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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说实话。”

行离雍合城百里,两人在一小山脚下暂歇,稍缓马力,公冶梓苡看着宁郃撇嘴道。

他们长大的道观,离着北宁城不多不少,正好三百里远。

宁郃天生一双铁脚板,一日便能往返一趟,常偷偷回城,给他们带吃喝玩具,没少被她师父收拾。

现在别说有良驹坐骑,便是没有,以宁郃的速度,也不怕赶不到颖安县城。

所以公冶梓苡笃定,宁郃不入雍合城,定是另有因由。

“我不会累的啊。”宁郃自知道她什么意思,摊手反驳道。

公冶梓苡横他一眼,“想姑奶奶信你鬼话,下辈子吧!”

“好吧,你随意。”宁郃耸耸肩,不搭理她。

他确实没有尽说实情,但这事儿说着没意思,徒增憋闷罢了。

大溱自开国便封有四王在外,虽除封邑之城外,并无治地之权,平时也只有一军两万余府卫亲军可用,看似并不是什么尾大不掉的威胁。

但除此之外,四王各辖制四府府军,若边关事急,无需圣旨便可自行召集四府府军,甚至收管四府军政在手,权调动四府军民官吏,以便应付外敌。

这本是因大溱地域太广阔,才定下的临战应急之策,也是对四王祖上当年愿意罢兵,合力共建大溱太平的义举的弥补。

但时移世易,虽然四王历代都没有谋反作乱之举,可其在外十六府的威望,无论军中还是民间,都隐有盖过朝廷的势头,也被后世君臣所猜疑忌惮。

累积至今,从当今大溱泰和帝登基以来,愈演愈烈。

特别是七年前,依例在京伴读太子的四王世子中的宁王世子,意外落马暴毙后,泰和帝生怕宁王生乱,对北宁、北江、北元、济北四府军政大肆调动,甚至不恤军情,在镇北军中着手落子,以期内外钳制宁王势力。

惹得四王心冷,其余三王也纷纷以各自因由借口,请旨召回各家世子,使矛盾到了爆发边缘。

恰逢凛朝寇边,这才转对外敌,暂且作罢。

而牧柏当年入京赶考,在京城与雍王世子关系甚笃,虽因此得二甲传胪,没遭到什么黑幕殃及,但却也因此‘简在帝心’了。

他那天没有跟师娘说的是,牧柏之所以被按在边地十多年不得动弹,罪魁祸首正是泰和帝。

寒门子弟,本是皇帝掣肘制衡勋贵世家子弟最好的人选,可这个有才干民望的官员,却跟大溱最大的权贵公然交好,这是泰和帝不能容忍的。

他们此行,其实不怕有杀手刺客,就怕没有。

泰和一朝,京中大员以四人为首,各成一派。

其中之一,便是牧柏检举的裴师嘉之父,当朝尚书左仆射裴庆。

其自身世袭罔替兖国公爵,加封上柱国,二十年内遍任六部尚书之位,故吏遍及六部。

其弟裴渊得封金紫光禄大夫,现任礼部尚书,门生广布各地。

其长子裴师彦,得封冠军大将军,任职禁军九卫之一的豹骑卫将军,深受泰和帝喜爱,视如手足。

一门三人,皆位高权重,堪称当朝权贵之最。

朝中声势,可与之媲美的,则是清流之首,当朝太师曾显,三朝老臣,当今帝师,威望甚高。

至于另外两派,则分别以中书令王公茂,寒门大儒国子祭酒李济远为首,一手握实权,一为寒门领袖,但都要略逊一筹。

褚平仓一案,不管其中究竟如何,都是其余三派围攻裴家父子的大好时机,虽已经定案,却并不一定代表结束。

而真正简在帝心的裴家父子,经此后,恨上牧柏还在其次,保住自己颜面和地位,才是主要。

杀王削藩,上合帝王心思,无疑是极好的选择。

他们完可以借机以牧柏为由,在雍合城行风布雨,替泰和帝在雍合城先开棋局。

牧柏死在雍合城内,那说明雍王世子对这朋友也不怎么样,雍王对城内治理也不怎么样,届时再行离间,推波助澜,分散一些雍王势力不算太难,自得圣心眷顾。

若雍王世子死保牧柏,那就更好了,他裴家就是泰和帝的马前卒,无论成败都可顺势搅动雍合风云,同样功劳不小。

而宁郃虽然只是个小小县尉,不起眼的小杂毛。

但当时保下他的,却是狼骑将军,乃至于镇北大将军等人。

包括师兄秦煜在内,这些人都是泰和帝于北境棋局中,至关重要的人物,也是对北境安危至关重要的人。

其中秦煜出身的武阳侯府,世为宁王府臣,秦煜与而今新宁王世子,又自幼交好。

现任武阳侯,也就是秦煜他爹,而今却被调往京中。

秦煜自己则被泰和帝亲封为镇北军一军郎将,以现下局势,正被放在宁王府对面,处境极为尴尬。

至于镇北大将军,狼骑将军等人,因北境多战,与宁王及宁王府上下,都有袍泽之谊,却亦身负皇命,也是两难之境。

甚至可以说,若不是他们尚且中立,只谨守边关,那宁王府早就是个被南北合围的境遇,北境也早就乱起。

如此情况,他与牧柏同行一程,还可以说是因为私交,也确实同路。

可他一旦入雍合城,有了结交攀附雍王府的嫌疑,那就不仅是他要倒大霉,镇北军中保他的那些人,也必会受到殃及。

这不是他自视过高,而是正因为他不起眼,官位低,反而好下手也好得手,人家真想揉捏的时候都不用多费力。

而且他所思,也不是凭想象猜测,虽有臆想,却非部。

只因历朝历代都不缺不分青红,只顾媚上舔主,因而得势的权臣。

而裴家父子,正恰好就是其一。

其从家道中落,一度差点被褫夺了世袭罔替的爵位,到无底线媚上迎合还是太子时期的泰和帝,以至而今权倾朝野的经历,也并不是什么秘密。

所以宁郃对雍合城是敬而远之,老实儿的去颖安摆烂。

……

雍合城,雍王府。

长十九里,宽十七里的庞大雍合城内,只雍王府便占去这座容民七十余万的雄城的五分之一左右。

这还不算城北凸出城池,额外圈占的占地更广的王府别苑。

可谓豪奢之极。

当下,进入雍合城的牧柏,便是被人接到了这王府别苑之内。

别苑内有里许清湖,湖畔亭台楼阁俱,皆雕梁画栋,金饰玉瓦,格外华美。

雍王世子李砚,正等在湖边小渡,一艘无蓬轻舟静停在侧,因水面清澈,如悬在那里一般。

“青山兄,多年未见,兄长确是沧桑许多啊。”见下人远远将牧柏引来,李砚快步前迎,微笑招呼。

“北地风寒,倒也给柏添了几分男儿气概,不亏。”牧柏同样微笑回应。

两人见礼相拥,同行至小舟上,撑船到湖心处,煮酒垂钓,如置画中。

“可惜世子不是美人,我也不是红颜,少了些神仙眷侣的意境,可惜!可惜!”

身在画中,一口醇酒入喉,牧柏摇头晃脑道。

李砚直接扔了鱼竿,心境无,“牧青山,你三十好几了,怎么还是这副不着调的样子。”

牧柏反唇相讥,“你少来,你要是正经人,能跟我唠一块儿去?”

说着还抖手钓上一尾肥鱼,嘚瑟的显摆下,才扔进鱼篓里。

“我还以为你提心吊胆的回来,陪你喝点酒压压惊呢,现在看来,自作多情喽。”李砚轻哼一声,直接拿着鱼篓往下一舀,直接带了两条胖鱼上来。

“我家这鱼从小被喂大的,见食就吃,根本不怕人,有个屁得意的。”

牧柏轻笑道:“我不就是被放回来的傻鱼,有个屁好怕的。”

李砚却沉寂了下来,正色道:“入王府任职吧,总能保你个周。”

牧柏摇摇头,“治县十多年,挺累的,不想再玩了,在你这儿蹭顿好吃好喝,回家当个教书匠,悠闲度日挺好的。”

李砚再度沉默,不知说些什么。

牧柏道:“世子何须如此,我本来就是个乡野村夫,纵十年苦读,到头也不过是登不了台面的草鱼而已。砧板在那,刀也在那,又能怎样挣扎。”

“雍王府岂会怕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李砚不满冷哼一声。

“怕是不怕的,只是没必要。”牧柏笑着摇头,“黎、灑两朝,人脑袋都打成狗脑袋了,晋华郡主虽故,但她的儿子还在,若黎朝支撑不住,难免向你这舅父和他外公求援,届时自有一番风云骤起,何必在我一闲人这里徒废精力。”

随后又道:“北境够乱了,不日更是会再起大战,西南现在可乱不得。他们不在乎,可我们得在乎,不然没脸下去见祖宗,这日月所照,山河所在,从来都不是一家一族之天下啊。”

李砚双拳紧握,目露凶光,后又化为一叹。

他自然知道这个道理,若非因为这个道理,他家祖上怎会一场赌战后,便欣然并入大溱,成了这雍王。

可他们想要这天下得个太平,却不代表别人就能容他们享受这份太平。

若他已是雍王,早反了天去,那理会那么许多。

牧柏见状,狡黠一笑道:“安心。我也没活够,不会自己找死,你给我弄块好地方,咱也学学先贤,来个结庐而居,开坛讲学,广施教化,我看众目睽睽之下,谁又能如何。”

李砚瞪大了眼睛,“你是真狗胆包天啊,不怕被天下士人骂死!?”

牧柏一挑眉,“来的人越多越好,就怕来少了呢!你到时再找人传扬一下,尽管夸张些,我能不能活,可就看这遭了。”

“哈哈!此计甚妙!亏你想的出来。”李砚顿时放声大笑,腾地站起身来,差点将小舟都给弄翻。

开坛之处好找,随便找个人多空阔的地方就行。

只要牧柏不怕被唾沫星子淹死,不管随后闻讯来的士子是比他强,还是不如他,这势算是造起来了。

且以牧柏才学,当世真能轻易胜之的,其实也不多,反而能成就其声名,让人愈发投鼠忌器。

到时保他的,可就不是雍王府,而是雍合百姓,甚至天下士人。

只是此事需快,才能打人个措手不及。

是以李砚随即便道:“今日青山且在王府住下,明日咱们便开坛讲学,恰好再过月余,便是母妃生辰,我这就连夜去信各地,以庆生之名,邀各地大儒名士入雍合开场清谈文会,届时自有你大展才华之处,看他们又待如何!”

牧柏道:“只清谈不够,我还要注经释文,看看那些名士大儒,究竟比我强出几何!”

此时的牧柏,意气飞扬,大有挥斥方遒之态。

李砚放声一笑,双掌交击,“好!我就陪你来这一场,咱们先摆阵列,将上一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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