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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沐生气了。

大祭司终于能够确认这一点:他的副祭司生气了。

副祭司变得沉默,慵懒含笑的面容变得冷淡,也不再说那些轻浮的、无赖想要偷懒的、会让他漂亮清澈的眼睛闪闪发亮的话。

起初,大祭司以为,副祭司是总算变得沉稳可靠起来。

他这么想是有原因的。

当他让副祭司学习卜算、观测并绘制星图时,那曾经总是躲懒的少年,现在会一言不发、干脆利落地完成。

虽然成果还是很糟糕,但至少副祭司终于有了点继承人的模样。

有时大祭司会教他一些治理部族的道理,还有一些关于巫术的技巧,副祭司也认真听着,偶尔才在关键的问答上说几句,用语简洁,语气冷静。

这是大祭司十分欣赏的态度。

……是大祭司本应十分欣赏的态度。

所谓“本应”,就是他不仅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感到欣慰,反而感到了一种隐隐的焦躁和茫然。

因为他发现,还有更多的一些事也随之改变了。

曾经,当大祭司早晨起床、走到神木下时,副祭司总是会从茂密的树枝上跳下,带着满身轻快的阳光,笑嘻嘻地塞过来一枚酸甜的果脯或者酥脆的坚果。

那少年会说些诸如“如果大祭司不肯好好饮食、保重自己,我就伤心得无法照看神木啦”之类的……让人不得不咽下去的无赖话。

现在,没有这回事了。

没有果脯或者坚果,没有得意的、轻快的无赖话,更没有闪闪发光的、带着笑的眼睛。

大祭司足足忍耐了三十二天,从初春等到春末,最后他彻底明白,真的没有这回事了。

他对着夜空呆了很久,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最后,他只是想,不能再这么放纵下去了。

……

四月的第一天,大祭司从石室中走出,望着阴雨霏霏中伫立的神木,还有神木上那个隐约的人影。

大祭司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口叫出了副祭司的名字。

“裴沐。”

不出他的预料,副祭司并未立即回应他,而是隔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才从枝叶的间隙中传出。

“在,大祭司大人有何事?”

一阵窸窣声后,副祭司出现在神木下。

隔了薄风淡雨,那少年般的面容多了一层朦胧柔和的意境,令他身上的锋芒淡去,更多柔美。

大祭司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乌木杖。

没来由地,他觉得舌尖略有些发涩。

“你的头发怎么又这般乱?”他轻声斥责,朝他伸手,“过来,我替你束好。”

这是为了所有扶桑祭司的威仪——大祭司如此想。但即便是他,也觉出了这个想法有些过分的、虚假的冠冕堂皇。

舌尖那一丝涩意更重了,但隐隐地,当副祭司朝他走来时,从那涩意中还更蔓生出了一点让他浑身紧绷的麻意。

“你……”

副祭司和他擦肩而过。

“不必麻烦大祭司大人了。”他懒洋洋地说,声音透出疏离,“我自己会好好收拾,必定不给扶桑部丢脸。”

大祭司抿紧嘴唇。

他垂下空荡荡的左手,也垂下了眼帘。

“你要去何处?”他问。

“去找阿蝉。今日我记得是休沐,除了早晚照料神木,该没我的事了罢?”

副祭司的声音在烟雨中飘零。

大祭司忽然想起那个传闻。他听说过,子燕的首领妫蝉与祭司裴沐自幼相伴,感情甚笃。很多人都见过他们在一起时亲密的模样,认为他们是……一对爱侣。

这关他何事?大祭司冷冷地想着,却不觉将乌木杖握得更紧,握得直接发白,连他自己的脸色也变得更白了。

“你要去找妫蝉?”他不知不觉问出了这个问题。

副祭司却没有回答,只淡淡说:“大祭司大人,恕我告退。”

他听见那个人的脚步声远去,而后是缭绕的风声。

终于,神木厅中只剩无处不在的薄风细雨。

大祭司独自站了一会儿,才回过头。

他的身后空无一人,恰如副祭司来之前的那样。

这才是他习以为常的场景。这分明是他最看惯的、无动于衷的场景。

但是……

大祭司抬手按住心脏。

他垂眸看着地面,神色漠然地想:神木之心分裂带来的后遗症……似乎又加重了。

裴沐在清风里伸了个懒腰。

她刚才本来在树上和裴灵说话,大祭司却来搅兴。每次看见他那面无表情、高傲冷淡的模样,她就不可避免地想起来,这个人原来谁都不信任。

裴沐觉得,喜欢他的自己像个傻子。甚至于,她明明知道他无动于衷,甚至怀疑一切,还是很想找到法子、治好他的身体。

那副苍白的、血色缺乏到极点的样子,看着还是太刺眼了一点。

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下,裴沐决定和大祭司保持距离。毕竟,她其实还是喜欢他的。离得太近了,越来越喜欢可怎么办?分明得不到回应,连点信任都得不到。

裴沐刚才就是在和裴灵絮叨人类这些黏黏糊糊的、矛盾而不可理喻的情感。小姑娘听得似懂非懂,却还是乖乖地抱着她的头发,安慰她。

裴灵真是太可爱了。裴沐忍不住想,这就是养女儿的感觉么?

可惜,裴灵每天都要回到神木之心边上休息,不能时时刻刻陪着她。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小姑娘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裴沐一路漫无边际地想这些事,一路望着四下景色。

四月来临,空气变得湿润温暖,丰厚的春雨滋润着烈山的土地,带来了更多生命繁盛的喜悦。

北方和南方发生了几起小规模的敌对部落骚扰事件,但都不痛不痒,丝毫没有损害到扶桑部的富足。

族民们在小麦苗中走来走去,还有不少人在开谢的杏花下嬉笑、相互亲吻。

扶桑部的通婚并没有多余的规定,除了位高权重的首领、祭司,其余族民的婚嫁,全凭他们自己乐意。

因此,时常能看到年轻男女在花丛中拥吻。

每当裴沐在高处注视着这种种景象,心中对大祭司的不满就会渐渐平息,最后只剩一点微妙的、细弱的不服气。

她不得不承认,如果是为了让这安乐富饶的景象一直延续,种种的冷酷、算计,似乎都是可以原谅的。

春风太温软,简直快要让她心软地去认同大祭司了。

何况……这些过得好的人里,也有子燕部的人。

裴沐没有落下,而从灰色的云层下望。

烈山脚下,曾经属于子燕部的人们也在四下劳作。他们锄草、翻开土地,小孩子在追赶惊慌的家畜,还有不少战士大笑着相互招呼,约定要去外头打猎。

子燕的人大多性格开朗,已经与扶桑部的人交上了朋友。

妫蝉则在春风细雨中练习枪法。她将一杆精铁长/枪舞得赫赫生风,让细碎的雨雾变得更加缥缈。

扶桑首领姚森在一旁看着她。

两人不时交谈,然后一起大笑。姚森还上前来与她切磋。最后,趁妫蝉不注意的时候,这位扶桑首领偷偷亲了一下她的面颊,结果被没反应过来的妫蝉当成了偷袭,给一拳打了上去。

姚森不由捂脸苦笑,妫蝉则心虚地安慰他。

地面上两个小小的人影越靠越近,最后小小的妫蝉豪情万千地一把搂住了小小的姚森,大大咧咧地亲了上去。

裴沐看得发笑:妫蝉这人,又忘记她的嘱托了。

但是……如果这就是妫蝉的心意,那么她祝福她。

并不只有她看见了这一幕。

妫蝉的上峰——朱雀祭司,恰恰好也经过子燕的栖居地,于是目击了这一幕。

即便隔了高空的风和地面的雨,裴沐也看得出来,朱雀祭司一瞬间就不爽到了极点。

听说朱雀与妫蝉意气相投,很看重这位部下。他又很讨厌姚森,自然不乐意重视的属下与厌恶的对象往来。

但是,朱雀也没说什么。

因为他要忙着照顾两个小姑娘。

他身边矮一些的姑娘是姚榆,青龙祭司的幼女,天真快乐又不乏心细体贴的孩子;高一些的是一位女奴,也是姚榆的玩伴。她温柔地照顾着姚榆,对这位将自己从一众奴隶中解救出来的小主人极为上心。

当浑身是刺的朱雀祭司面对姚榆时,他显得温和有耐心极了,还专门折了很高的花枝给她。

听说,七年前他的未婚妻去世后,朱雀祭司就对未婚妻的家人十分照顾,哪怕青龙祭司位高权重,其实并不需要他的看顾。

裴沐看了一会儿,笑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朱雀祭司是个重感情的人,她其实很能体会他的心情。

青藤杖起,清风环绕,带着裴沐下落到妫蝉身旁。

“阿蝉!”

妫蝉吓了一大跳,猛地从姚森怀里蹦出来,满脸心虚地看过来。

“阿,阿沐……你来啦。”她讪讪道,眼睛看来看去,显然竭力在寻找一个借口。

裴沐故作痛心疾首:“阿蝉,你,你怎么能背着我……你这个薄情寡义的负心女人!”

妫蝉瞪大了眼,张口结舌。

附近的人们也投来自以为知情的目光,同情地看着裴沐,又谴责地望向自家首领。

唉,明明首领和祭司大人是一对,怎么突然就抛弃祭司大人了呢?祭司大人该有多伤心啊!

姚森一步上前,将妫蝉护在身后,凛然道;“副祭司大人,我们公平追求……”

“什么公平追求!”妫蝉不高兴地拉回他,再冲裴沐没好气,“你玩够了没有?没玩够的话,小心我也作弄你!”

裴沐绷了一会儿,接着大笑起来:“算啦!首领同首领在一起,十分合适,我便不凑这个热闹了。”

“这才对嘛。”妫蝉满意点头。

这时,田垄上的朱雀祭司远远发话:“副祭司大人,您来得正好。”

在外人面前,朱雀祭司通常会保持足够的对裴沐的尊敬。按他自己的说法,这其实是对大祭司的敬重。

裴沐回过头时,正好看见朱雀祭司背起姚榆,而后者已经玩累了,歪着脑袋在他背上睡得迷迷糊糊。

“朱雀祭司有什么事?”她问。

朱雀背着小姑娘,身后跟着低着头的女奴,秀美的脸上带着一种不爽利的表情,一板一眼地说:“五月五日的女娲祭,需要子燕氏出一位祭司。由于子燕氏没有其他祭司,只得劳动副祭司大人代为行礼。”

“可以。”裴沐说,“我要做什么?”

“不难。”朱雀祭司解释道,“原本是要全程参与傩戏,但副祭司大人身份贵重,只需要在最后燃火时,亲手将点燃的火把交给大祭司,并完成最后一段傩戏即可。”

傩,也就是鬼戏。这是一种常见的驱鬼仪式,大荒各部族通常会选在五月五日女娲祭这一天进行。

在这一天,祭司们会戴上面具、手持火把,完成驱鬼的舞蹈,并在最后将火把献给天神,作为结束。

这并不难。裴沐过去也做过。

“好……”

她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一个细微的眼神从她这里,飘向了一旁的妫蝉。

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被刻意压制的紧张。

裴沐想起来了。

通常的傩戏中,为了表示对天神和生命的敬重,祭司是必须赤礻果上半身的。

过去在子燕部,可以随着裴沐的“习惯”来,但在恪守礼仪的扶桑部,想必一切都要遵循古礼。

裴沐立即扯出个笑:“这不太好。朱雀祭司,我其实不会傩戏,还是……”

朱雀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他居然露出安慰之色,道:“副祭司大人不必担心,傩戏不难。大祭司大人精于此道,您向他请教几日,一定就会了。”

裴沐嘴角一抽:“实不相瞒,近日我与大祭司不大和睦……”

“这是公事,以大祭司大人的为人,必定不会介怀。”朱雀笑了笑,“副祭司大人的身份,是最适合为我们传递火焰的。由您向大祭司大人献上火焰,其余人才没有异议。”

原来这还是个好差事,人人都要争抢,所以身份仅次于大祭司的裴沐就被推了出来。

裴沐绞尽脑汁,还想拒绝,可朱雀祭司已经告退,带着熟睡的小姑娘和随侍的女奴,潇洒远去了。

剩下个裴沐站在微风细雨中,觉得自己凄凉不已。

再一扭头,当她发现好友妫蝉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胸,露出了放心的神色后……

裴沐觉得,自己更加凄凉了。

……

傍晚,神木厅。

裴沐回来照看神木。

生机浓郁的力量在巨木枝干中纠缠交错,费尽力气也只能梳开一点点。

小姑娘裴灵睡了一天,还是迷迷糊糊的,和裴沐说了会儿话,就又睡了过去。

她似乎很害怕大祭司,不肯让裴沐告诉大祭司自己的存在。

等夕阳落下山头,裴沐想从树上跳下来时,却发现大祭司正站在树下,静静地不知看了她多久。

她竟没发现。

“大祭司大人。”她说。

他略略点头,仍注视着裴沐,一言不发。

最后一点绚丽余辉落在他深灰色的长睫上,隐隐显出一点疲惫和忧郁。

神像也会有凡人的情绪么?裴沐有点失神。

她忍不住问:“大祭司大人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他慢了一会儿,才说:“听说朱雀已经告诉你女娲祭的事了。”

一说这事,裴沐就有点头疼。不错,她是个一马平川的坦率女子,可这多少也是巫术的伪装。真正要分辨,她的身体仍然有属于女人的线条,从肩颈到腰背,若真脱去衣物,恐怕立即会被大祭司识破。

她就说:“是。可我实在不擅长傩戏,大祭司大人还是换个人选罢,免得我丢了扶桑部的脸。”

他仍盯着她,也不知道那双冷灰色的眼睛究竟在凝望什么。

“傩戏不难。副祭司天资过人、身手敏捷,不出半日便能学会。”他声音冷淡矜持,并无异常,除了那细微的停顿。

他忽然问:“还是说,你不过是不愿意和我一起完成驱傩?”

献上火焰后,裴沐还需要和大祭司一起完成最后一段傩戏。直白地说,就是一段共舞。

裴沐心中顿时惊喜:不错,这真是一个绝好的借口,大祭司真是聪慧过人、善解人意。

她正色道:“大祭司大人既然揭穿了,我也就不必再掩饰。正是如此,我不愿意站在大祭司身旁。”

在那一刻,他的瞳仁好似紧紧缩了起来,像荒原上逆光看去的大猫。大猫在极力克服光线,而他在极力克服什么情绪?

从裴沐的角度,只看见他绷紧的下颔线,还有他苍白如雪的脸色。

她怔了怔,心中有什么奇异的情绪震了一下。

但是,他难道不是一直如此?仔细看去,那种寒冰般的漠然与坚硬,并无任何更改。

他问:“为何?”

寒冰般的坚硬中,隐约有一丝执拗。

裴沐想了想,挑了个最可信的理由:“驱傩要信念虔诚。可是,大祭司并不信任我,所以我……”

“我没有不信你。”

他停了停,好像自己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快。但他仍仰着头,眼中的星空黯淡光芒,却又多了两点执拗的亮色。

“裴沐,你是我选定的人。我若怀疑你,不会让你来神木厅。”他放缓了口气,如长者温和了一些,却还是居高临下的、刻板的劝导。

裴沐心想,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现在问题在这里么?问题在于,她不能脱衣服啊。

她只得硬着头皮,面上带笑,继续瞎编乱造:“既然大祭司这么说,那么,您是否还有什么事情,是瞒着我的?”

他沉默了。

这点沉默等同于一个承认。

在无言相对中,裴沐怔了怔。她发觉,自己好像因为他的沉默……反而更心软了。

他其实可以撒谎的。他可以说,他没有什么事再瞒着她,但他没有这样做。

他只是垂下长长的睫毛,又重新抬起,眼神里莫名的执拗变得更加明显。他问:“你就没有瞒着我的事?”

裴沐张张口,最后说:“是有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比方说我心中有个喜欢的人,大祭司连这也要知道么?”

这是一句寻常的、调侃的、带着笑意的话。裴沐自认为说得温和,应当能起到缓和气氛的作用。

可是……

最后的天光将男人的影子投在地面上。那点模糊的影子,好像有一刹那猛地颤动了一下。

“……是么。”

大祭司忽然移开了目光。

他不再看裴沐,只淡淡道:“既然如此,便算了。你无需参加傩戏,只在那天献上火焰与我,便足够。”

裴沐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她笑道:“多谢大祭司大人体谅。”

男人摇摇头,转身离去。

走了几步,却又停下。

他没有回头:“裴沐,你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她有些莫名:“没有了。”

他沉默片刻。

“那么,”大祭司轻声说,“下次记得自己将头发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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