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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剩下了慕扶兰一人,耳畔静悄悄的。

镜旁,插在琉璃莲花座上的那尊蜡炬,突然爆了下灯花。

烛火跳了一下,随即安静了下来。

火光投映在了她的眼底,微微闪烁,她的视线便凝在上头,良久,仿佛下意识般,抬起手,纤纤指尖,慢慢地凑近了烛火。

肌肤被火苗燎了一下。

一阵细细的,却又尖锐的疼痛,从她的指尖,迅速地传遍全身。

但慕扶兰却仿佛没有任何的感觉。

只在她的眼底,掠过一道痛楚的暗色。

她又一次地想起了她的熙儿。

她最爱的唯一的孩子啊,在她死的时候,他才不过四岁而已。

她怎舍得就这样离开了他?执念之下,她精魂不散,一点灵台,附在了长生牌前的那盏长明灯里。

漫长十年,无边的黑暗,蚀骨的孤寂。

她看着他如愿以偿,御极天下。看着他雄心勃勃,文治武功。亦看着他,三宫六院,美人如云。

但这些,和她早就全无干系。她早已心如止水。

她固执不肯离去,唯一所系,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她亲眼看到她的熙儿长大成人。到了那时,她便安心离去。

然而,等到最后,她等来的,却是那样令她撕心裂肺的一幕。

这指尖被火燎烧的痛,又怎及眼睁睁看着熙儿在她面前刎颈死去之时的那种痛?

心口绞在了一起。一时之间,她感到自己无法呼吸。

她猛地站了起来,抬手,一把推开了窗户。

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

她立于窗前,闭目,仰着面,向着漆黑的夜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刻意不愿再多想的往事,却仿佛随了那道从指尖深刺入心的痛,蓦然爆裂开来。

一桩桩,一件件,犹如密密麻麻的针,深深地刺入了她的五脏六腑。

……

慕扶兰第一次见到谢长庚,始于十三岁那年春,她的一趟君山之行。

母亲几年前去世后,父王身体每况愈下。小小少女,时常忧虑。

那一天,她渡船来到君山,寻师傅问父亲病情的事,顺便再请教些关于草药的问题。

她到了师傅的药庐,被阿大告知,师傅正有访客。

据阿大的说法,访客是位年轻男子。仿佛是从前师傅外出游历遭逢危险,曾被他救过,两人甚是投机,遂有所往来,成忘年之交。

自己的事,也不算万分紧急,加上客人是个年轻男子。

十三岁的女孩,正初通人事,不算是小女娃了。她叫阿大不必通报,自己明日再来。

她下山,经过那株传说中的上古老柏旁时,停了脚步。

那日山风很大。一只雏鸟,从窝里被风吹了出来,竟掉在了盘生于峭壁的一丛老藤之上。

君山除了每月初一十五开放,允民众登山拜祭君山大帝之外,因为慕氏先祖的陵墓筑于此,平日,是不允闲人登岛上山的。

她上山时,留侍卫在山下等着,此刻身边,只跟了几名侍女。

慕扶兰想救小鸟。可是那片藤蔓距离崖头太远了,足有一丈多深,即便成年侍女,也根本够不到。

雏鸟还很小,尖尖一张黄喙,毛茸茸的身子,两只翅膀的羽毛,还没长齐。它趴在藤蔓上,不停地扑腾着弱小的翅膀,仿佛努力想要飞起来。但每一次的振翅,却只是让它愈发往外挪去。眼看只要再来一阵山风,它就要从崖边跌落下去了。

老鸟焦急地盘旋在悬崖边上,发出阵阵尖锐的鸣叫之声。

慕扶兰急忙让人下山去叫侍卫。侍卫还没上来,小鸟已经因为徒劳挣扎,滚到了藤蔓的边缘,眼看就要掉下去了。

就在慕扶兰焦急万分之时,忽然,她的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之声。

她转头,看到山径之上,下来了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

那人和她王兄差不多的年纪,十八九岁,略显清瘦,一袭青衫,满袍山风。

他仿佛没有留意到老柏下的那群正焦急不已的女孩子们,神色淡漠,双目望着前方,自顾沿着石阶从旁而过。

慕扶兰望着,就在他走过去了,突然回过神来,冲他背影叫了一声:“喂!你站住!”

那人停步,慢慢转过脸来,看着她。

“有只小鸟掉下去了!你想想办法,快救它上来,好不好?”

她央求他。

那人顿了一下,终于还是走了过来,走到那道近乎垂直的峭壁边上,探身望了一眼,伸手抓住一根粗大的老藤,用力扯了一扯,便卷起袍角,锁在他劲峭的腰身之上,随即弯腰,从靴筒里拔出一柄锋芒四射的雪白匕首。

他用匕首扎入石壁的缝隙,双足踩着附生于崖壁的藤蔓,爬了下去,很快靠近雏鸟,将它带了上来。

老鸟跟着飞了上来,绕着树顶的巢穴,啾啾鸣叫。

他站定,仰头看了一眼,又攀上了树,将雏鸟放回在了窝里,随即从树顶一跃而下,双足稳稳落地。

方才他下去时,慕扶兰一直屏住呼吸在旁看着,紧张得不得了。见他顺利带着小鸟上来,还将它放回在了窝里,终于彻底松了口气,提起裙裾,朝他奔了过去。

他很高。她却刚满十三,虽也出落得娉娉袅袅,有了几分小小美人的动人模样,但那时候,站在他的面前,个头勉强只及他的胸口,宛如幼女。

她要费力地仰头,才能望到他的眼睛。

她仰着一张花儿般的娇面,双眸明亮无比,望着他,欢喜地向他道谢。

他仿佛一怔,望了她一眼,或许是被她发自心底的那种欢喜之情所感染,唇边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向她点了点头,将匕首插回靴筒,放下衣袍,转身去了。

从被叫住到离去,从头至尾,他未曾说过一句话。

但是,就在他向她露出笑容的那一刻,瞬间,天地仿佛安静了下来,耳畔再无任何杂声,唯有片片落英,随风飘在他离去的那条山阶步道,也飘在了女孩儿的心头之上,久久不散。

过了几天,慕扶兰便得知一个消息。

有人登门求亲,父王应许。

慕妈妈命侍女们不许在她面前提及半句。阿嫂安慰她,说自己亲眼看过那位求亲者。虽然出身无法和她王女身份匹配,但却不失少年英俊,更是个极有本事的大人物。

就连父王,回来之后,亦用歉然的目光望着她,对她说,自己不是个好父亲,委屈她了。

慕扶兰露出笑容,说,女儿的婚姻,本就当由父亲做主。何况,她是长沙国的王女,为长沙国而嫁,亦是她身为王女的职责。

父王欣慰之余,再三向她保证,说之所以答应对方的求亲,除了大局考虑,亦是相中了那人,认定女儿随他,下半辈子不会吃苦。

慕扶兰向父王道谢。

老长沙王不知道,这一夜,他的女儿,偷偷地掉了眼泪。

她的眼泪,是为数日之前已然悄悄印上心房,然而还没来得及看清,便只能抹去的那道青衫背影而落。

她满腔少女心事,一夜无眠,做梦也没有想到,到了第二天,事情忽然起了变化。

父王设宴,款待她的未婚夫婿。

阿嫂为了让她放心,带着她,悄悄来到了宴堂之侧。

她从帐幕之后,看到了自己将来的夫婿。

他就坐在父王身畔,神色自如,谈笑风生。

就在看到那人的第一眼起,世界便鸟语花香,心头上的花,无拘无束,烂漫盛放。

她将来的夫婿,竟然就是那日君山老柏之旁,曾经偶遇过的那位青衫男子。

夜风从窗扑入,吹得她衣袂狂舞,身后烛火乱摇,忽明忽暗,她的影子,亦跟着不停晃动。

外头忽然传来慕妈妈的咳嗽声。伴着随之而来的一阵隐隐约约的说话之声,仿佛有人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慕扶兰蓦然睁眼,关拢窗户,转过了身。

……

长沙国招待自己的这场夜宴,至少来了百人之众,但气氛,却可用冷清来形容。

慕宣卿入座之后,便不大开口,正眼也未瞧向自己,神色冷淡。

长沙国的众官员里,除了丞相陆琳笑容满面,始终在旁打着圆场,其余人,不敢得罪他们的王,自然了,想必也是不敢得罪自己。大多数的时间里,全在闷头吃喝,于需要之时,发几道附和的笑声,也就够了。

这场夜宴,大约是谢长庚有生以来所经历过的最为特殊的筵席。

他能走到今日,说刀头舐血,亦未免轻飘。何等大风大浪没有历过,又岂会将慕宣卿的冷待放在心上。

这个年轻的长沙王,不但完全无法与老王相提并论,在谢长庚的眼里,亦不过一个意气用事的王侯子弟而已。

血气有余,能力不足。

这也是大多数王侯子弟所固有的弱点。

老实说,这趟回家,他没有想到,慕氏女不等自己回来便不告而别,更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趟长沙国之行,会如此不顺。

连见新婚妻子一面,亦是困难重重。

慕氏以他纳妾为借口,意欲中止婚姻,和他断了关系。

此固然是个缘由,但想来,也未必真的只是如此。

如今的自己,已远非三年前能比。如今的长沙国,于他而言,价值也所剩无几了。

倘若除去别的一切不论,仅以当初他求婚的最直接目的而言,其实,他也并非不能接受这样的局面。

往后,倘若长沙国有变,他自会全力相助。如此,也不算辜负老长沙王当初同意将女儿下嫁给他的目的和对他的提携之恩。

但是,人人都知他与长沙国的关系,包括刘后和她背后的刘氏家族,各方角力,隐隐已成平衡之局,他游走其中,在筹谋的关键时期,更宜隐而不发,以不变应万变。

倘若传出婚变消息,无疑将会引发各种猜测和怀疑,乃至打破这种平衡。

这于他而言,将会是个不小的麻烦。

所以思虑过后,他还是决定维系这门姻亲,尽快将事情解决,带慕氏女回去。

谢长庚来到了长沙国王女,亦是自己那位新婚以来便没见过面的妻的寝屋门前,看了眼身旁那个名为带路,到了这里,却还不肯让开的仆妇。

慕妈妈隐隐已猜到了王女的举动。

但是她又不敢相信,仅仅因为谢家表露出了纳妾的意图,王女何以竟会决绝至此地步。

她更担心,王女会伤害到了自己。

倘若有需要,哪怕是为王女付出生命,她也不会有丝毫的犹疑。

但从那个离开谢家的早上开始,王女便仿佛不再需要她的保护了。

她更是明白,自己亦是无力保护。

慕妈妈对上这男子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心里涌出一阵难过夹杂着不安的情绪。

她定了定神,朝着屋里大声道了一句“姑爷到了”,方后退了几步。

谢长庚抬手,推开面前虚掩着的那扇门,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屋里暖烘烘的,亮着灯火,外间屋角,左右各一香几,左边香炉,幽幽吐烟,右边玉瓶,供养一枝腊梅。

熏香和梅花清香相互交织,沁人心脾,扑面而来。

谢长庚停在门边,站了片刻,不闻人声。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前方那扇隔出内外的槅门,望了进去。

那里,一顶香色帐幔半垂半挂,将内室遮得朦朦胧胧。

依旧不见人影,唯有一团烛火,隔着帐幔隐隐晃动,仿佛在引导他向里而去。

谢长庚迈步,走到了帐幔之前,伸手撩开,正要进去,脚步忽地微微一顿,再次停了下来。

这是一间摆设极其精致的女子闺房。

对床的方向,设有一张美人榻,榻边一盏银灯,榻上铺了张雪白的毛毡。

一个女子,容颜如玉,皓腕如霜,手执一卷,半靠半坐,正倚在美人榻上,就着银灯,闲闲翻着手中书卷。

她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少女的模样,却作了小妇人的装扮。肩上松松搭了条轻罗披帔,腰束一幅石榴裙,长发绾作懒髻,那金钗却又仿佛不胜发重,无力下坠,满头青丝,便乌鸦鸦地堆在了玉颈之侧。

她仿佛丝毫也未觉察到谢长庚的到来,连他撩开帐幔,站在了槅门之侧,亦没有任何的反应,哪怕只是抬起眼皮,看他一下。

她不过翻了一页手中书卷。玉腕戴着的两只镯子便随了她翻书的动作轻轻磕碰,发出轻微而悦耳的碰撞之声。

谢长庚没有想到,迎接自己的,会是这样的一幕。

更没有想到,慕氏女会是如此的姿态。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掠过她的身子,最后落到了她的脚上。

石榴裙下,露出她的双足。

她竟未着袜,一双小巧的雪白赤足,便毫无遮掩地踩在毡中,仿佛一对静静卧在雪地里的雏鸽,漂亮之余,于男人而言,自然也透出了一种别的,若有似无的隐含意味。

谢长庚目光有些暗沉,盯着她的双足看了片刻,终于收回目光,走了过去,抬手,将她手中的书抽出,放到一边。

“你便是慕氏?”

他俯视着榻上美人,问道。

慕扶兰依旧靠在那里,抬起眼皮,和他对望了一眼,却没有回应。

她的姿态,轻慢无比。

与她的那个王兄,如出一辙。

来到长沙国后,即便遭到各种冷待,乃至被慕宣卿谩骂,谢长庚也是丝毫没有动怒,泰然处之。

唯独这一刻,当看到这个慕氏女对着自己,亦是如此的态度。他的心里,忽然涌出一阵不快。就如同他刚回家时,得知新婚妻子不告而别时的那种不快。

他的神色,却显得更加温和了。

他凝视着女子那双漂亮的眼睛,慢慢地坐到了她的身边。

“慕氏,新婚之夜,我是不该撇下你走了,但你也知道,皇命难为,我身不由己。上月,我终于回了家,你却已经走了……”

谢长庚顿了一下,用自己能说的出来的最温柔的语气,继续说道:“我知道我母亲惹你生气了。关于戚女之事,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计较。你若不愿,我怎可能违背你的心意,强行将人接来?何况我本也无此意。你我夫妇,你便是再有不满,等我回了家,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

慕扶兰笑了笑,依然没有接他的话。

屋里一时静默。

谢长庚伸出手,略带薄茧的掌心,便压在了她探出罗裙底的一只赤足足背之上。

他缓缓地收紧手掌,握住了她雪白的一只脚丫,轻轻捏了一下。

“兰儿……”

他低低地唤她小名。

慕扶兰屈膝,赤足仿佛一条滑溜的鱼儿,一下从他掌心抽离了出去。

她往下拉了拉罗裙,双足便被裙幅遮得密密实实,再无半分显露。

谢长庚看着她,目光愈发幽深,喉结微微动了一下,收了手,改而抽掉插在她发髻里的一支金簪。

满头长发,如瀑散落。

他顺势握住了她滑凉的一把青丝,将她半边柔软身子拢入自己臂弯,俊脸亦靠了过去,唇附着她耳,低低地道:“兰儿,别生气了,这次确实是我对不住你。我刚到家,便立刻来此,就是专程为了接你。明日便随我回吧。往后,一切都好商量。”

慕扶兰突然发力,一把将他推开,冷笑,开口说出了今夜的第一句话。

“谢长庚,你也不照照镜子?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我就这么想和你做夫妻?”

谢长庚本就只是虚坐于榻边,一时不防,竟被她双掌给推得跌下了美人榻,模样未免狼狈。

他慢慢地抬起头,见她转过脸来,双目正睥睨着自己。

一张玉面,颠倒众生,吹灰不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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