急的人问道:“比如呢?”
那老者道:“鼓动一切我们可以鼓动的人,朝堂官员、京中学子、地方乡绅,营造出一股群情悲愤的态势。同时试着在地方上炮制一两项惨案,比如新政逼得某家大户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之类的,再发动御史和朝官参奏。最后还可以试着传递一些地方上的错误消息,捏造一些谣言,配合着先前的惨案一起,制造民怨沸腾之相。还有,既然他废了丁税,那无地之流民便不再受拘束,可以想办法引导这些人朝着京师或者一些重镇汇聚,惹出事端总而言之,就是尽一切手段,阻拦此策的施行。”
一旁的人微微摇头,“这当中有些策略虽然有用,但是却容易引火烧身,雨燕州洪家的前车之鉴犹在,还是谨慎些好。”
老者想了想,便重新道:“那就上书、坚持不懈地上书、集会、静坐抗议,反正就是朝廷允许的事情,就大胆做,明确表示反对。他都已经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了,我们也用不着讨好他!就说他夏景昀残暴不仁,先后屠杀世家大族,如今更是要劫掠士绅,以坏了国朝根基。”
众人眉头微皱,“这能有用吗?白相公那等地位,都被他直接喝骂,咱们这么不痛不痒地闹,人家兴许直接不当回事呢!”
老者微微一笑,“你们别忘了,昨日还有个消息。”
他看着疑惑的众人,“北梁有使团要来,听说规格极高,要与我朝商议西域和东北商路之事。”
众人面色猛然一变,“勾结北梁?这要是被查出来,可是要掉脑袋的大事啊!”
老者摆了摆手,“老夫对朝廷是绝对忠诚的,怎么会做那等事情!”
他神秘而自信地笑了笑,“北梁来的也是聪明人,只要我们将戏唱好了,他们会抓住机会的。你们说呢?”
众人恍然,“对对对!那就这么办!”
——
而与此同时,一支庞大而奢华的队伍,正徐徐通过烈阳关,朝着中京城行去。
姜玉虎站在关城之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支队伍的背影。
金剑成站在一旁,目光之中不无担忧,“公子,北梁看来是要在中京搞点大事情出来啊!竟然派了这么多实权大人物。”
姜玉虎负手而立,并不言语,只是默默看着。
金剑成又道:“公子也是在替建宁侯担忧吗?”
“担忧?都是些送上门的菜而已。”
姜玉虎从鼻孔里轻哼了一声,淡淡道:“我只是想记清楚他们现在趾高气扬满怀希望的样子,等回来的时候,对比起来一定很好看。”
“行了,准备一下吧。又该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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