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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四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人小鬼大,古灵精怪。
这是孔震初见魏四的第一印象,也是全部印象。
彼时魏四尚年幼,他尚年少,乍到魏家初入老师门下,魏四似看出他除却对老师的敬畏外,对魏家上下即生疏又拘谨,脆生生怂恿魏家哥三拉他吃酒说话,聚在花园一角架火烤肉,偷来老师珍藏的酒,哪想魏四不过吃了几口重油重荤,就伤了肠胃吐了一场。
魏家兄妹送给他的见面礼,就从烤肉美酒,变成一顿胖揍。
偏魏四半点不心虚丝毫不自责,晃着短腿坐在一旁看他们嘶嘶呼痛,笑得没心没肺地告诉他,一起挨过骂挨过打才是真朋友好兄弟,老师师母常年混合双打,瞧着肉痛实则不伤筋骨,往后习惯就好。
他看着龇牙咧嘴的魏家哥三,再看幸灾乐祸的魏四,忍不住抖着肩膀笑起来。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上有亲长下有兄妹的家,是这样的,竟可以是这样的。
他和魏家哥三同窗读书,和魏三同场习武,一岁一光阴,魏大魏二忙于科举入仕,唯剩年龄相近的魏三和他常跟魏四厮混。
他买下市坊别院摆酒暖房的那夜,蹁跹飘入墙内的花叶落在魏四头上肩上,映得她渲染酒气的双颊盈盈如红玉。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书上说的人面桃花相映红,写的就是眼前初长成的少女。
他心跳如鼓,不是新奇,而是心动。
别的姑娘春日莳花夏日垂钓、秋日听雨冬日赏雪,魏四却是不分春夏秋冬,专坑魏三给她弄吃弄喝,专忽悠他帮她做这做那。
老师师母睁只眼闭只眼,魏家哥三有意纵容,宁愿魏四胡闹,不愿魏四囿于病弱。
别的姑娘也有同魏四一样,生来带着胎里弱症,旁人或许伤春悲秋,魏四却心性豁达。
魏四之死,并非魏家禁忌。
他只当魏四的豁达,是老师师母教的魏家哥三宠的,后来才知道,原来成了念六的魏四,不止豁达还心如铁嘴如刀。
他以为柳暗花明的情愫,等来的是魏四不留余地的拒绝。
魏四之死,从此化作他心底禁忌。
思忆恍惚,孔震神色亦恍惚。
他看着大快朵颐的魏明义,眼神渐次清明,嘴角缓缓勾起,“别光顾吃肉喝酒,尝尝我途径湖北,特意用水养着带回来的武昌鱼。”
他离京办差,军事公务缠身,哪有闲情逸致留心别的?
无非是记忆如新,曾听忌口颇多、偏偏嘴馋的魏四细数过各地美食。
正逢休沐的魏明义暗自叹息,心知孔震并不重口腹欲,如此费心只因亡妹曾经闲谈,举筷尝过一口,不提亡妹只提朝事,“军机处和兵部,已经给姜大都督定罪了?”
孔震轻轻颔首,“老师奉皇命弹劾的罪名,岂容人拉扯翻盘?”
他一路押解姜大都督并相干官吏进京,滞留京城数月,一为定罪结案,二为后续粮草。
只等涉事罪官抄家问斩,他就会再次离京南下,和魏明忠一同坐镇蜀地,掌管后方粮草军饷。
魏明义不无羡慕,话却豪迈,“大哥多半要在蜀地待到告老,你且先帮衬着大哥,迟早有一天,我也能实现夙愿,亲身奔赴沙场!”
他们比旁人更清楚,哪天魏无邪解甲归田,哪天才轮得到魏明义继承父志镇守边关。
魏无邪一日是大都护,一日就得和陈氏分隔两地。
除非战事了兵权释。
“等到那天,师母也能走出京城,和老师在安西共度晚年。”孔震再次轻轻颔首,“你和老师不同,能继承老师志愿,但不可能继任大都护。到时候携家带口,倒不必像老师师母似的,忍受常年分离之苦。”
一方封疆大吏,才需留正室嫡子在京为质。
魏明义闻言并无欣喜,反而苦恼,“父亲远在西北,朝中如今又清平,母亲逮着我就念叨,连太子妃都横插一手,竟帮着母亲催我娶妻生子,三天两头要我相看这家那家的姑娘!”
他从小到大唯有一个夙愿:上阵杀敌精忠报国,先立业再成家。
眼下倒好,即不能对陈氏不孝,又不能对太子妃不敬,只得硬着头皮敷衍,不然今天休沐,哪会躲到孔震的别院来?
他这脾性,外事上不拘小节,内事上粗心大意。
孔震看着魏明义,不禁又是一瞬恍惚。
魏四若有心,何愁无法借着和师母往来、魏三身在禁军之便相认?
魏四既无心,想来所求所愿不过是满足现状,互不打扰各自安好。
他眉眼随心动,忽然笑起来。
魏四总说世界那么大,她想去看看。
便让他,让魏三代她看看又如何?
魏四还说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的苟且。
便让他,让魏三代她尝遍苟且又如何?
魏明义表示不如何,转口拖孔震下水,“你眼看又要走,母亲少不得留你在家住几天。母亲要是问起前儿相看的姑娘好不好,你只说我觉得不好。你再告诉母亲,咱俩一般年纪一起长大,要娶妻也得一块儿娶。”
说罢丢下碗筷,自顾钻进屋里午歇。
即拿孔震当挡箭牌,又怕触动孔震执念。
孔震心领神会,残存笑意愈深切愈明朗。
他自认不是死缠烂打之徒。
一腔情思落花无意,即不想勉强魏四,也不愿勉强自己。
他不再奢求魏四回应,由心动而心灰,顺其自然。
他不再执着于死守念想,也许哪天会放下过去忘了魏四,同样自然而然。
他尊重魏四,亦无意轻贱自己。
物是人已非,魏四不再是魏四。
她活着,好好地活着,于他来说已经足矣。
孔震噙着笑起身,命手下留在别院照顾魏明义,驱马驶离别院。
时已六月,烈日下的朱门坊蝉鸣时有时无,越往魏府深处去越显午后静谧。
魏二少奶奶刚哄完女儿午休,正抚着隆圆小腹坐到陈氏身边,瞧见孔震进屋就招呼道:“母亲特意留的冰碗,阿震快吃一碗解暑。回头打发人送去你的别院,省得三弟躲着不肯家来,吃喝上头不精心染了暑热。”
她哪里不知魏明义的小心思,孔震谢着端起冰碗,顺势表明魏明义的意愿。
陈氏皱眉失笑,也顺势问起孔震,“这样儿戏的话,亏他说得出口。你既然肯替他传话,我就当你肯将婚事交由我做主了?明诚又要当爹了,你和明义还要我操心到什么时候?”
魏二少奶奶立即帮腔。
孔震舀着手中冰碗,吃进嘴里一路从胃凉到心,静了静才道:“师母不如去信请大嫂替我把关?我回京前请示过老师,今后想留在蜀地为官,一来做大哥臂膀,二来搏一份前程,老师也赞同。”
山高水远,省得师母记挂他的终身,由着师母和魏三猫捉老鼠去。
魏大、魏大嫂,不会强迫他。
或许有一天,他的姻缘真的会落在异乡。
至于留京的魏三,他仁至义尽,魏三自求多福吧。
孔震不无看好戏的坏心,不知想到什么,话音一落就面露哂笑。
他不再抗拒亲事,明知急不来的陈氏仍觉安慰,见状心有灵犀地无声笑,看向不明所以的儿媳,“从前,安安不知打哪儿听来的,总说川蜀两湖的姑娘水灵。如今看来,说不定阿震命中注定要娶个水灵媳妇。”
魏四的原话是肤白貌美大长腿,身娇体软难推倒。
当时深信不疑并且心驰神往的魏家哥三,倒是被老师摁倒又揍了一顿。
孔震越发哂然,魏二少奶奶却恍然,“太子妃也这么说过。前儿进宫给太后请安,正遇上康亲王妃,太子妃私下和我赞康亲王妃不愧蜀地出身,水土好底子好,韶华不再依旧掩不住好肤色好样貌。”
孔震闻言笑意越深,看向桌上明显准备待客的茶点,“二嫂又让陈妈妈去请小喜鹊了?”
魏二少奶奶眉开眼笑地点头道:“小喜鹊宫女出身,大嬷嬷不愿受人诟病,不然我是真心想认她做义女。”
她不无可惜,但不强求,只时常请小喜鹊过府做客。
一来感激宫变时小喜鹊对她们母女的照顾,二来喜欢小喜鹊的率真性情。
魏二少奶奶轻抚小腹,笑意温柔,“太子妃说小喜鹊是福星,这话果然不假。”
宫变那日天寒地冻,若非小喜鹊见机快,一看她脸色白得不似单纯受惊,立时找来万寿宫的医女为她把脉用安胎药,只怕不等万寿宫打扫完“战场”,她和肚里孩子未必能好好地走出宫。
喜讯来得即意外又巧合,巧就巧在人和人的机缘上。
陈氏深有同感,笑意亦是温柔,“没有义女之名,有义女之实便可。我们和她常来常往,将来等她年纪到了放出宫,总有你陪送嫁妆的时候。”
魏二少奶奶自然无有异议,循声看向门口,去而复返的陈妈妈却没请来小喜鹊。
“太子妃发动了。”陈妈妈一头热汗,顾不上整理仪容,“东宫虽早有准备,到底发动得突然了点,这会儿正忙乱着。奴婢得了消息便回来了,不敢在宫门外多逗留……”
别说小喜鹊无心做耍,宫中上下只怕都无暇他顾。
太子妃怀的是双胎,直到肚子大得异常,京中有头脸的人家才听着消息,足见太子有多看重、保护太子妃这一胎。
算算日子,太子妃的肚子刚过八个月。
陈氏和魏二少奶奶对视一眼,各自忧心:老话说七活八不活,偏偏太子妃怀的还是两个。
婆媳俩没留意自陈妈妈开口就猛然离座的孔震。
他松开险些捏碎冰碗的手,就着起身的动作放下琉璃碗,若无其事擦着手,状似无意出声道:“师母既然担心,不如为太子妃念几句经,保佑太子妃母子平安。”
这提议并不突兀。
即合魏家和万寿宫的情分,又合魏家和东宫如今私交。
陈氏按着莫名慌跳的心口,领着魏二少奶奶一起默默诵念。
孔震示意陈妈妈不必多送,轻手轻脚退到屋外,停在廊下轻呼一口气。
都说母女连心,不知道魏四能否感受到师母的祈祷?
他放眼望向内皇城的方向,极力找寻东宫不可能瞧得清的飞檐,嘴边呢喃低不可闻。
魏四。
我盼你没有选错人。
我信你,没有选错命。
孔震抿着嘴收回视线,大步往外走,接过小厮急忙递上的马鞭,翻身上马沉声道:“回头知会师母一声,我回官署了。”
他要回军机处。
他要进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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