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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国公上药,小心翼翼,如在执行什么重要公务。顾夫人也在一旁认真地看着,二人严阵以待的架势,叫顾风简无奈中多了点酥麻的暖意。

那个平素不苟言笑的男人,如今在他面前低着头,翘着手指,一板一眼地把药膏涂到他手上的每一条伤痕,力求没有错漏。

他能看清对方头顶的白发,与额角的皱纹。这人如同他那失去了光泽的长发一样在渐渐衰老,但仍旧用坚不可摧的意志在维持着他的尊严。挺立在一国之巅,挥洒着心血与汗泪。

顾风简移开视线。

顾国公上完药,接连检查了好几遍,才关上瓶盖,同他说好了。

于是顾风简顶着一手浓浓的伤药,坐到餐桌上,鼻间闻到的全是草药的气味,导致心情也趋近于面前的菜色。

但是他不能表现出来。因为顾国公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表情依旧难以读懂。

不久后,顾四郎甩着手潇洒地跑过来。

顾风简听到脚步声,心里即起了不详的预感。他实在无法想象一向咋呼的顾风蔚也掺和进这件事情之后会变成什么局面。

在这一点上,他四哥从未让他失望。

顾四郎用脚勾了椅子,没什么正形地坐下,一扭头瞥见他的手,惊叫道:“五弟,你这手是怎么了?怎么伤得那么严重?!”

顾风简没理。因为无法回答。

不是伤得严重,是治得严重。他都觉得原本已经快要痊愈的伤口正在悲惨地发热发痒。

顾四郎靠近来,又一看,继续叫道:“谁给你上的药啊?怎么上得如此乱七八糟?四哥还以为你整只手都废了!上药怎么能这么上的?又不是越多越好。哪家大夫弄的,四哥帮你去揍……”

顾四郎忿忿说了一段,终于发现场面不大对劲。桌上另外三人都眯着眼睛,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凌迟着他。

顾四郎虎躯一震,吞了吞唾沫:“……我是说,那大夫一定极关心你,所以肯下这样的血本。你不知道,这种伤药可贵得很。”

顾国公:“我顾家虽清廉,但不缺银子。”

顾四郎:“是。”

顾夫人同情道:“我劝你吃饭。”

顾四郎继续乖巧:“是。”他心中有数。他懂。他明白。

顾四郎端起碗,埋头扒了两口,见桌上几人都同凝固般一动不动,主动站起身,去夹远处的菜。

顾四郎就着弯腰的姿势,想了想,问道:“五弟,你有哪道喜欢的菜吗?要是不方便,我帮你把盘子端过来。”

顾夫人眼睛一亮,跃跃欲试道:“五郎这手都伤了,要不要娘来……”

顾风简直接抓起了筷子,不给她说出下一句话的机会。

顾夫人遗憾叹气,退而求其次地为他夹了一道菜。

顾国公见状,也学着往顾风简的碗里夹了一块鸡腿。

顾四郎看着啧啧摇头,期望顾风简能稳住,切莫当场翻脸摔碗走人。同时心里暗道他爹娘这是怎么了?不晓得五弟的个性吗?五弟哪里会喜欢别人给他夹菜?

这家中最了解五弟的,果然还是他。前段时日也相处得很好,已慢慢愿意同他出去会友的。想必五郎早晚有一日,能明白他这个四哥的良苦用心。

他爹娘还是不行。

顾四郎正暗中得意,就见顾风简默默就着米饭,把碗里堆叠起来的菜吃了下去。虽然表情冷淡,可是并无不悦。

这何止稀奇了得?

顾四郎猛力咳嗽,差点将嘴里的饭喷出去。

顾夫人警告道:“顾风蔚!”

顾四郎激动地说:“我――”

顾风简按着他的肩膀:“你给我坐下。”

顾风简胃口小。哪能真陪他们玩?象征性地吃了两口,就用手挡住碗口,拒绝他们继续投喂。吃饱之后,也快速回了房间,不与众人交谈。

饶是如此,几人已很是惊喜。知他态度软化,是不再计较从前的事。一家人终于又是一家人了。

顾风简也想不到,自己回到顾府之后吃的第一顿饭,是这样的哭笑不得的画面。

他静坐在许久未回的房间的里,将头靠在书桌后的椅背上,脑海中不停重复回放方才那几人的表情,连自己也未察觉地笑了出来。

天边黄昏的余烬逐渐散去,褪成淡色的月光。

仆从轻叩门扉,端着灯进来,为他点亮屋中的几盏烛灯。顾风简被他的动静唤回了神,才发现自己竟然发了许久的愣。

待仆从下去,顾风简才开始打量自己的房间。

宋初昭其实未动他房里太多东西,只抽了几本书摆在桌面上装装样子。但是房间里各处的细节,都留下了她生活过的痕迹。

譬如书桌的边缘处,有她百无聊赖、难以忍受时刻下的划痕。看划痕的深浅与粗细,可能是指甲,可能是笔杆,也可能是桌上不知道什么东西。

顾风简已能想到宋初昭坐在桌前时那苦大仇深的模样。

不知她暗地里有没有因此骂过自己。

还有床上。

顾风简的入睡姿势十分规矩,只要躺下,就可以一动不动地睡到天亮,所以床铺向来只用半边,另外半边连褶皱都少有。

而现在,里边的床单有被拉扯过的痕迹,应该是宋初昭夜里睡乱,而仆人在打扫的时候,又没有整理得那么仔细。

顾风简走到床边,摩挲着翻找一圈,果然在里侧的被褥下面,翻到了他□□冬送来的话本。

封面有褶皱,还有烛油。

可见宋初昭藏得很是辛苦,难为她了。

顾风简又在屋中转了圈,觉得实在很有意思。

宋初昭在军营住久了,对衣物及某些物品的摆放有种近乎苛刻的计较。顾风简一打开柜子,就能看见里头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以及按照大小成排放置的各式玉饰。

偏偏书笔一类,又会很不计较地杂乱堆放。挂在墙上的书画被蹭歪了,也不见她过去扶一把。

时而仔细,时而粗犷。喜好与性格都很直白,生活态度惬意得很。

宋初昭真是一个,满身朝气的人。

顾风简正这样想着,耳边似有幻觉一样,听见有人在外头轻喊:“顾五郎!”

声音一连叫了两次,而后窗格上响起了熟悉的敲击声。因为有点心急,对方砸得有点用力。

顾风简笑了出来,合上柜门,走过去开窗。

宋初昭缩在墙角下,见他出来,从窗台底下冒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无辜地往屋里张望。

顾风简说:“你来了?”

“嗯!”宋初昭点头,“我今日回了家以后,才想起来有些事情可能没跟你交代清楚。你不知道,小心说露了馅。”

顾风简退开一步,示意她进来。宋初昭单手一撑,利落地跳进屋中。

她动作鬼祟,磨蹭着往里走,似乎是不大好意思。压着声音问道:“你回来之后,顾夫人未发现有哪里不对吧?”

顾风简说:“没有。我可以处理。贺府还好?”

“很好呀!”宋初昭兴奋说,“你不知道!贺府后院,养了三匹好马,膘肥体壮,皮毛油亮,而且极具灵性。外祖父答应我了,明日送给我玩一会儿。”

顾风简问:“你在边关,不是见过很多马?”

宋初昭说:“军营里好马很少的,大多宝贝得很,哪里舍得送给我出去兜风?借都借不出来。”

马匹昂贵,在军营中被重点看管。若是丢失或者受伤,那看管马匹的人怕是死罪难逃。

两人在桌边坐下。

宋初昭按着脑袋道:“让我想想,前几日你娘都叫我做了些什么。除却总撺掇我去贺府找你,还有很多鸡零狗碎的事。话说你们顾家人的一些习惯,是真的奇怪。为什么一个人刺绣的时候,旁边得有人在看着啊?还有,为何谈心的时候,一定要选在半夜呢?”

顾风简沉默片刻,心说你宋家人不也喜欢在半夜翻人家窗子吗?

“我家人其实不会在半夜来找我谈心。”

他话音刚落,印证似的,门外传来几声呼唤:“五弟五弟!”

宋初昭一惊,指着门口无声道:“你看!”

稍一愣神的功夫,顾四郎已经跑到了他门前,用力锤击着房门,问道:“五弟,你睡了没有!”

顾风简说:“我睡了。”

“睡了我也要进来与你说话!”顾四郎无赖笑道,“你不开门,我就跳窗了啊!”

宋初昭已经溜到窗边,闻言吓得一个激灵,就地转身,绕去了屏风后面。

顾风简见她抱着脑袋蹲好,门外又一阵OO的动静,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赶紧过去开了门。

木门一开,倚靠在门边上的男子险些摔到地上,对方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酒味,趔趄了两步,又凭借过人的肢体平衡,立了起来。

顾风简皱眉:“你喝酒了?”

“一点点。”顾四郎用手指比了比,笑道,“父亲在书房搬出来两坛老酒,我闻着香,跟着喝了几杯。”

听他语气,明显有点含糊,是醉得不浅了。

宋初昭心说,你们顾家还真是祖传的酒量差啊。

顾风简知道顾四郎的酒量其实不差的,否则在一帮武生兄弟里也混不开。他只是喝得多。原先平坦的小腹都已向外微微凸起。

顾四郎的几杯,与普通人的几杯,不是同一个杯子。

顾风简想将赶走,语气不免有点急促:“你有什么事?”

换做平常,顾四郎根本听不出他话音里的情绪,不想在喝醉了之后却变得极其敏感。他笑脸顿时一收,逼进了一步,问道:“你为何这样冷淡?”

顾风简噎住,否则道:“我没有。”

“你都不叫我四哥了。”顾四郎说着,开始翻旧账,激动道,“不仅如此,你还当着范崇青与季禹棠那两人的面,直呼我的名字。你有多久不叫我四哥了?你为何不叫我四哥?!莫非是你行事我没有罩着你吗?还是你哪里要求我给答应?五弟!”

顾风简:“……”

所以宋初昭你为何不叫他四哥?!

顾四郎抱着他就开始哭:“四哥真的好难过!”

顾风简:“……”

宋初昭在屏风后头快要笑抽了。

顾风简掰正顾四郎的脸,本以为能看见他四哥涕泗横流的表情,却不想后者只是在干嚎而已,口水都比眼泪流得多。

他那一腔愧疚的心仿佛喂了狗,用力将顾四郎推了出去。

顾四郎得不到安慰,又跟狗皮膏药一样地黏上来。

“你小时候总爱跟在我身后喊我四哥,我那时候嫌你烦,总想将你赶走,四哥错了!”顾四郎一开腔,情难自控,抓着顾五郎开始回忆往昔。

“你不知道,你小时候虽然长得可爱,模样端正,可是你爱流口水。你年纪小流口水自然是正常的,可我真的受不了你喜欢把口水糊我脸上……”

顾风简听见屏风后面传来抽气声,忍不下去,去堵他的嘴:“你闭嘴!”

顾四郎的力气比顾风简大多了,完全不惧他挣扎。见他靠过来,反手躲过,并顺势抱住了自己的兄弟,继续深刻忏悔。

“是我太不懂事,没好好照顾你。说是带你出去玩,却差点让你和路边的狗抢东西吃,还不慎把你给踹沟里去了。到现在我也没敢告诉娘实情,这事儿憋在我心里头许久许久了。”

顾风简怒了:“那你就继续憋着!”

“憋不住了!四哥想想,就止不住地难受!”顾四郎干涩了许久的眼眶终于湿润起来,声音也放得低沉,“父亲明明叫我看好你,可我却没能拦着人把你带走。娘都叫我气病了。他二人怕我也自责,故意不在我面前提你的名字,私下里,又在院子悄悄抱着你的衣服哭,我看见了,却什么也不敢说。”

顾四郎抽噎:“我常梦见我挥开你的样子。我以为你要缠我十几年,缠我一辈子,可你还没长大,就离开了顾家。你走了我才晓得兄长是该照顾你的。我怎可嫌弃你?我可以把什么都给你,好吃的好玩的都给你。五弟,五弟你还认我这哥哥吗?”

顾风简被他说动,放弃了挣扎。正要叫一声“四哥”,那边顾四郎深吸一口气,而后把鼻涕喷了出来,全溅在顾风简的衣服上。

似乎在说,鼻涕也可以给你。

就这样,他还紧紧锢着顾风简。

顾风简忍无可忍,要出口的称呼变成了“宋初昭!”。

顾四郎迷茫道:“宋什么?”

顾风简推不开他,继续求救:“宋初昭,快出来!”

后头刻意放沉重的脚步声响了起来,顾四郎可算明白房间里还有其他人。他松开手,慢一步地转过头,还未看清,面上就被击了一拳。

力道虽然不大,可正正打在鼻梁上,还是让顾四郎痛呼了一声,并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脸。

宋初昭收回拳头,遗憾道:“对不住了!四哥!”

顾风简疲惫地挥挥手,示意她赶紧离开。

宋初昭走了两步,回过头,意味深长地望着顾风简,恶意地吸溜了一声,又抹了下唇角莫须有的口水,然后才从窗户跳出去。

皮一下特别开心。

顾风简杀人的心都有了。

顾四郎晕头转向地问:“谁?我看见谁了?宋三娘?我是瞎了吗?”

顾风简戒备地退到两米以外,说:“你看错了。”

顾四郎清醒了一点,又朝他走去:“是宋三娘吗?”

顾风简:“是你看错了!”

顾四郎不解:“那我鼻子为何那么痛呢?五弟你打我?”

“你自己磕到了。”顾风简急迫地将他轰出门去,“你回吧!管事!外头谁人还在?我四哥醉了,快将他带走!”

顾四郎不舍回头:“等等,我方才是醉的,可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五弟,我是话想跟你说……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啪!”

顾风简冷酷无情地摔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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