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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散的时候,外头下起了微微细雨。

有些凉。

四五月就是这点不好,南方总是淅淅沥沥的,晒个衣服几天都干不了,有时候收下来还一股味儿……东西容易发霉,徐书烟都不知道自己屯的那些布料有没有遭殃,真是盼着老天爷开恩不要再下雨。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已经不多,零星两三个,大多也是形色匆忙,赶着回家。

倒是做那档子生意的酒馆和舞厅热闹了起来,小汽车停在街道两旁。

许焉身着单薄的衣裳从宴会厅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看着徐书烟抱着一件外套站在门口――黑发年轻人目光沉底地望着街道对面建筑屋檐下的一盏灯,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手里抱着的外套是许焉的,许焉不记得今天出门的时候自己有穿这件外套。

缓缓吐出一口气,鼻息之间有浑浊的酒精气息……他走上前的时候,站在门口的黑发年轻人仿佛已经听见了脚步声,转过头,冲着他笑了笑:“我刚才在阳台时候,见外头下了雨有些凉,担心你刚吃了酒又吹了凉风会感冒,所以叫你的随从赶紧回家替你取了外套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做出将外套往外递的动作。

许焉却站在他大概一个手臂那么远的位置,没有动。

男人或许今晚是真的有些喝的多了,眼睛微微泛红,他盯着徐书烟,就仿佛要在他的脸上看出一朵绽放的花来――

徐书烟等了好一会儿没有等到男人动弹,好脾气地笑了笑,一步上前亲手替他将外套披上了。

或许是方才他在门外站得有些久,在他靠近的时候,身上夹杂着外面湿漉漉的微冷气息,许焉垂眼,还可以看见他肩膀上的细腻水珠……

目光一动,他抬手握住了他的肩。

徐书烟顺势抬眼看着他。

两人相互对视了片刻,许焉看上去有些犹豫,低下头凑近了那近在咫尺的薄唇――

眼瞧着唇瓣就要碰到一起,他停了下来。

徐书烟也不觉得奇怪,反而是唇角一勾微笑起来,他叫了声男人的名字,缓缓地说:“如果你不想吻我,其实可以不必勉强……我没有那么着急。”

男人因为酒精而有些混沌的眼几乎是闪过一丝错愕,握着他的肩的大手稍微使力了一些……

徐书烟不叫疼,而是好脾气地抬起手,替许焉整理了下披在肩头的外套:“我确实是想同你好好发展一下的……无论行不行,总要努力过了才知道。”

留下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后退一步,抽离了男人的怀抱。

转身拾起原本靠在墙边的一把伞,撑开伞后,他举着伞进入了夜晚的雨幕中。

许焉在原地站了许久。

直到看不见徐书烟的背影了,他的目光才慢吞吞地有了焦距……挪到墙边,他看着方才放伞那儿,有一小摊积水――

这才想起,他手底下的人,哪怕是个跟班的马仔,徐书烟也是使唤不动的。

那这外套,只能是他亲自去取了来。

此时一阵凉风吹过,刮在脸上带着丝丝雨水的凉,然而许焉的身上却是极暖的。

有那么一一刻,男人脸上曾经出现过他自己都不曾留意的迷茫和柔和。

这样的情绪在身后响起脚步声时被收起来,他回过头去,看着低着头战战兢兢的随从,想到了方才徐书烟瞎编他外套来历的话――

“以后徐先生说的,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你们照办便是。”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浸泡在冰凉的夜风里,也沾染着丝丝凉意。

那随从明显一惊,抬起头飞快地看了许焉一眼,而后又低下头去。

好在此时,许焉的车开来了,男人不再说什么,弯腰坐进打开的车门……车子里倒是暖和,所以当外套伴随着男人弯腰入车动作从他肩膀滑落,他也没有太过在意。

坐上车,只是有些漫不经心地将那外套随手放到了身边,他直视前方。

“开车。”

……

徐书烟一路走回家中,腿有些发疼。

他知道其实今晚许焉开了车来,按照道理他应该把他妥善送回家才对,但是男人没有这么做,他也不算特别责备――

他们都需要给彼此一个思考的时间。

到了家,便将之前还没喝完的酒倒出开自饮一杯,加上之前喝了些红酒,效果很好地一会儿便陷入微醺的飘飘然里。

所以门被人从外面敲响的时候,徐书烟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谁啊?”

他一只手支着脑袋半趴着桌子上,懒着嗓子问了一声。

门外没有人回答。

徐书烟自顾自笑了笑,就要真的当是他醉糊涂了产生幻听,那敲门声便以更加猛烈、不耐烦的方式响了起来――惊天动地的――让人觉得再不去开门,门外的人能把门给卸下来。

如此暴脾气。

徐书烟抿抿唇,嘴巴里不三不四地抱怨了白初敛治理不当,大半夜放人在这街道上扰人,站起来拖沓着拖鞋走到门边,嘟囔着“来了来了”一边拉开门,正想问来人敲门那么急大半夜的可是要缝寿衣……

一抬头却发现门外站的那人,白初敛管不来,他也骂不过。

“……你怎么来了?”徐书烟问。

门外站着的是顾司令,这么晚了,他身边也没带着平日里的两个副官,自顾自地来了站在那――发丝里都挂着水珠,深色的军装也被雨水打湿一片。

顾容没好气地推开徐书烟,自顾自地走进他房间,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毛巾擦了把脸上的水:“那么久才开门,你是不是聋了?”

出言便是恶言恶语,完了没等黑发年轻人回答,他又嗅嗅鼻子,像是闻到空气里的酒精味儿――

漆黑的眼珠子在屋内扫视一圈,最后停留在桌子上的酒瓶上,眼中闪过恶劣的痛快:“今晚宴会上没喝够,自己在家喝闷酒?怎么,许焉对你不好?你心里不痛快,借酒消愁?”

这个人完全就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苦恼之上。

但是徐书烟也不是个任人宰割的。

当下靠在门边,一脸嘲讽地看着在他房间里东摸摸西碰碰的男人:“不,就是有些腿疼。”

话语刚落,就看见顾容脸上凝固了,露出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表情来。

“徐书烟,我好心关心你,你非要给人不痛快?”

“顾容,这里是我家,可不是你那所有人都要看你脸色睁眼说瞎话的司令府――再这么颠倒是非,蛮横不要脸,门就在这,你给我滚!”

徐书烟沉着脸说完,顾容反而不生气了,盯着他像是能在他脸上看出一场戏,忽然又阴阳怪气地笑道:“什么腿疼,你就是心情不好。”

“……我心情好不好同你有关系?”

“没有啊。”

“你到底来干嘛,没事的话我要睡了――”

“来同你跳舞。”

“……?”

“方才姓许的在那,讨厌得很,”男人扔了手里的毛巾,脚下的军靴步步有声走向站在门边的黑发年轻人,“还记得以前我教你的舞吗?”

徐书烟觉得这个人的脑回路真的是魔幻得很――

刚才在宴会上,满脸怒容地骂了人黑着脸夺门而出,这会儿又像个没事的人一般,满面春风地回来说“同你跳舞”……

这么多年,打仗把人都打疯了么?

所以在男人靠近了,一只手扶住他的腰,另外一只手牵着他的手往自己怀里拉的时候,徐书烟真诚地问:“顾容,你脑壳是不是中过子弹?”

男人没有回答,而是摁着他的后脑勺,将他压在自己的胸膛上――

徐书烟的鼻尖碰到了他结实的胸膛,上面冰冷的金属勋章,军装布料还浸湿水汽。

没有音乐。

但是当男人迈开步伐,就好像踩在无声的乐点上,步伐优雅娴熟,是个合格的社交舞者。

徐书烟不愿意陪他发疯,但是身体受制于人,在加上之前吃了酒也没多大力气,便敷衍地陪着他做这诡异的举动,只求他满足了就赶紧滚蛋。

“两个问题。”

男人嗓音微微低哑。

“问。”

徐书烟一脚踩在男人的军靴上,见他没什么反应,面不改色又挪开。

“之前何唐生勒索你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说?”

“怎么说,说也是离婚,不说也是离婚,总归是我骗了你们,”徐书烟道,“在这事上我心存恶意,无从辩驳,也不想辩驳。”

他说的对,抢去何唐生的功劳,嫁入顾家,享受荣华富贵,扔下何唐生在阴暗的角落发臭受罪,过着过街老鼠一样的日子,他罪该万死。

死后也该下地狱。

顾容想不到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糟糕的人,曾经知道真相的时候,他气得恨不得掐死他……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曾觉得自己对这份感情的结束有过什么后悔或者惋惜的心情――

哪怕打定了主意以后也不会多看这个人一眼,直到再站在他的面前……

他却发现自己原来还是有些犯贱的。

尤其是看见许焉和徐书烟在一起时,他觉得非常碍眼。

“第二个问题,”顾容摁在黑发年轻人后脑勺上的大手加大了力道,“你知不知道许焉曾经有一个非常相爱的青梅竹马,因为出生大家,女方家里无法同意她与许焉这样背景复杂的人在一起,两人想尽了办法――后来那个女的来了一趟古盐城,回去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地家里居然就同意了他们的婚事……两人欢天喜地地准备婚事的时候,新娘死在一场游、行中。”

徐书烟听着,抬起头看向顾容。

那平静又坦然的眼神,看得男人心中一刺。

“你知道的。”

他用的称述句。

“我不知道,”徐书烟淡淡道,“我接待过这么多痴男怨女,怎么可能每一个人都记得住,哪个来找我的人不是为情所困呢――”

听他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语气,顾容恨不得抽他,那双漂亮的凤眼微微眯起,将人从自己怀里推开了些:“至少你早就知道许焉接近你心怀不轨!”

“对,但总比你这样把恶意写在脸上的人好得多,”徐书烟道,“你吃饱了撑着去调查人家做什么?”

“我吃饱了撑着――徐书烟,你别不知好歹!”

徐书烟不说话了,只是沉默显然比他顶嘴更加气人……一个舞步转身,男人干脆将他压在墙上,低下头问他:“你若是缺人,我们复婚,嗯?”

这完全是一时脑热说出来的话,顾容自己都不知道说完之后是不是有些后悔。

徐书烟却笑了,伸手推开他:“这是第三个问题了,舞也跳完了,你走吧。”

怀中一时落空,男人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

“徐书烟”?”

哪怕是有后悔,也是被对方毫不犹豫的拒绝带来的冷却里迅速覆盖,男人有些难以置信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你明明知道许焉可能心怀不轨……”

“一段缘分总会有开始和结束的时候,哪怕所谓缘定三生,天赐良缘,也不过是在第三世后各奔东西。”徐书烟淡淡道,“又不是神仙,缘分天注定,生生世世刻在那《仙班姻缘册》上……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第四世坐在席面上吃酒的难不成还是个罪人了――”

“……”

“谁知道我是不是就是那个后来人?”徐书烟摆摆手,“只不过想试试罢了,哪怕失败了也不会要人命。”

顾容听了这话,只觉得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手握“墨子线”的传人,说是天下姻缘的第三方掌管者也不为过……然而天底下,他又恐怕找不出比这个人对感情这事儿更放任更悲观之人。

这,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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