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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赵屿忘记了许多与她有关的事,唯独记得清晰,她死的那年,正好是秋天。
那是他被驱逐出纪家的第二个年头。
W市的空气向来是冷的,听到她死讯那一刻,更是冷入骨髓。
纪家还没彻底衰败,它的千金却被人入尘埃。
她可怜到什么地步呢?
在他回去之前,一个为她收尸的人,都不曾有。
她满身血污,孤零零倒在马路上。
赵屿抱起她,才惊觉她瘦得可怕,伶仃娇小,在他怀里,像一把没有重量的骨头。
她绝美的容颜没有了,唇瓣像枯败苍白的花瓣,连身体,也冰凉得可怕。
他心里空落落的,后知后觉让着疼痛撕扯皮肉,泛出几分难以忍受的疼。
来之前不相信,毕竟祸害遗千年,她怎么可能真正死去呢?
然而来之后,他却信了。
纪大小姐倘若活着,绝不会这样安静地待在他怀里。
她必定会跳起来骂他,心机深沉的凤凰男。
可她现在悄无声息,任由他摆弄。
赵屿给她擦干净身体和脸蛋,又给她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她从头到尾,安静得像个娃娃。
这约莫也是这辈子,他离她最近的一次。
赵屿还记得三年前,老爷子找到他,让他照顾纪家大小姐。
对于一个年富力强的男人来说,入赘怎么都是伤及自尊的下策。
赵屿皱眉,老爷子便开出了许多丰厚的筹码。
赵屿全部没有听进去,他那时候拥有的一切,是他父母的命换来的。虽不算显贵,却也早已衣食无忧。
赵屿拒绝之前,老爷子拿出一张照片,殷切而真诚地再次拜托他。
看见照片上活泼明媚的大美人,他突然想笑。
他记得这个人。
上个月京市的街头,有个流浪的老人拦住她。
老人抹泪道:“我孙子丢了,我为了找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我……我太饿了,好心的姑娘,你能不能施舍我十块钱,让我吃个面包。”
赵屿坐在车里,看见一个年轻俏丽的少女回头。
她妆容明艳,看上去年龄不大,单纯可爱。
赵屿淡淡看着,他想,倘若邻家那个心善的妹妹纪恬,必定会帮挨饿的老人。
她们年岁相差无几,想必这少女很快就会拿出钱包。
果然,少女拿出自己的包。
却没有立刻给老人钱。
她弯了弯眼睛,用一种惊讶的语气说:“什么,你孙子丢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报警呢,老头儿,你站在这里不要走动,我帮你报个警。警察局里,不但衣食无忧,还能帮你找孙子呢!”
老人脸色一变:“不、不用,我只需要一顿饭钱……然后我自己去找孙子……”
“那怎么行,110吗,这里……喂!老头儿,你跑什么?”
脸色难看的老人,已经跑得没影,连拐杖都没要。
少女嗤笑着踢一脚拐杖,冲骗子做了个嚣张的鬼脸。
比别人还要坏的模样。
赵屿抬起眼睛,唇角轻轻扬了扬。
连骗子见了她,都吓得飞奔逃命,怪恶劣的。
也怪可爱。
赵屿最后同意这莫名其妙的要求。
他承认,纪大小姐很美,或许是见色起意,或许是别的原因,他最后还是来到了纪家。
但她并不喜欢他。
她叫他凤凰男,说他别有所图,让他的脏手别碰她。
他少年意气,心意被人狠狠践踏,冷笑着离开。
他们吵过许多次架,纪大小姐牙尖嘴利,最会往人心上戳刀子。
赵屿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他平时不与这蠢女人计较,默默做自己的事。
然而纪大小姐作死无底线,有一回他为了给纪家应酬,喝得醉醺醺的。
纪恬从对面跑过来,扶住他。
纪氏企业,像一个得了绝症的耄耋老翁,赵屿为了撑起这个庞大的产业,自己的公司反倒冷落下来。
纪二小姐柔声喊他屿哥,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赵屿没听清楚。
他胃里像是有团火在烧,难受得要命。
赵屿闭上眼,靠在路灯杆子上。
纪恬突然踮起脚尖,吻上他喉结。
赵屿猛地睁开眼,那股恶心的感觉还没来得及泛滥,有人比他动作更快,拉开纪恬,赏了他们一人一巴掌。
纪恬哭唧唧坐在地上,一脸委屈。
赵屿捂着脸,也看向眼前的大小姐。
她先是低头,嘲讽纪恬:“下-贱!你也不用这样,反正这个男人我不喜欢,你大可光明正大和他在一起,最好让爷爷也知道,好解除我的婚约。”
然后她扬起小脸,高傲地审视他,樱桃唇说出两个字。
“肮脏。”
她像只骄傲的小孔雀,高跟鞋后面的蝴蝶振翅欲飞。
这两个字,简直把他所有的自尊,可笑的心意,全部放在地上踩,赵屿心头又冷又怒,在街头,他第一次强吻了她。
迫她张嘴,迫她哭着求饶,向他道歉。
求饶道歉,大小姐怎么也不肯,她炸毛地要打他,赵屿禁锢住她,酒劲和这些年的自嘲上来,他解下领带,反绑了她的手,把大小姐扛回去,抱着她睡了一晚。
尽管什么都没干。
代价却是巨大的,本来第二年开春,纪家就要为他们举行婚礼,然而这回,黛宁没有同意嫁给他。
她用世界上最轻慢的言语,让他沉了脸色。
纪墨珏也认为他居心叵测,不同意他继续担任纪氏总经理。
他赵屿,告别故乡凄冷残败的月光,不是来让他们姐弟折辱的。心灰意冷之下,他去了纪家分公司。
走那天,只有纪恬来送他。
赵屿没说什么,让她回去。
赵屿本以为,纪家那只高傲的小孔雀,离了他也死不了。她有足够的聪明劲,尽管没有用在他身上。
在她眼中,他狡诈,贪婪,手段层出不穷,一双眼,也像是肮脏的冰。
即便温柔化开,她也不愿伸出脚尖走进来。
他走了,她果然过得很不错。
起先半年,赵屿还听人描述她的生活,后来他便不愿听了。
纪家总公司财务出现很大问题,然而赵屿的手,不可能伸那么远。他并非天神,这种情况下,即便是他,段时间内也无力回天。
那一瞬间,他有个非常阴暗的念头。
她看不起他。
可如果……纪家不再是她的靠山,她总得来讨好他这个未婚夫。
赵屿没回去,他等着她来找自己。
如果她肯说两句软话,他什么都可以考虑一下。
然而他没等到这个骄傲的姑娘来,等来的,是她的离开。
赵屿这辈子,做过许许多多后悔的事。
但后来,他仔细想,却没有后悔入赘纪家。
尽管那个人,并没有给他多少快乐。
他将她葬在风光最好的湖畔,春天燕子会来这里筑窝,冬天山坡上会堆满积雪。
碑上的字,他低眸,一笔一划刻上去。
从收敛纪黛宁尸骨开始,他始终都很平静,好像只是死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没到半年,纪老爷子身亡,纪家宣告破产。
纪墨珏落魄潦倒,郁郁寡欢。
纪恬跟了时慕扬。
据说,那位言家的掌权人,对她也十分有好感。
赵屿没管他们,他开始一心发展自己的事业。
他的起-点比他们晚很多,这个过程也很漫长,很多年后,他甚至都快记不清她的音容笑貌。
只记得,这个不那么善良的姑娘,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时慕扬出了车祸,断了腿。
赵屿施施然喝茶。
不到半年,言家出了重大的金融纰漏,言景等股东被关押调查。
当年清纯的邻家妹妹,求到赵屿面前。
赵屿细细打量她,把她看得满脸通红。
她甚至说,只要他愿意救言景,她可以跟了他。
这个害死姐姐,借时慕扬的手,甚至有勇气杀死亲爷爷的女人,哆哆嗦嗦,含羞带怯在他面前脱得精光。
赵屿笑出了声。
纪恬死的时候,不着片缕。
有人说,她男人残废以后,精神失常去吸毒,然后跑出去,被车撞死了。
只可惜,她的运气,连黛宁都比不上,连一个为她收尸的人都没有。
赵屿也不明白,这些年自己为什么做这些,要说多爱她,还真谈不上。
小姑娘嘴上带刺,身上带毒,他每次靠近她,就被她刺得体无完肤。
所以后来,他打算忘记她生活了。
弟弟妹妹长大,都成了人中龙凤,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大哥早点结婚。
可赵屿却开始吐血。
他撑在洗手台,擦干净嘴角。
赵屿轻轻皱眉。
没多久,他遇见一个瞎眼的老人,老人稀奇地围着他转了几圈。
“啧啧,气运吞噬。”
“一副短命相啊,扰乱天道的偏爱,你活不久咯。”
“能不能告诉老头,你心中的执念是什么?”
赵屿觉得这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没有理他。
他心中,不会有任何执念。
死了就死了,这辈子,他来得坦然,什么都容易释怀,死的时候,也当如此洒脱。
他喊来妹妹:“有一天哥死了,你让人把我埋在来生湖,那里风景不错。”
赵安安哭得满脸泪水。
她悄悄去过一次来生湖,那里已经有一座小小的坟墓。
“我要把你和大小姐葬在一起吗?”
赵屿愣了愣,笑了:“不用。”
他都快忘了,那位千金是什么样子的。
怎么还会往她身边凑呢,他真的只是喜欢湖边风景而已。
可赵屿没想到,他快死的时候,一个粉团蹲在他肩上。
“你好,我是空间穿行者,86号,你有什么执念,我都可以帮你。立下契约,完成你的心愿。”
赵屿摇头。
粉团急了:“真的什么都可以!回到过去,改变来生,你要什么,我都可以完成。”
它垂涎不已地看着他的灵魂,偏偏这男人油盐不进,闭着眼睛,安详等死。
“这样,我也不要你的灵魂了。”粉团觉得自己堂堂86号,像个讨价还价的大妈,“你把这个世界积攒的气运、财富给我,同意我去契约某个时空,你的灵魂,我完成你一个愿望怎么样?”
赵屿睁开眼睛。
许久,粉团听见他说。
“可以。”
他许了一个愿望。
他记不清她的样子,也似乎快要忘记她的名字。
但他的愿望是,让那个蠢女人来生运气好些,给她一次机会,让她亲自去完成她想要完成的事。
粉团歪头:“你不爱她吗?不想和她在一起吗?”
赵屿笑了笑。
“算了。”他说。
他在杏花村醒来。
十八岁的少年扎起裤腿,六岁的小妹妹怯生生倚靠在门边:“大哥,后山的果子熟啦,我能和三妞他们上山去摘果子吗?”
赵屿摇头:“哥哥改天有空,去给你摘。”
正是夏天,山上什么蛇虫鼠蚁都有,小孩子最好不要上去。
赵安安虽然有几分失望,但还是乖乖点头。
赵屿摸摸她的头:“等哥把水稻割完,带你去镇上玩。”
小丫头瞬间喜笑颜开。
赵屿去割水稻,他养尊处优当了十多年大总裁,拿起镰刀却也没有不适应。
纵然一切都很古怪,可他向来都是个淡然处之的人。
直到有小孩奔跑过田埂,用夸张的语调说:“城里来了个大小姐,她有很多东西要搬进山里,听说,给她干活的,都至少有八百块钱呢!”
一听这话,众人蠢蠢欲动,田里的赵屿,突然抬起眸。
“大小姐”,熟悉又陌生的三个字。
他没有动。
这一幕,和他记忆中不太一样。他记得,自己打拼好几年以后,才遇见她的,怎么会现在就在杏花村遇见那个人呢。
纪恬刻意打扮了,来他身边,轻声细语和他说话。
赵屿心情微妙。
他曾亲手送她去黄泉路,看见过她眼中的不可思议和惊恐,现在十七岁的少女,在他耳边叽叽喳喳。
竟然一切都没发生么?
晃神间,大路上一派热闹。纪恬鼓噪的声音远去,他抬眸,便看见了高高在上的少女。
她慵懒地坐在竹椅上,被几个人抬着走,足上一点泥都没沾。
所有人新奇羡慕的眼睛,都在看她,而她听见村长说话以后,惊诧憋笑地朝他看来。
赵屿愣愣低下头,看见自己满手满脚泥巴,觉得此刻真是一场荒诞的梦境。
她还没十八岁,他也只是个少年。
随后小弟失手打碎大小姐的碗,故意刁难他让他赔偿。
“我不管,我就要住你家,你伺候我,不然你就还钱。”
赵屿低头,嘴角轻轻抽动,有点儿想笑。
“可以。”
赵平都快哭出来了,小少年忧心忡忡,做了错事,恨不得以死谢罪。
却突然感受到大哥摸了摸自己的头。
“做得好。”
赵平:“……”他瞪大眼,卧槽!哥哥这是被他气疯了吗?
赵屿腾出自己的屋子,他把破旧的窗户订好,灰尘打扫地干干净净;
他让赵安安把鸡关进栅栏,又亲自扫了院子里的粪便;
他去屋子外的花丛里,摘了两朵灿烂的向日葵,放进房间的床头。
想了许久,他把门口凹凸不平的路也填好。
然后他出门接她来家里。
果然才过来,小姑娘就开始搞幺蛾子。
“这么破的地方,给我住?”
要是曾经的自己,多半会说一句,你爱住不住。
想到这里,他有几分莞尔。
“是不太好,有哪里不舒服的,给我说。”
她圆圆的眼睛瞪他:“那你倒是推倒重建啊!”
这简直无理取闹,他头疼地揉揉额角。果然这小作精,不是一般人能招架得住的。
在她委委屈屈的小眼神里,他好笑道:“秋天吧,秋天我给你重新建个屋子好不好?”
她扬起下巴,满意地点点头。
他知道娇滴滴的大小姐,也不会吃他们家的饭,也就没喊她,伺候爹娘把饭吃了。
想了想,趁着月色,他上山去采了点赵安安惦记的果子。
挑了几颗又大又圆,没有虫子的出来,剩下一捧给了赵安安。
天还没亮,他打水的时候,身后响起脚步声。
他回头,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大小姐蹲下来,一脸不满地伸出胳膊。
赵屿低眸,看见她嫩生生的胳膊上,数个显眼的红印子。大小姐皮肤白嫩,像无垢的雪地,这几个红印子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黛宁拉住他衣袖,奶凶命令:“你快给我点蚊香!”
触上那几个红点,他皱起眉。
倒是忘了这件事。
“我家没有蚊香,一会儿我用草药给你熏一下屋子,晚上就不会有蚊子了。”
“还疼的话,用牙膏抹一下。”
大小姐鼓起粉嘟嘟的腮帮儿,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结果。
他突然往她手心,放了几颗圆润可爱的果子。
大小姐注意力瞬间转移:“这是什么?”
赵屿看她一眼,低头打水,淡淡道:“拿来哄我家不听话小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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