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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走后,每日,熙儿写完字,都会在一张习字的纸上,添一道杠。
等越添越多,填满这一张纸,娘亲就会回来了。
他握着笔,仔细地画了今日的那条杠。写完,数了一下。
一共十五道。
他再次数了一遍。
还是十五道。
离娘亲说的六十道,还差一大截。
他用镇纸压了,转过头,问正在关窗的侍女:“外头是谁在吵?”
方才还在写字的时候,他就听见院子外,随风隐隐约约飘来一阵吵嚷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
马场里,除了马匹的嘶鸣和大风吹过草场的声音,平日里,都是很安静的。在这里做事的仆妇,也没有人敢这样大声地嚷嚷。
侍女关紧了门窗,尽量将那声音挡在外面,转身笑着道:“小公子不要听。等下人就走了。”
吵嚷声却断断续续,始终没有停歇。
熙儿仔细地听了一会儿,忽然朝外走去。
院门之外的一片空地上,奉命在此执护卫之责的梁团,将要强行闯入的谢母给拦在了外头。
骚动之声,将马场里的人吸引了过来。众人三三两两,远远地站在一旁,窃窃私语。
管事闻讯而至,见状,急忙将人驱走,不准在此停留。
谢母气恼万分,吵嚷之声,越来越大。
“……我是你们节度使的亲娘!我知道这里头有个小孩!我来,不过是去看一眼那孩子。你们竟敢阻拦,不让我进去?”
她的手指,几乎就要戳到梁团的脑门上了。
梁团命身后的护卫拦着,自己跪了下去。
“老夫人息怒。小人怎敢对老夫人不敬。只是此前,小人曾接过大人的令,无大人的许可,无论是谁,都不可放行。恳请老夫人恕罪。”
谢母气得声音都发抖了,怒道:“我是外人吗?我儿子会让你拦我?你敢如此无礼!我就不信,今天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能把我拦在外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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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母本一普通妇人,虽无多大见识,但早年,也不算恶极之人,只是这几年,随着儿子的发迹,她不但自己得封诰命,在谢县,上从地方官员,下到左邻右舍,哪个对她不是奉承拍马,渐渐也就变得越来越目中无人。
对慕氏收养的那孩子,她既起了疑心,又怎能轻易消除?在儿子的面前,她是不敢再多说什么了,但这些天,心里却跟猫抓似的难受,正好听说慕氏仿似掺和了土人的事,有事走了,有这机会,不自己亲自去看一眼,怎会作罢?只恨不知那孩子被儿子藏在哪里。
恰前两日,节度使府收到刘后从京城赐下的贡品,里头有些河西这时节罕见的鲜果。当日,果子除了送到谢母面前之外,那秋菊百般打听,回来对谢母说,管事叫人也发去了马场。谢母疑心那孩子被藏在了马场,趁着今日儿子出城,一早便以出来散心为由,叫人备车,找到了这里。
她不辞劳苦,一路颠簸,好容易到了,没想到竟被人拦在外头,怒火中烧。
“给我让开!”
喝了一声,扬起手里拐杖,朝着对面就打了过去。
梁团不敢躲,硬生生地吃着杖击。
马场管事本来,在旁苦劝,请谢母去自己哪里先歇脚。
众目睽睽之下,这般失脸,谢母怎肯罢手。啪啪啪啪地抽。
梁团半步不让,说:“老夫人,你便是打死我,没有大人的命令,小的也不能放行。”
谢母愈发愤怒,咬牙道:“好,好,今日我便打死你这以下犯上的东西!打死了你,看我儿子能把我怎样!”说完,又高高扬起拐杖。
就要再次击下之时,对面院子的那扇门忽然打开,门里走出来一个孩子,说:“老夫人,你是要找我吗?”
谢母循声看了过去,手一下子停在了半空。
侍女从后追了出来,焦急地道:“小公子,不要出去!”
熙儿仿佛没有听到,快步走到梁团的身边,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梁团怕他受惊,说:“小的无事!小公子你快进去!”
这孩子摇了摇头,转过脸,看着谢母。
“老夫人,你就是谢大人的娘亲?他们都是好人,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你不要打他们。”
“小公子!”梁团和护卫们感动无比。
谢母反应了过来,看了下四周,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和面前的这个孩子,又是尴尬,又是气恼,心里还有几分惊疑。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亦做不出方才那样,对着一个孩子继续撒泼。慢慢放下了拐杖,两只眼睛只顾盯着这孩子,没有做声。
“老夫人是听说小公子在这里,关心小公子,这才过来探望!”跟在后秋菊急忙插话。
“多谢老夫人来看我,熙儿很好。”孩子朝面前的老妇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
“请老夫人进去坐。”
他转过头,看向自己的侍女。
小小年纪,气度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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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迟疑了下,走了上来,向谢母见礼,说:“老夫人请进。”
谢母脸一阵红,一阵白,僵了片刻,嘴里嘟囔:“罢了罢了,我还有事,先去了……”
她最后盯了那孩子一眼,转身带着人,匆匆离去。
当天晚上,得知消息的谢长庚没有回城,而是先赶来了这里。
他奔入屋中,看见那个小小身影正坐在桌前,就着烛火在写字,蓦然停了脚步。
熙儿回过头,看见他来了,脸上露出笑容,立刻放下笔,从凳子上爬了下来,喊道:“谢大人!”
谢长庚快步上前,将他一把抱了起来,摸了摸他的小胳膊,问道:“白天那个老夫人来,你有没有事?”
熙儿摇了摇头:“我没事。”
“真的没事?”
熙儿点头,想了下,又轻声地问:“大人,那个老夫人,她真的是你的娘亲吗?”
谢长庚低低地应了一声。
熙儿迟疑了下,说:“老夫人来了,他们不让她进来,老夫人很生气。大人请你不要怪他们,老夫人已经打了他们了。”
谢长庚说:“我不会怪他们的。”
熙儿仿佛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大人,你真好。”
谢长庚凝视着怀中孩子这双漂亮的眉眼,胸中,慢慢地涌出一缕带着几分暖意的满足之感。
在那妇人那里,他是永远也听不到这样的话,得到这样的亲近的。他知道。
他低头,看了眼桌上那张被镇纸压住的纸,上面画了一道道的杠,问:“这是什么?”
“娘亲走了后,过去一天,我就画一道。等我画满了纸,她就回来了。”孩子说道。
不用数,谢长庚也知,上面有十五道杠。
他将孩子抱到床上,说:“睡吧。”他的语气,愈发温柔了。
熙儿闭上眼睛,慢慢地睡了过去。
谢长庚从屋里一出来,神色便冷了下来。梁团和马场管事正等在外,见他面色阴沉,急忙下跪,为白天冒犯老夫人之举,向他请罪。
谢长庚命如实交待经过。
管事忙将谢母被阻,怒而杖击梁团,小公子闻声而出,加以阻止,以礼相待,老夫人最后自己离去的整个经过说了一遍。说完,不敢抬头。
梁团低声道:“并非是对老夫人不敬。而是先前大人吩咐过,没有大人的允许,谁也不能放入。大人当时也未曾提过老夫人,故属下不敢放行。请大人恕罪!”
谢长庚冷冷地道:“知道你们罪在何处吗?”
二人不敢应声。
“我既交代过,谁也不能放入,你们却任我母亲入了马场,闯到这里!”
两人一愣,相互对望了一眼,忙道:“是小人失职!再不敢有下回了!”
谢长庚转身,上马而去。
他一路疾驰,回到城中,入了节度使府,来到自己母亲的房门之前,叩了几下。
谢母从马场回来,越想越气,如何睡得着觉,虽已很晚了,却还坐在床上,和陪着自己的戚灵凤在说话,忽然听到叩门之声,外头传来仆妇的通报之声,说是节度使来了,和戚灵凤使了个眼色,压低声说:“莫怕,有我在。”说完躺了下去,闭目,哎呦哎呦地呻吟了起来。
戚灵凤去开了门,低头站在一旁。
谢长庚走了进来。
“庚儿!你可回来看娘了!”
谢母捂住心口,颤巍巍地坐了起来。
“今日娘去了趟马场,本是好意,听说那个孩子在那里,想去看他一眼,接他回来。不想那边的人竟拦着,连门都不让我进!他们眼里还有你吗?你要替娘做主!娘气得心头发疼,人都要不行了!”
“阿猫,叫管事立刻去请郎中!”
谢长庚停在屋中,吩咐门外不住张望的阿猫。
阿猫“哎”了一声,拔腿就走。
“哎,不用了不用了!先前是气得心肝都发疼,好在有凤儿在,替我揉了半晌,已经好多了。”谢母忙道。
“娘真的好了?”谢长庚问。
谢母见儿子看着自己,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那就好。明日儿子正好无事,送娘你出城,回家吧。”谢长庚说道。
谢母一呆:“回家?”
“是。”谢长庚神色平静。
“这里是边地,隆冬难渡,本就不合娘你长居,何况最近不太平。儿子早就想和娘你说了,只是先前一直不得空。今日回来,趁着得闲,和娘说一声,把东西收拾下,明日便回吧。”
谢母半晌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戚灵凤,又捂住了心口:“庚儿,你都在说什么!他们欺负你娘,你不管,娘好不容易来这里一趟,这才多久,你就要送娘回去!娘心口又疼了,娘走不了……”
戚灵凤急忙走来,扶着床上的谢母,替她揉着胸口,转头道:“大人,老夫人真的心口疼,从前就有这旧疾,一气就犯。先前是怕大人担心,这才没告诉大人的。”
“秋菊!秋菊!快替老夫人去拿个热婆子来!”戚灵凤喊着。
谢长庚神色平静,看着闭目哎呦哎呦叫唤的母亲,说:“叫阿猫去拿吧。一个侍女,不好好伺候人,整日挑拨离间,刺探主上,留着何用?”
他说话时,外头,隐隐传来一阵夹杂着噼噼啪啪仿佛板子打在皮肉上的痛苦尖叫之声。
戚灵凤脸色微微一变,谢母也一下停了呻吟,睁开眼睛。
“庚儿,你在说什么?”
她一下弹坐了起来。
“管事叫人在打秋菊的板子!”门外,阿猫白着脸,大叫着跑了进来,喊着。
谢母慌忙从床上爬了下去,和戚灵凤奔到门外,看见秋菊被两个男仆按在院子的空地,另一人拿了一根巴掌粗的板子,正在一下下地打着她的臀。
秋菊发出杀猪般的尖叫之声,看见谢母和戚灵凤出来,嘶喊:“戚娘子,老夫人,救命!”
谢母脸色发白,慌忙回头寻儿子,嚷道:“庚儿,你这是干什么?快放人!”
谢长庚走了出来,看也未看一眼,只对管事道:“问她,谁给她的胆,敢刺探你叫人送果子的事。说不清楚,就地打死。”
他说完,负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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