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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下朝服的楚延卿跨进饭厅,见念浅安歪着头不停打量,不由摸了摸脸,“看什么?”

念浅安小眼神乱瞟,“看你脸色是黑是臭还是冷?”

“又贫嘴。”楚延卿边瞪念浅安边落座,佯怒俊脸全是松快笑意,举筷往念浅安碗里夹大鱼大肉,“别担心,父皇确实没有迁怒我。父皇若因我擅自捉拿罪官而责骂我,就等同责骂靖国公。眼下军机处正整顿军务,靖国公又是父皇钦点的大军机,父皇不会随意挫靖国公的威信。”

他拖徐月重下水,徐月重就拖靖国公下水。

皇上顾念靖国公脸面,连带他也跟着沾光。

小豆青一听这话头就比了个手势,四大丫鬟领着侍膳小太监尽数退出饭厅。

念浅安鼓着腮帮细嚼慢咽,闻言灵光乱闪,闪完一道灵光都没捉住,思忖未果改而吐槽,“按照朝廷惯例,杀人抄家才不挑时辰不顾早晚,刘总管月黑风高传口谕,领着天使的差事端着鬼使的范儿,究竟传的是什么口谕?”

“横竖不是杀人抄家的口谕。”楚延卿夹菜投喂,堵住念浅安的贫嘴,摇头轻笑,“父皇下了什么口谕,当时在三司衙门的人全都有数儿。以后,不能再叫魏天官了。魏无邪吏部尚书的官帽是保不住了。

魏明诚丢了户部侍郎职,停职待查的魏明忠,吏部侍郎职同样丢定了。魏氏父子三进士,转眼全被削去官职。不过,我从来不敢低估父皇对魏无邪的宠信。父皇气得砸笔洗砸镇纸,唯独没砸魏无邪的自辩奏本。”

薄薄一封奏本,不经内阁直呈御前,安安稳稳摆在御案一角。

念浅安腮帮更鼓,声音含混,“罢官免职是一码事,首恶之罪是另一码事。这么看来,父皇的态度仍然有所保留,或许和自辩奏本的内容有关?”

“魏无邪是如何自辩的,除了父皇谁也不知道。”楚延卿面露沉吟,曼声道:“我只知道,父皇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按皇祖母的话说,父皇面上越是动怒,心里其实越有成算。父皇要还原告公道,还要给朝臣一个交代,这其中可操作的余地,其实很大。”

自家孩子自家知道,陈太后对皇上的评价,准确度应该超高。

念浅安腮帮一扁,穿肠入肚的饭菜刹那可口,“你是不是也觉得,父皇准备高拿轻放?”

一个也字,听得楚延卿露了笑,“别看父皇贬魏无邪贬得痛快,那些或中立或中庸的内宦、朝臣却没一个跟着落井下石。这类人才是最擅长揣摩圣意的,我只看他们就知道,父皇从始至终都打算保魏无邪安然无忧,不说其他,至少性命无忧。”

打算得好打算得妙!

以后她再也不在心里偷偷骂皇上傻龙了!

向来很偏的龙心,总算偏到了点子上!

念浅安擦擦嘴弯起眼,“你所谓的分寸,恐怕要派上用场了。”

她意有所指,楚延卿心下了悟,盛满补汤递给念浅安,语气略复杂,“强硬过了,是该服软了。所谓见好就收,该有多少分寸,不过是顺应父皇的心意罢了。”

扳倒飞鱼卫时年少意气,对付魏父时收放自如。

亲夫果然成长不少。

并且一点就通,用不着她绞尽脑汁编瞎话忽悠。

念浅安心情略复杂,真情实感地宽解道:“好歹这次能顺势剪除朝中奸佞,算起来不亏。”

然而安慰人什么的她并不擅长,做不成解语花,必须争做贤妻,碗里补汤全都喂给楚延卿,“还有场大戏要唱,吃饱喝足好上阵!”

楚延卿桃花眼斜睨,“……你是怕胖才给我喝的吧?”

念浅安笑眼眨呀眨,“……你媳妇儿才不是这种人!”

“我看你就是!”楚延卿忍笑装凶,捉起念浅安的爪子下饭桌,“怕长肉就多动动。我陪你消食,省得回头你又跟我抱怨哪里长胖了。”

话到末尾,转轻转低的声线透着三分笑意七分暧昧。

他并不觉得念浅安胖了,偏近来那啥的时候,念浅安总爱掐他的腰,气哼哼地抱怨他把她的腰都养粗了。

明明纤秾合度、绵软柔韧,他只觉得手感极好。

念浅安却觉得胖瘦问题太伤感,果断屏蔽直男亲夫的话中戏谑,唉声叹气岔开话题,“眼下朝中正乱,父皇连四哥乔迁封爵的双喜都顾不上,我们自请出宫的事儿也只能跟着延后了。”

说着朝事,惦记的是宫外豪宅。

楚延卿莞尔,放慢脚步配合念浅安的步速,低头对上她说起豪宅就亮晶晶的双眼,偏要泼冷水,“别叹气,小心把豪宅叹没了。”

咋说话的?

呸呸呸好吗!

念浅安怒瞪楚延卿,瞪圆的眼角忽而沾染点点凉意。

她抹抹眼角转头望天,“下雨了……”

又下雨了。

悄无声息的秋雨飘飘洒洒,在夜色中织出层层叠叠、纤细而短促的银线。

魏府侧门吱呀破开雨帘,小黄门垂着眼撑着伞,刘文圳在伞下转身,袖手笑道:“杂家还得往余次辅府上传旨,管家请留步,不必远送。”

给余府的是明旨,给魏府的却是口谕。

管家心里翻江倒海,面上赔笑谦让,目送由宫卫开道的刘文圳渐行渐远,转眼望向溅起朦胧雨雾的魏府牌匾。

同在朱门坊,魏府沉寂冷清,余府很快就会热闹起来。

皇上前脚贬斥老爷,后脚擢拔余次辅为首辅。

斗了数十年的政敌,一夕之间东风压倒西风。

饶是管家见惯风雨也不禁打了个寒颤,低眼看向围上前的下人,心底寒意又疏忽消散。

眼前一张张脸,或震惊或忧虑或沉思,唯独没有害怕和躲闪。

主子不慌下人不乱,魏府就垮不了。

管家无声笑起来,佯做不耐烦道:“皇上收走的是官印官帽官服,可没说要收走御赐府邸。魏府还是魏府,大家伙的小窝且安稳着,该当差当差该歇息歇息,趁早都散了!”

有人小声附和,“刘总管不曾冷言冷语,又肯收府里送上的打点,可见皇上还念着老爷的情分!”

有人小声嘀咕,“二少奶奶的娘家得了势,余次辅变余首辅,对咱们魏家来说算不算好事儿?”

是好是坏,谁说得清呢?

管家撇下身后一众下人,抬脚往里走,错眼见影壁后转出一角裙摆,忙止步行礼,“二少奶奶。”

他态度一如往常,恭敬而不失亲近,“老爷和大公子领完口谕交出官印后,就召了二公子去外书房,这会儿正用膳吃酒。酒是大少奶奶命人送进去的,二少奶奶这是送下酒菜来了?您只管交给小的,外书房有小的伺候着呢。”

即便只是不曾大肆张扬的口谕,对魏府仍是致命一击。

曾经相爷府,转眼成白身。

魏明义却仍在禁军当值,没有特意赶回来。

而魏无邪父子三个,竟还有闲情吃酒。

魏二少奶奶不动声色地点头,示意丫鬟交出食盒,如来时般利落地转身回内院。

沿途风景入不了眼,泼洒天地的秋雨一声声打进心田。

公爹失势,父亲得升首辅。

她即为公爹难过,又为父亲高兴。

她还以为,她的心已经在圣旨赐婚之后、嫁进魏家之时死了。

余次辅的嫡长女被皇上指给魏相的嫡次子,注定不是好姻缘。

娘家放弃她,她也放弃了自己。

魏家上下不拿她当政敌之女,敬着她让着她,她看在眼里只觉虚假伪善。

日子如行尸走肉,直到她遇见魏明安。

彼时年幼的魏明安趴在尚是少年的孔震背上,指挥孔震在僻静的花园角落疯跑,原本病态苍白的小脸满是欢快的潮红,瞧见她半点不认生,拽着她的衣摆甜甜地喊二嫂,还坏笑着商量她,“二嫂是来躲清静的吗?爹娘不许我乱跑乱动,二嫂替我保密,别告诉爹娘好不好?”

她根本不想多管闲事,最后公爹还是知道了,亲自上手将魏家哥仨并孔震一顿狠抽。

婆母抱着魏明安在旁边看,一不阻止二不心疼,反而佯怒道:“下次再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还让你爹抽你哥哥们和阿震!看你还敢不敢怂恿他们陪你胡闹!”

魏明安偎在婆母怀里撒娇求情,偷偷对她做鬼脸。

她冷眼旁观,懒得解释并非她告密。

她想,小姑难缠,魏明安定会疏远她排挤她。

魏明安却不告而来,天天跑来她院里蹭吃蹭喝,山大王似的指使下人疯玩,花样百出赖着不走。

她想,魏明安定是奉婆母之命来开解她、拉拢她的。

魏明安却什么也没说,折腾完下人就安静乖巧地拈针拿线,捧着丑丑的成品笑倒在她身边。

后来,她屋里除了魏明安,又多跟来魏明义、孔震两条小尾巴。

再后来,魏明安拧着魏明诚的耳朵,当着她的面气呼呼地数落魏明诚不知怜香惜玉,休沐日就该在家多陪陪她才对。

魏明诚抱拳讨饶,真的陪她干坐在回廊下,在家晒了一天的太阳。

那么烈的日头,晒得人心都融化了。

然后,魏明安病重去世。

她的屋里,再也没人会吵闹得她头都疼了。

魏二少奶奶抚上霎时紧揪的心口,任由雨水斜入伞下,扑洒酸热眼角。

她没有勇气抗婚寻死,魏家却给了她好好活下去的勇气。

原以为死寂的心,一点一点重新活了过来。

她不再怨望娘家,也不再排斥婆家。

所以有人想污蔑魏明义的名声,她甘愿在陈太后的寿宴上挺身而出。

是她和魏明安一起,经历了魏明义和孔震的少年时期。

如果魏明安还在,现在会怎么做?

魏二少奶奶缓缓勾起嘴角,调转头走进正院,堂屋里明亮的烛火照亮她明快的笑容,“母亲,大哥稳重夫君机灵三弟正直,父亲胸中有沟壑,咱们魏家一定能化险为夷。”

正伺候陈氏梳洗的陈妈妈循声转头,于魏家官司早无之前的笃定和乐观,凑趣的笑语却不见勉强和黯然,“二少奶奶才叫真机灵,想夸二公子不忘捎带上老爷和大公子、三公子。”

魏二少奶奶抿嘴笑,沉甸甸的心骤然松懈:这样的人这样的家,不该是旁人口中的满门奸佞。

她早已放下成见,不再做旁人之一。

再看陈氏,同样不见半点异样,笑脸慈爱如常。

“好孩子,过来坐。”陈氏轻声招呼,语气亦温和如常,“别担心,官场沉浮,不过寻常。”

别担心。

魏家会化险为夷,还会——涅槃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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