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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一片沉寂。

辅国公府,用容家上下前程,只为制裁皇后。

这是有多恨?

顾阁老忍不住侧目,心中却震惊。若说只用爵位来换,并不令人意外,辅国公府的爵位本就一个空架子,并无益处,反而束缚子弟仕途。可拿族人子弟前程,只为一个说法与交代,未免太激进了?

设身处地,顾阁老又能体会辅国公的心情。

明帝愣了片刻,额上青筋暴叠,不知是怒辅国公的紧紧相逼,或者是皇后不顾后果的做法!

良久,明帝压了压眉峰:“依你之见,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问题,踢给辅国公。

辅国公不去想皇上此番用意,当即道:“臣以为,既然朝野百姓皆闻,皇上应彻查此事,明旨公布,还臣孙女清誉。”

明帝似笑非笑:“怎么。爱卿嫌此事闹得不够大,不够乱,废黜尚不足以让皇后令世人唾骂,遗臭万年?”

辅国公道:“臣不敢!臣只是想让众人明白此中原委,纵然粉身碎骨,亦不愿臣及家人名誉染瑕,恳请皇上成全!”

明帝蓦然站起身,面带怒火,喝问道:“爱卿是以死相逼!”

“臣以为,皇后是逼臣走投无路。”辅国公无视皇上言语中的怒火,仰首道:“皇上若觉得皇后无错,臣不敢有二言,只求皇上准许臣告老还乡。”

明帝闭目良久。

顾阁老道:“皇上,皇后是一国之母,一举一动,皆为表率。而今作为,有失国体,也令人心寒。往小了说,皇后有失妇德,心思阴险诡谲。往大了说,朝臣不免想皇后如此对待功勋之后,是否受人指使。”顿了顿,又道:“此事还在发酵之中,宜早些澄清、处置,免迁延过长,牵连更广,更招非议。”

皇后一国之母,谁人能够指使她?

皇帝!

明帝扶额:“刘信,传皇后来,朕有话要问她。”顾阁老的话,他懂!

辅国公不过是一个开端,皇后为何如此对待容姝,那是迁怒!

她目地在谢桥!

而谢桥是郡王妃,如今的郡王早已不是当初的秦蓦,行事更激进,狠辣,不得章法,不计手段,只看结果。

谢桥若追究,秦蓦定不会袖手旁观,熟视无睹!

他一旦动手——

明帝愈发头痛,说来说去,本就是皇后的错。

趁虚而入,往郡王府塞人,脸与谢桥一个模样,手段下作,想要人将谢桥取而代之!

可敢做却不敢承担后果,不过将她禁足,便又生出一堆祸事!

若只是皇后,他又何须难以抉择。

太子!太子!

明帝揉了揉眉心,心乱如麻。到底恼了皇后,她与太子欲夺嫡,阴险诡谲也无妨,只是手段不高明,被人一抓一个错。

“传太子!”明帝又道。

皇后本就处于劣势,她的所作所为,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理有据。前有辅国公豁出去,只求皇上惩处皇后,还一个公道。后有御史、顾阁老谏言,还有暗中蛰伏未出面的人,皇后当是万劫不复。刘公公连忙应声道:“老奴这就去传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半个时辰过去,刘公公回来复命:“回禀皇上,皇后娘娘凤体抱恙,卧床不起……”

“嘭——”

明帝一掌拍在龙案上,震怒道:“她以为朕不敢将她如何!”

皇后这是在挑衅龙威!

刘公公腿一软,跪在地上:“皇上,太子殿下在门外候着。”

明帝突然冷静下来,下令道:“皇后萧氏天命不佑,华而不实,心肠歹毒,祸乱朝纲,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废黜后位,冷宫置之!”

顾阁老听闻‘祸乱朝纲’几个字,瞥一眼辅国公,心中叹息。

废后不是出自皇帝本心,受逼迫而为之。皇帝心中这一口气,只怕不会顺畅,总会要疏通。

“刘信,去未央宫取回立后圣旨,宝印,宝册,交于太后,暂管六宫。”明帝睨一眼跪在地上的几人,冷声道:“着太子代皇后亲自登门赔罪,辅国公受之,愿化解芥蒂,方准许回宫!”

刘公公心中大惊,太子代皇后登门赔罪,变相承认皇后过错,还给辅国公一个清白。可这也断了太子继承储君的前程!

明帝目光冷厉射来,刘公公面色煞白道:“是!”速速退下去传令。

明帝道:“辅国公可满意?”

辅国公磕谢皇恩:“皇上睿圣明哲!”

顾阁老触及皇上的目光,连声道:“皇上英明独断,臣深为敬佩。”

明帝冷笑一声,面带讥诮,摆了摆手:“退下罢,朕累了,想歇一歇。”

“臣告退。”

辅国公与顾阁老相继而出。

辅国公对顾阁老言谢。

顾阁老叹道:“人杰,如今局势,皇上并不愿废后。皇后所犯下的事,于皇上来说并非大事。老夫以为今日皇上受到胁迫废后,用‘祸乱朝纲’一言为罪名,只怕是给皇后留一丝退路,他日还有可能重返中宫。”

皇后所为,根本就与祸乱朝纲不挨边。

圣旨一出,众人只怕是皇上维护天家颜面,随意绉的一个罪名。

可谁知他私心里并不想废后。

皇上子嗣不丰,他日百年归寿后,若无出色皇子皇孙继承皇位,太子便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而今日皇帝看似断了太子的前程,可又如何不能够理解变相庇护?

皇帝的心态已经变了。

顾阁老忧心忡忡道:“人杰今后好自为之,切记锋芒太露,小心行事。”

辅国公如何看不透?皇后打进冷宫,他便不会再给翻身的机会!

皇后与太子的翻身之日,便是辅国公府的灭顶之灾!

——

太子得闻皇上的决裁,犹如五雷轰顶,心凉半截。

他在刘公公来传达皇上口谕时,不慌不忙的来了,便是吃准了皇上无心废后。

只要母后与他一唱一和,将此事过错化小,再放下身段给辅国公赔罪,一切都化解了。

可问题却出在皇后身上,她并未前来兴乐宫!

皇上一怒之下,废黜萧氏皇后之位。

或许,意在警告、敲打。

可无论哪一种,对太子来说,都是不利于他的处境!

皇上的心思,他能够摸到一点边角。

如今成年尚存的皇子,只有他与燕王。

而燕王已经落败,前往封地。

能挑起大梁的只有他。

剩下的最年长的皇子,也只有十岁而已。

今日的惩罚过重,只要他与母后反省,力求改正,他继承大业的可能性极高。

这一切,建立在没有对手的情况下。

可他有强劲的对手——荣亲王。

他与荣亲王之间的较量,不过小打小闹。闹到皇上面前,关键时刻,总被他给化解。皇上对他有疑心,或许久居高位,被荣亲王阿谀奉承惯了,便颇为自负,并不将荣亲王放进眼中。

太子面目阴沉,暗恼皇后不识时务,这个时刻,竟拿病来躲避皇上的问罪!

怒气腾腾,直奔未央宫。

太子正欲兴师问罪,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禁一愣,质问施华道:“母后之前好端端的,怎的病得这般严重?”

施华眼睛红肿,抽噎道:“娘娘许是受了惊吓,气急攻心,病倒了。”

病情来势汹汹,浑身并无异状,陷入昏睡,不断梦呓。

太子眉头紧锁,看着躺在担架上皇后,因痛苦而皱着眉,嘴里含糊念叨。

“请太医了?”

施华眼泪坠下来:“娘娘是废后,被禁足未央宫,太医院的人,不敢来。”

太子一脚踹倒椅子,怒骂道:“趋炎附势的东西!”等他得势,一个一个要了他们的脑袋!

大殿里的人,惊吓的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太子更气郁难消!

扯下腰间玉牌,扔给身边的内侍:“速去请季先生进宫!”

心中却在思索着,皇后突然病得这般严重,着实可疑。

莫怪父皇会认为母后装病,他之前也是如此认为。

“本宫离开未央宫,母后可有用膳?”太子怀疑有人动手脚。

施华沉吟道:“皇后娘娘吃不下,只用了一块糕点……对!皇后娘娘吃了糕点,喝一杯茶,便说头痛的厉害。奴婢扶着皇后娘娘躺在床上小憩,刘公公来传皇后娘娘面圣,奴婢便唤不醒了。”

印证心中所想,太子眼底闪过阴鸷,定是与谢桥等人脱不得干系!

他们恨不得中宫失势!

赔罪么?

太子脸上布满阴霾,阴沉得滴水,冷笑几声,命人备礼,前去辅国公府。

——

太子的确要给辅国公府一份大礼!

只是这份大礼,看他们能不能消受得起。

太子一路上,心情都很好。

不过,这一切都是在下马车之前。

辅国公府门前,气氛低压。

太子满面阴沉,一副山雨欲来之势。磅礴的怒火,几乎要迸裂而出,生生忍下,面庞肌肉剧烈抽搐。

辅国公率领阖府上下,跪在地上行一大礼,言语谦卑:“皇后之过,皇上已经惩戒,微臣早已无半点怨言。太子乃一国储君,跪天跪地跪皇上,臣无法生受。”

闻讯旁观的百姓,听闻辅国公的话,心中恍然,原来当真是皇后毁了容三小姐的清誉呢。

皇上不但责罚皇后,甚至让太子赔罪。

可辅国公的姿态太谦卑,分明是受害者,却畏惧天家,太子的赔礼,都不敢受,反而还要奉承。

真真是有苦不敢言!

百姓向来同情弱势,心中偏向辅国公府。

太子脸上挤出一抹笑,笑意却不及眼底,分明气得要炸裂,却不得不维持风度,双手将辅国公搀扶起来:“辅国公府威势煊赫,功勋赫赫,是国之栋梁,父皇见了都要礼遇三分。于私,您是本宫的长辈,本宫这一礼,如何不能生受?”

辅国公闻言,又要跪下去。

太子暗骂一声老狐狸,好的,歹的,皆由他说了!

方才那句话,显然是他若要赔罪,便要跪下显出诚意!

他若不跪,岂不是不够诚心?

而且辅国公又先一步跪下请罪,他若再跪,便又是他的不是,利用身份威压辅国公府!

如今,他不过言语上挤兑,他便又要跪!

这一跪,谁知又会跪出个什么花样来?!

太子脸色很不好,皮笑肉不笑道:“本宫只是来拜访辅国公,替母后向容三小姐聊表歉意。既然辅国公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本宫若再强人所难,太过难看了。”太子目光淡淡扫过辅国公身后的一众人,并不见容姝,却聪明的没有问,他知晓断然不是好话,说不定是个陷阱。

可有些事,不是你能避,便能避得了。

辅国公叹息一声,精睿的眸子里布满沧桑,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姝儿未能恭迎太子,身体不适,昨日落水了,感染风寒。这丫头是个福薄了,不幸之事皆落在她头上,不知她可能够挺过去。”

太子脸上牵强的笑容都挂不住了。

落水?

为何落水?

无非是清誉受损,投湖自尽!

众人恍然大悟,却又觉得容姝是个贞烈之人。遇到这样的事,谁还有脸活的下去?

好在皇上圣明,还给容三小姐一个公道,否则又害了一条无辜性命!

太子极不情愿的顺着辅国公的话说:“容三小姐福大命大,是有后福之人。”

辅国公笑道:“承太子吉言。”邀请太子入内喝茶。

太子面容扭曲,拂袖道:“本宫还有要紧事,先告辞。”说罢,吩咐内侍将礼品送进辅国公府。

他准备的那一番大礼,终究未能送出去。

反而,受一肚子窝囊气!

让备受争议的容姝,得以洗刷污名!

而他最后面那番话,便是跳进老狐狸的挖好的陷阱里。今后容姝再有事,便定是他为之!

不但不能再动容姝,反而还要护着她的安危。

他想不认账,可今日之言,必定会传到父皇耳中!

太子并没有猜错,辅国公的确是这个意思。

就算皇后被废黜,可皇上并没有言明容姝是被皇后乱点鸳鸯谱,刻意败坏她的声誉。即便有人猜到,却也是极少一部分,仍旧存在很大的争议。

他也猜到太子不会心甘情愿认错,甚至还会借机生事,令辅国公府处境愈发艰难。便先发制人,顺势让众人得知内幕!

果真,效果很喜人。

容二老爷担忧的说道:“父亲,太子心胸狭隘,今日您设这场局,只怕他会怀恨在心。”寻机报复。

辅国公叹息道:“没有今日这一出戏,太子便不怀恨了?”

容二老爷一怔,默然不语。

从一开始,太子便与他们在对立面!

皇后被废,便不可修复,彻底撕破脸。

“皇上是不想我们全身而退啊!”辅国公苦笑一声,他示弱削除爵位,皇上并不同意。也不准许他告老还乡,为的便是那已经不复存在的兵符。

容二老爷是一个明白人,辅国公提点一番,便能悟出其中利害关系。

辅国公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一旁的容生说道:“你随我去书房。”

容生踌躇道:“孙儿想去先见一见大姐。”

辅国公瞪他一眼:“不耽误你功夫。”手负在身后,朝书房而去。

容生看向柳氏。

柳氏给他一个眼色:“快去,母亲替你留住你大姐。”

容生腼腆一笑,这才安心去书房。

——

听音阁。

后院小池塘边,栽种着两颗老柳树,柳条抽芯,清新飘逸。

容姝搬着小板凳端坐在柳树下,手里拿着竹竿,脚边放着一个桶,地上摆放着鱼饵。

竹竿被拽动,容姝收竿,一条巴掌大的鱼。

容姝嫌小了,将鱼放回去。

“你如今日子真的有滋有味,这个池塘之前没有养鱼,你放的?”谢桥看着桶里两尾鱼,眼底带着欣慰。她有闲情雅致钓鱼,昨日发生的事情,她算是迈过那道坎。

容姝道:“苏璃买了几百条大小不一的鱼放进去,又放了一千条鱼苗。他说自己养的,自己垂钓,别有一番滋味。鱼肉鲜嫩,也能消磨时光。”

谢桥笑说:“苏璃对你极好。我听闻苏相说你是鱼苏璃有口头婚约,是苏家的人。”顿了顿,嘴角带着一抹笑:“你如何想?”

“顺其自然。”容姝是真的看淡了,原先是动了嫁给苏璃的心思,若是没有发生意外,她会顺利嫁给苏璃。

但是现在,她犹豫了。

“大姐姐,苏璃有自己的抱负和想法,我不想他因为我,变得不像他自己。我如今被他打动,或许是因为他保持着难得的纯真,那一双干净的眼睛里染上杂质,便不是我想要的了。”容姝觉得一个人活着,太累,顾虑的太多。人人工于心计,阴险诡谲。而苏璃或许是隐卫痴傻多年的机缘,保持着本真。这份本真,很难得。

她不想摧毁。

他该是无忧无虑的活着。

昨日里,他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失落自责。

他低落的情绪,对她极有影响力。

“你可有想过,他在没有遇上你之前是快乐的。遇见你之后,你才是他的快乐?失去你,你觉得他不会因此而变的不再是他?姝儿,有时候别只顾着看眼前,你在他身边,他才会一直这般下去,因为他会让你喜欢的模样,一直保持下去。”谢桥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柔和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柳条倾泻在她的脸上,整个人因而变得慵懒散漫:“苏璃一直是个明白人,他懂得争取,愿意变强,用自己的能力保护自己想守护的东西,不能因此说明他就变的复杂。”

容姝陷入沉默,谢桥表达的意思,她明白。

她喜欢苏璃纯粹的模样,苏璃便会守住本心,不会让自己染上杂质。

可是……

“大姐姐,我成过婚。”容姝心里是介意的,她不是一个清白的女人,到底是没有自信。

原来,这就是在意了。

因为在意,所以想要将自己最好的呈现在他的面前,交给他!

身上的那一点不完美,会令她自卑。

谢桥轻笑一声,“姝儿,你是说苏璃太干净了?如果他要成过婚,或者有过其他的女人,你才会减轻心中的负担。那么我问你,他如果有了别的女人,你就会高兴?”

“我……”

“别急着回答我,也无须回答我,问你的心。”谢桥心中看的明白,容姝对苏璃有了别样的感情。

感情是很微妙的一种情绪,她会令人疯狂,令人变得不像自己,亘古不变的是占有。

由身到心,只希望独属自己一个人,不愿意与别人分享。

容姝抿紧唇角,她会难过。

春风拂面,平静的湖面漾起层层涟漪,一如容姝此刻的心,并不平静。

良久,容姝轻声道:“大姐姐,我心里害怕。”

害怕她会再度识人不清。

当初认识的秦隐,与真正生活在一起的秦隐,天壤之别。

苏璃……

容姝长叹一声,她完全失去信心。

谢桥没有再劝,她知道昨日一事,击溃她建立起重新生活的希望。

她始终觉得自己被玷污,并不干净。

今后与苏璃在一起,感情失和,会被翻出来,成为一支伤害她的利箭。

经历一场失败的婚姻,她便不再如之前一般,飞蛾扑火,不顾一切。身上背着坚固的硬壳,将自己保护起来。一点点风浪,都能够将她打回原形。

谢桥见她情绪比较稳定,心里也算放心了。

容姝淡然一笑:“别说我了,反正也就这个样子,还能坏到哪里去?就算一辈子都如此,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倒是你,我听闻姐夫在与你冷战?”

谢桥脸上的淡去,喟叹道:“嗯,他气消就无事了。”

容姝勾唇一笑:“姐夫也是要哄,怪你不信任他,在他需要你的时候,并不在他的身边。”站起身来,舒展身子骨:“你们都太在意对方,总为对方想太多,即便是矛盾,也是让人羡慕。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便不留你用饭,早点回府。”

谢桥娇嗔道:“行了行了,遭你嫌了。”

“我又不是姐夫,你留下来,耽误我事儿。”容姝晃了晃手里的桶,里面的鱼儿活蹦乱跳。

谢桥横睨她一眼,“我要吃炸鱼丸。”说罢,带着明秀离开。

容姝亲自将与宰杀,剔刺,弄成鱼泥,炸成丸子,让人送去郡王府。

——

郡王府。

庭院里,高大的梨花树,枝叶被风吹刮得籁籁作响,梨花飘零,地上铺着薄薄一层,莹白如堆雪。

谢桥端坐在梨花树下,细碎花瓣零落在她的发间,裙摆上,柔和她周身清冷的气息。

谢桥身后垫着柔软的大迎枕,如烟如雾的云袖,折叠两层卷至皓白的小臂上,兴致盎然的煮茶。

明秀带着一个人进来。

谢桥刚好斟一杯茶放在对面,抬眼看着一身蓝衣的苏璃,请他在对面坐下。

苏璃随意的坐下,看着雨过天青色的茶杯,里面盛着金色茶汤,上面漂浮着一小瓣洁白胜雪的梨花。牛嚼牡丹般,端起来放在嘴里一口饮尽,砸吧着嘴:“好香的茶水,就是有点苦。”

谢桥失笑,再给他斟一杯茶:“你再尝尝。”

大抵是不好喝,苏璃并没有一口喝尽,浅浅抿一口,脸巴巴的,正要说什么,眼睛亮晶晶,眉毛都飞起来:“真好喝。”

“喜欢?”

苏璃忙不迭点头。

“给你带一些回去。”

苏璃点头,又猛然摇头:“大容容,你给小容容,她喜欢喝茶。”

谢桥会心一笑:“她有。”

苏璃看着眼前的茶具,好奇的说道:“是这东西煮出来,才这般好喝?”

谢桥颔首。

“你可以教我么?”苏璃眼底有着期待。

“我教不了你。”谢桥见苏璃眸子里闪过失落,又道:“你可以让姝儿教。”

苏璃嘴角忍不住上扬,随即,又苦恼的说道:“姝儿不理我了。”

“不会,姝儿很喜欢你。”谢桥脸上的笑容淡去,一脸正色道:“姝儿嫁过人,昨日又险些遭内监玷污,你不嫌弃她不是清白的女子?”

苏璃突然起身,生气的说道:“这又不是她的错,她也不想遇见不知道疼惜她的人。错又不在她,都是姓秦的欺负她!”

谢桥怔愣住,似乎没有想到苏璃反应如此激烈。

“小容容有不守妇道?”苏璃重新坐下。

“没有。”

“小容容有勾三搭四?”

“没有。”

“小容容有虐待那两小孩?”

“也没有。”

“那我为什么要嫌弃她?”

谢桥默然。

苏璃闷闷不乐道:“小容容很喜欢你,你是她大姐姐,我就不和你生气,下次再不许说这些话。”

谢桥莞尔。

“你别不相信,我打人很痛。”苏璃觉得自己的能力被谢桥质疑,不高兴的说道:“你若不是小容容大姐姐,我一句话都不想和你说。”

心里觉得还是小容容好,不会嘲笑他。

谢桥正色道:“今日请你来,有一事要与你说。你父亲说姝儿是你未婚妻,你准备何时上门提亲?”

即便祖父与太子那一番对话,对容姝有利,多少还有影响。彻底杜绝,只有与人成亲。

他们订下婚约,谣言便不攻自破。

苏璃打起精神:“明日去?”

谢桥道:“你父亲如何说?”

苏璃没有开口说话,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挠了挠头,吱吱唔唔的说道:“他想请皇上赐婚。”

“如此更好。”谢桥嘴角微扬,心里的石头落下去,如此说明苏相是同意这一门亲事,且很重视容姝。

至于蒋氏,她素来以苏相为主,便不足以为俱。

谢桥从一边抱来一个精致的木盒,放在苏璃的手里:“你交给你父亲,这算是我给你们准备的新婚贺礼。”

苏璃拒绝的话,生生咽进去,抱着盒子告辞回府。

苏璃回到丞相府。

迎面碰见蒋氏。

蒋氏见到苏璃抱着一个木盒子回府,皱紧眉头道:“你去郡王府了?”

苏璃点头。

蒋氏伸手:“盒子里是什么?”

苏璃往身后一藏,可又记起母亲对谢桥有怨,因为她的缘故,害了姐姐。心想,谢桥给的贺礼,应当是不俗。

想要讨蒋氏欢心,苏璃便将木盒子递给蒋氏:“大容容送给我的东西。”

蒋氏脸一冷,想将东西丢了,谢桥的东西,能是好的?

可见苏璃一副她敢扔便与她翻脸的架势,沉着脸打开木盒,里面躺着一个瓷瓶,下面压着一封信。

蒋氏心中狐疑,拿起瓷瓶,将信拆开,随意扫一眼。

蓦然,面色骤变,手指颤抖,激动的往书房跑去,顾不上端庄规矩。

“老爷,你,你快看,这信上写的是什么?”蒋氏将信塞在苏蔺手中,紧张的盯着他,生怕是自己看错了:“你看看,她说的是救命药?”

苏蔺皱紧眉头,不悦蒋氏的冒失,可看见信中内容。面色一变,心中同样激动、兴奋,可到底是克制住,面上不动声色。

蒋氏心里愈发焦急,摇晃着他的手臂催促:“到底说的是什么?”

“你不会看?”苏蔺瞪她一眼,将信扔在书案上。

蒋氏抓过来,反反复复看几遍。双手合十,念了几句佛,紧紧握着手里的瓷瓶:“太好了,太好了!”

苏璃一头雾水:“父亲,母亲,信上写的是什么?”他拿起来一看,目光变了变,抿紧了唇,“她说是给我和小容容的新婚贺礼。”

苏蔺诧异的看他一眼。

“她说父亲承认小容容是我的未婚妻,问我何时提亲。我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合适,问她明天去可好?她说你是何打算,我如实说了,你要请皇上赐婚。她笑了,然后把这个给我。”苏璃想,可能是因为他态度良好的缘故。

蒋氏早已热泪盈眶,抹了抹眼角,心里打算放下成见。

她以为苏素馨这一辈也就如此了,不死不活,留着一口气苟延残喘。

没有想到……她还有新生的机会!

苏蔺叹一声:“明日我去请皇上赐婚。”

谢桥是投桃报李,他们不介意容姝的过去,并且给容姝一份体面。

她为了容姝,愿意放弃过往的仇怨。

大抵是不放心苏素馨,所以她给的药,可以救好苏素馨,但是她会失去所有的记忆。

这又有何关系?只要馨儿能够健康活着,忘记一切对她来说更好,不再背负仇恨,快乐无忧的活着。

这一份情,他们受了。

会将容姝当作亲女儿一般疼爱。

——

谢桥送走苏璃,吩咐明秀将茶具收拾好。

手撑在石桌上,艰难的起身。

揉着略微僵硬的背脊,准备回屋子里。突然,脚步一顿。微微抬了眼眸,默不作声的瞧着院门口的秦蓦。

秦蓦抬步跨进院门,脸上带着一丝不胜酒意的酡红。

谢桥迎上去,停住脚步,手指扶着一旁的梨树,从上到下的打量他一番,鼻子灵敏的闻到浓烈的酒气。眉头紧拧,问道:“喝了很多酒?”少许的酒,他身上不会有这般重的酒气。

秦蓦嗯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淡淡扫过,看着她略皱的眉,径自越过她进屋,拿着换洗衣物去往净室。

谢桥面对他冷淡的神色,脸上不动声色,坐在美人榻上,等着秦蓦沐浴出来。

等了两刻钟,秦蓦方才出来。

墨发已经擦干,身上松垮套着外袍,靠在床柱上。

大约是真的饮了很多酒,颇为不适,微微阖着眼,手搭在额头上。

谢桥转头瞟他一眼,终是起身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目光专注,凝视他半晌。手背碰一碰他的脸,他一把握住她的手,低哑醇厚的嗓音带着一丝冻住的冷:“你也是如此照顾他,无微不至,嗯?”

谢桥神色一顿,脸色瞬间白了。

秦蓦似乎察觉到她想要逃,将她拉的贴近,看似凶狠,动作却轻柔,眼角眉梢带着森寒的冷意:“沂水河畔,重温过往,乐不思蜀,不知往返……”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紧紧地,似乎一错眼,她便如烟似雾一般,消散于眼前。克制不住似的,抬起落在她的腰间,将她搂紧怀中,头埋在她的肩窝:“你后悔了么?后悔他来的太迟,与你错过了?”

谢桥唇角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淡淡道:“秦蓦,你喝醉了。”

秦蓦仿若未闻,紧紧扣着她的手指,眼底布满红色血丝,阴狠的说道:“就算你后悔了,我也不会成全你们。即使……相互折磨一辈子!”

谢桥面色一僵,伸出空着的手,轻轻抱着他的脖子。

睁大眼睛,不敢眨眼睛,害怕滚烫的液体滚落下来。她不知道,原来他竟去过大庆。沂水河,她与南宫萧去过一回,正是年节的时候。她心里牵挂着秦蓦,那是他们成婚后第一个年节,却不能在一起过。南宫萧以解药胁迫她,陪他一同去看花灯,他带着她去沂水河畔,他给她准备一个花灯,让她给秦蓦祈福。

可他说的不是过往旧事,而是询问她与秦蓦如何相识。因此,也算是相谈甚欢。

却不曾想过,他竟去大庆找她。许是看见这一幕,他便误会了。

秦蓦却是慢慢放开她,定定看她一会,皱紧眉头,伸手压着眉心,起身道:“我去处理公务。”

谢桥拉住他的手臂,眼底有着恼意:“你醉了,如何处理公务?”

秦蓦抿紧唇,目光落在手臂上的手。

“你就如此不想见我?”谢桥语气里带着一丝委屈,别开头,不再看他,吸着鼻子道:“是!我后悔了!”

秦蓦猛然看向她,目光锐利,带着寒芒。

“我后悔,没有告诉那个气度狭窄的男人,我想要做的事情,而是选择愚蠢的欺骗他。我后悔,轻易的轻信别人,在离开他的那段时间,没有给他只言片语!我后悔,我没有真正的去站在他的角度,去深思他想要的是什么。以至于,他和我生气,和我冷战,我却不知道,如何做他才会原谅我!”谢桥看着秦蓦,每说一句,便向他靠近一步。

秦蓦眸子一紧,喉间滚动。

“你如果真的打算这一辈子都不愿与我言归于好,我也尊重你,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碍你的眼……可是,这真的是你想要的?”谢桥与他只有两三步的距离,停住脚步,嘴角凝着一抹浅淡的笑容:“我不知道你去过大庆,我和南宫萧,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这一辈子,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有你。”

秦蓦幽邃的眸子微微一动,沉静的注视着她。

谢桥倾身头埋进他的胸口,沙哑的说道:“你曾说过,我遇到困难,可以找你,你会帮助我。正好,我遇到一道难题,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做,他才会冰释前嫌?”

谢桥觉得真的够了,忍受不了他的冷淡。

‘唔……’

谢桥闷在他的胸膛,呻吟一声。

秦蓦感受到她的身子下滑,弯着背脊,双手抱着肚子,朝下蹲去。打横将她抱起来,看着她面色微微发白,痛苦的皱眉。

秦蓦变了脸色,急声道:“怎么了?哪里不适?”

“我……我好像,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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