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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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公子与姜小公子和好了。
府里太平了。
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个五月总算是真的明媚起来。
姜公子的院落里,连青蛙都能自在地“呱呱”了。睡莲懒懒地伏在水面,一道流水从池塘蜿蜒流出,在院子里曲折前行,经过两岸充满野趣的石头、草丛,也经过小小的木桥。
流水映出蓝天,也映出姜小公子屏息凝神的姿态。
裴沐站在流水不远处,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将绸带绑在兄长眼睛上。
“哥哥,你感觉如何,会太凉么?”
“嗯……还好。”
荫凉的石榴树阴下,姜月章正躺在一张绿漆莲花纹长椅上,一只手搭在身前,一只手随意垂落,隐在月白的衣袖中。
一条略厚的深蓝丝绸带子蒙住了他的眼睛。
这里头是裴沐从南朝带回的“冰瑚散”,每日外敷,配合“清心明目丸”使用,据说能渐渐治好天生的眼疾。
下人都离得远远的,石榴树下只有这兄“弟”二人。
裴沐坐在一边的高脚椅上,托着下巴看她哥,念叨说:“这可是南朝许芸舟丹师的药方,还好我去了那个交易会,她可是很少很少出面的,我跟她说了哥哥的情况,许丹师说,用这个药方,她有六成把握能治好哥哥的眼疾,若是哥哥身体能调理好了,把握还更高。哥哥,你好好用药,我也会找来能让你健康起来的药……”
姜月章听得一阵轻笑。
“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嗦。”
他在某个词那里细微地停顿了一下。为了掩饰这种停顿,他抬起手,准确地抓住了弟弟的手腕,并进而搭上了她温暖的掌心。
“阿沐。”他唤道。
“哥哥。”裴沐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她注意到,正好有一缕阳光穿过石榴树的枝叶、红花,落在了兄长的手背;小小一块金色光斑,衬得他肤色白得像雪。这是冷冷的白,将血管都衬成了淡蓝紫色,指节细长,关节不突出却很清晰,像竹子。
她看着看着,有点心不在焉。
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哥哥的手这样好看?
这只好看的手捏了捏她的手掌。他手指向里收时也好看,像竹林被风吹着,倏然地一动。
兄长含着一丝浅笑:“阿沐又想什么?告诉哥哥。”
裴沐没好意思说自己看他的手看得发呆,就含糊说:“没什么。”
姜月章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这是一个忍耐的细微标志。他侧着头,一直“看”着弟弟,声音变得更柔和、更平滑;像一条蛇匍匐在草丛里,不动声色地滑过来。
“真想知道阿沐心里的每一点想法。”他重又露出一点微微的笑,半开玩笑地说,“哥哥一直看不清阿沐的模样,就恨不得将阿沐揉碎了掰开,一点点地摸索过去,似乎才能明白阿沐具体是个什么形状。”
这话说得有点可怕。
裴沐抖了抖,想象自己像只野鹿一样,被剖开肚腹、取出内脏,再剥了皮,倒挂在架子上,晾成肉干……
“哥哥,你真是太血腥了。”她真心实意地感叹道,“好像下城那边的屠夫和猎户哦。”
姜月章:……
他那风花雪月的心思,好像突然沾染上了人间的尘土。
他弟弟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未免太接地气了。
“阿沐……”
他板起脸,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就听弟弟一声笑,又来摸了摸他的额头。阿沐的指尖是一种常年握剑而带来的粗糙感,每每都令他安心。
“哥哥,你睡一会儿吧,也到了你的午休时间了。”弟弟说。
姜公子觉得,这声音、这嘱咐的语气,真是温柔极了,还很甜,让他的心都整个软下去,连那点酸楚都不算什么了。
“……嗯。”他不肯放了这只手,仍然紧紧握在手里,“阿沐也休息一会儿。”
裴沐笑道:“我不困,我守着哥哥。哥哥下午不还有事?我见你那几个幕僚在别院候着了。”
哦,幕僚,对,朝堂上那些事。姜公子有些懊恼,恨不得任性地说,让幕僚都回去。可他终究还是有自制力的。况且,为了和阿沐在一起,有些事也一定要去做。
他只能不情愿地接受这件事,又想了想:“阿沐可要参与下午的议事?”
裴沐一听,有些心动,又犹豫:“家主说过,不许我听哥哥的事……”
“你不用管父亲,你想来,便来。难不成我那些幕僚比你可信?”姜月章轻哼一声,心想姜家在朝堂上的许多事,不还是他在拿主意。
裴沐觉得她哥哥真是霸道任性,可这一回,她却因此被哄得高兴起来。她想了想,笑眯眯道:“下次罢!我今天下午和同伴约了要出门,五姐也一起。”
她说的“五姐”是姜滟云,也是姜夫人生育的小女儿,按族里序齿,行五。她比裴沐大一岁,所以裴沐叫她五姐。
“五妹?”姜月章想了一想,兴趣缺缺,“哦,又是你们广识会的小聚会。真没意思,你觉得那比与哥哥在一起好?”
他对弟弟身边的人际交往、种种动向,可谓了若指掌。
裴沐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实在是从小就这样,她早习惯了。她笑嘻嘻地说:“当然还是哥哥好,可我都跟人说好了。哥,你就自己先议事嘛。”
对付她哥,向来是软的比硬的有用,哄的比闹的有用。裴沐对她哥的这性格,也可谓了若指掌。
果然,姜公子勾起唇角,像只被挠了下巴的大猫。
“嗯。”他矜持地应了一声,又命令道,“夕食前回来。”
“好,好好好。”裴沐干脆伸出手,捂住他的嘴,“哥哥不许说话,快睡,午休时间快没了。”
他发出闷笑,气流吹到她掌心。温热的、微润的气流,像一个无意的舔舐。
――舔舐。
裴沐一愣: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形容?
有点,有点……
……有点怪怪的。
她瞪大眼去瞧他,尽管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瞧什么。
但是哥哥的眼睛已经被深蓝色的绸带遮住了,看不见那双有点朦胧的深灰色眼睛。只有他高高的鼻梁像云亭山脉一般挺秀,又突然切出一个锐利的断崖,便凭空多了几分杀伐之气;嘴唇是秀气的,但有点薄,又因为苍白无血色,显得很薄情似的。
但明明能对人很好……
……还是对她很好?
裴沐看着看着,脸颊就有点发热。她还握着哥哥的手,而且能感觉到他的力度缓缓松开――他快睡着了。
但她却有些舍不得放手了。
她望着这张病弱的、俊秀的睡颜,努力将心中的小泡泡、小云朵――还是什么东西?――给统统按下去,按下去,全部按下去。
她在心里对自己嘟哝:不可以这样!这是哥哥,不可以这样!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是伦理上的兄妹,这种心思是不可以的。一旦被世人知道,她会连累哥哥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而且……他还说了,很讨厌别人骗他。要是他知道,她瞒了他十多年……
唉。
裴沐忧愁起来。
她严肃地告诉自己:就这样守在哥哥身边,看着他,就可以了。
……
下午,琅琊城浸泡在强烈的阳光里,热意将空气都蒸得微微扭曲。
街头无家可归的乞丐们,会尽量往那些漂亮富贵的房子靠拢一点,因为有钱人都会在墙上刻印调控温度的阵法,让家里舒适宜人。乞丐们靠拢一些,如果能侥幸不被凶狠的下仆驱赶,他们也就能分润一些清凉的好处。
琅琊城的结构,属于北部、东部富贵,南部多为平民、普通商户,西部则相对贫困。
但广识会在琅琊城的聚集点,偏偏就在西部。
这还是裴沐的提议。
她十五岁的时候,在别的地方加入了广识会,并很积极地表态,说愿意在琅琊城也建立一个据点。而之所以选择在西城,是因为其一,修士们都有自保能力,不怕西城的贼人,只有贼人怕他们的份;其二,在西城建立广识会,多少能带动这里一些小生意,也算给西城的穷人一点救济。
裴沐一直对西城有感情。她虽然不是琅琊人,但小时候与养母一起过得贫困,很明白穷人的苦处。到她自己有了能力,不论多少,她也总想做点什么。
此刻,她就与姜滟云一同走在西城的街道上。
姜滟云比她矮一些,也穿着男装,但不掩轻盈的身段。她戴着一只帷帽,垂着半透明的白色轻纱,其下隐隐露出清秀的面庞。
姜滟云继承了姜夫人的容貌,清秀婉约,相貌柔和可亲,很符合此时对女子的审美。
不过,她的性格很爽快。这种爽快不是泼辣,而是说话做事都干脆清爽,比很多男人都有决断。
姜夫人宠爱这个小女儿,允许她修炼,也允许她加入广识会,不过,出门还是得遮蔽容貌,算是对世家贵女尊严的最后维护。
她与裴沐关系很好。
“阿沐,你终于肯舍得离开大哥了?”她声音柔和温婉,语气却调皮,“前些日子你们闹别扭,可将我吓了一跳。我都想象不出,大哥能怎么生你气,他明明连看你摔一下,都紧张得不得了。”
裴沐腰上悬着剑,走在她身边,活脱脱就是一个潇洒俊美的少年,也像个忠心耿耿的护花使者。
“前些日子么……反正都过去了。哥哥下午议事,我又同你们约好了。”她耸耸肩,笑嘻嘻地看姜滟云一眼,“怎么,五姐吃醋了?放心,我既然说了要来,就不会失约。”
姜滟云半真半假道:“我还真吃大哥的醋,做什么总是占着阿沐?”
她靠近来,在裴沐耳边悄悄说:“要是阿沐真是男子,我就嫁给阿沐,才不要大哥呢。你说,我烦不烦他?”
裴沐无奈地将她推开,笑叹道:“五姐,你小心别人看见我们这样。我是无所谓,可我怕世人说你闲话。那些老学究、长舌妇的嘴,厉害得像刀子。”
姜滟云不在乎,还学着她耸耸肩,故意粗声粗气:“我是男人,我现在做的事,和那姜滟云有什么关系?”
两人绷着表情,对视片刻,都忍不住笑出声。
……
裴沐很喜欢姜滟云,因为她们不止是姐妹,更是朋友。也是因为……姜滟云是唯一一个知道她真实性别的人。在她养母去世后,姜滟云便是世上唯一一个知道“裴沐是女人”的人了。
而且,从裴沐八岁进姜府开始,姜滟云就知道这件事。
因为,就是姜滟云帮她瞒下这事的。
当年,养母无力再抚养她,又知道她很有修炼天赋,就将她乔装打扮一番,送到姜府,巴望着她被选上,进府里过好日子。
但是,她那时小,养母又是平民,哪里知道世家的规矩?所有人待选的孩童进去了,首先都要验身,不是她那粗糙的伪装可以遮掩过去的。
偏巧,那一年,裴沐不小心走错路了。姜府很大,她茫然地转来转去,就遇到了姜滟云。当时,姜滟云也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却已经被教导得很是灵秀剔透。她见了裴沐,三言两语就套出她的话,知道她是个女孩子。
或许出于同情,或许出于寂寞,或许就是单纯的“想帮一下女孩子”这样的想法,总之,九岁的姜滟云悄悄给裴沐塞了一块能伪装身份的幻觉玉符,帮她度过了验身的这一关。
幸好,姜府也没有查得非常严格,毕竟他们也想不到,会有人将女孩儿送来。他们只要是身家清白、好修炼、聪明的孩子,足够胜任嫡长子的护卫一职,这就可以。
因此,在姜府中,两个人一直存在一份别样的亲密。
像现在……
“阿沐,阿沐。”
姜滟云拽了她的袖子,轻轻摇动,撒娇说:“以后等我嫁人了,你可也要想办法,常来看看我。”
裴沐一听,有些意外:“嫁人?”
“是啊。”姜滟云叹了口气,有些郁郁,“母亲已经同我说了……我今年二十二岁,实在不能再拖下去。等嫁了人,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来,能不能再去广识会玩玩。”
由于灵力的存在,人们的寿命较古时长许多,而好吃好喝养着的世家子女们,便是不认真修炼,也能轻松活到七八十岁,因此人们约定,男女二十才成年。
而为了督促婚嫁和繁衍,从一百多年前的大齐开始,律法又规定,婚姻嫁娶的最晚年龄是男二十八岁、女二十四岁,过了这个年龄,就要苛以重税。
世家联姻是很重要的手段,因此对世家来说,税收不重要,当年的儿女们不成婚,这才是要心急的。
姜滟云叹气道:“母亲说相看一年,明年出嫁正好。唉,阿沐,你要真是个男孩儿,我一定哭着闹着都要嫁你。你对我多好啊,我们能一起吃喝玩乐,一起读书修炼,一起到处冒险,还能做很多有意义的事。”
她畅想了一会儿,又不免叹了口气。不可能的事,越想越伤心。
索性不想了。
裴沐却在思索:“是了,婚嫁……五姐,不若我去问问哥哥,看他有没有什么法子?哥哥虽然并未出仕,但我知道,他在朝堂上还颇有影响力。你要真不想嫁人,哥哥也许有办法。”
“真的?”姜滟云眼睛一亮,却又迟疑,“可是,大哥很不喜欢我们几个人。”
裴沐明白她的迟疑。
姜滟云是姜夫人的女儿,母女感情深厚,与外家杨家的往来也密切。而姜夫人与姜月章的关系实在称不上好,杨家与这位姜家嫡长子,也因为政见不同,而很有些龃龉在。
自幼,姜月章就很讨厌姜夫人和她生的孩子。
或说,姜府的兄弟姐妹里,他只看得上裴沐一人。
因此,姜滟云虽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关系却十分淡漠。
裴沐夹在两人中间,也只能尽量周全双方。她也不敢许诺,只说:“我尽量试试。若实在不行,五姐,你务必要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若是所托非人……”
她凝眉苦想了一会儿。
姜滟云反倒被她逗笑,轻轻打了她一下:“你想什么呢,便是个我不喜欢的人,为着姜家和杨家,那人也不敢如何。况且,你还能做什么?你也寄人篱下,还……我的处境,比你好多了。”
裴沐立即昂首:“我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若五姐不开心,我一定提剑冲进去,五姐说打谁我就打谁!”
姜滟云更被她逗得发笑。
气氛轻松起来,此事也算说定,不再提起。
两人到了广识会,与同辈们友好地打了招呼。广识会的据点,原先就是西城几个铺子,他们这群修士大多世家出身,各出些钱,买了铺子,打通之后再装修一二,就是广识会的据点。
他们都是一群热情的年轻人,也大多有些为国为民的心思。这六年来,他们在这里为西城的居民讲学,教他们读书认字,到冬天还会拿些家中不要的棉衣棉被出来,算是赈灾。
广识会里有本地县令、郡守家中的子弟,常常与官府再通个气,一起赈灾,这就免了被说“笼络人心、居心不轨”的隐患。
一群人志同道合,相处起来向来愉快。
可今天,一踏进广识会的院子,裴沐就发觉气氛不对劲。
广识会的同伴们一个个露着怒色,齐齐瞪着院子中央的几人。另外还有两个年轻修士倒在一旁,像是被打伤了,正被人搀扶上药。
院子中间的人则是满身嚣张,为首的年轻公子还装模作样摇一把羽扇,做一副风流潇洒的样子,得意道:“如何,你们谁还敢来和我斗?”
“宇文驰,你欺人太甚!”一名广识会的青年怒道,“你今日无故打伤齐修、敦和,以为我们就会这么算了?便是宇文大将军再厉害,也没有叫你一人就骑到我们所有人头上的道理!”
宇文驰,宇文大将军的儿子?
裴沐与姜滟云对视一眼,都感觉到了对方眼中的微妙情绪。
宇文驰则得意洋洋笑道:“我怎么了?我只是按着你们的规矩,选择挑战而已。我的人赢了你们广识会的人,这是我的本事,你们扯上家里,是不是输不起?”
青年一噎:“你说什么?我们的规矩明明不是这样……”
原来广识会一直有条规矩,说如果有人对广识会的什么做法不满,可以带人挑战,五局三胜,赢了,广识会就改。
这是平息争议的处理,而绝非是为了让赢的人入主广识会。
显然,宇文驰在胡扯。
可这胡扯的宇文驰还很理直气壮,顾自喝道:“五局三胜,我再赢一场,你们就得听我的,以后这广识会就是我说了算!”
广识会的人纷纷怒斥:“胡说,我们的规矩不是这样的!”
“你胡搅蛮缠!”
“宇文家难道要得罪琅琊城所有世家?!”
一群人群情激奋,竟是连门口的裴沐和姜滟云都没注意。
裴沐沉思片刻,将姜滟云往旁边推了推,示意她躲远一些:“五姐,宇文驰性子混,你又不擅战斗,别让他瞧见你。”
待姜滟云退了,她才走上前。
边走,还边拔/出腰中的剑。
她的剑是名家所铸,名为“清霜”,剑出如霜似雪,剑鸣若冰风呼啸,清澈寒凉,不容忽视。
霎时,院中便卷出一片淡淡霜雪,连阳光也像冻结三分。
人人不由都看过来。
广识会的人们眼前一亮:“沐云来了!好了,我们赢了!”
宇文驰则有些狐疑,显然吃不准她的实力。
“宇文公子,你欺负他们一群只会读书写字、清谈长啸的人,有什么意思?”裴沐笑道,“要比,就来与我比。”
宇文驰眨巴一下小眼睛,立即退后一步,躲在身边高壮修士的背后,嘴里却叫嚣:“好啊,来!古泰,上!”
那高壮修士肤色铜黄,扁鼻阔口,耳朵上戴着很大的金环,一副北胡旧部的打扮。他得了吩咐,狞笑一下,倏然便朝裴沐扑来!
广识会的人们高呼:“沐云小心,那人力气大,还会咬人!”
宇文驰幸灾乐祸,还颇为嫉恨地呼道:“古泰,给我咬了他的鼻子!”
――叫这人生得那么漂亮!
裴沐执着剑,见古泰眼中瞳孔竖起、唇边獠牙露出,浑身力量邪异,身边环绕黑风。
“妖?”她依旧笑眯眯,“怪不得这般嚣张。可是,你们也不想想……”
清霜剑轻轻一点,剑尖乍然放出一朵雪花。
紧接着,万千雪花纷纷扬扬,如梦似幻,整个笼罩了院落。
雪花飞在古泰的身上、脸上、眼睛上、獠牙上。
它们遮蔽了他的视线,也遮蔽了他的感官。
顷刻之间,古泰骇然发现,自己的世界成了一片纯白――
不,不是一片纯白。
在纯白中央,唯有一点极亮的光芒,猛地朝他刺来!
――砰!
高大的混血修士,突然自己往旁边一滚,重重撞在地上,生生将獠牙磕断。
滴答――鲜血淌下。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一看,只看见那漂亮得过分的少年,拿着雪亮的清霜剑,含笑指着古泰的后心,一脚还踏在他身上。
“力气果然大,自己就将牙磕断了。哎哟,看着真疼。”裴沐侧头一笑,冲宇文驰戏谑道,“你刚才说什么,咬断谁的鼻子?定是你自己了。”
她若有所思:“不然,我来帮你一把?”
宇文驰神色大变,甚至两股战战起来。
有人发现了,鄙夷道:“竖子,堕了宇文大将军的威名!”
时人崇尚名士风度,向往的是两军于门前苦战,主人还能在后方气定神闲地弈棋,最好等赢了之后,再哂笑一句“小儿辈大破贼”,这才足够高贵。
而宇文驰这样,赢了就得意、输了就发抖,实在是最被人瞧不起的。
“你,你们……”
宇文驰咬咬牙,忽然转身就跑,边跑还边放狠话:“等着瞧,我回去告诉父亲!”
“――我要让父亲拿着天子剑,叫你们全都知道好看!”
广识会一群人原本还在嗤笑,听了“天子剑”三个字,却是齐齐一凛。
等宇文驰跑得没了踪影,裴沐将古泰打晕了往边上一丢,就被其余人围拢了。
一群人议论纷纷。
“沐云,你听见了?他说……”
“天子剑。”裴沐接话一句,沉思不语。
姜滟云陪在她身边,拉着她确认一番她没受伤,才也跟着揣测:“天子剑,是说当年齐皇的天子剑?怎么可能?那剑失传近一百八十年,都说是与齐皇陪葬了,宇文大将军怎么能得到?”
旁人也七嘴八舌一通猜测。
有人就迟疑道:“当年大齐覆灭,传国玉玺被毁,天子剑就被视为齐皇唯一传承。都说,谁若得到天子剑,谁就是能一统天下的正统。北齐早有传闻,说宇文大将军有不臣之心,只是苦于并非正统,不能起事。难道……宇文驰来走一遭,就是为了放话说出天子剑的消息?”
又有人反对:“就算是真的,宇文大将军怎么会让宇文驰那蠢人来做这事?况且,现在就放出天子剑的消息,对他有什么好处?又不是……”
――又不是马上就要逼宫了。
众人忽地齐齐一默。
他们都想起来,宇文大将军镇守南北边界多年,不日就要归朝。
而他身后带来的,可是足足三千精兵,更不提边界那十万雄师……
有人小声问:“陛下的身体,是不是……”
“可是,还有太子殿下……”
“殿下不过年十三……”
人们又打了个寒颤。
裴沐这时说话:“这事我们决定不了,都回去,跟家中说一声罢。”
众人齐声应是。
今日的广识会,便就这么散了。
姜滟云也心神不定。回了姜府,她便匆匆去找姜夫人,大约是要将这事与杨家那头通个气、
裴沐则去了姜月章的院子。
人人都担心天子剑是正统的象征,唯有她听了,却是立即想:哥哥能用天子剑里的力量,哥哥能恢复健康了!
她的心脏就一通狂跳。
裴沐去到院子时,他们议事尚未结束,她等了一会儿,与兄长的幕僚们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跨进那流水弯曲的清雅庭院。
姜月章正望着一局棋,此时耳朵尖一动,再侧头一看,便露出一点满意的笑。
他挥手屏退了下人,笑道:“阿沐果真早早回来了。”
“哥。”
裴沐招呼一声,靠拢过去,低声将天子剑的事说了。末了,她便有些激动,悄声说:“要是真的,我就潜去宇文大将军那里,将天子剑偷出来……哎哟!”
她被兄长扯住了脸颊。
姜月章松了手,模糊觉得她脸颊被扯出了红印,又心疼,赶紧去揉了两下,结果因着那柔润的触感,他自己心痒痒得很,依依不舍地放了,又赶紧去拉人家的手,把人拉到身前坐好。
“急什么。”他拍拍她的手背,做个云淡风轻的模样,“假的。”
裴沐一怔:哥哥这么肯定?
姜月章唇边露出一点神秘的笑:“真正的天子剑,其实就在皇宫之中。阿沐别急,我已经想好要怎么拿,不要你冒险。”
裴沐狐疑道:“哥哥你确定?皇宫里……那皇帝怎么不拿来用?有了这个,还怕别人夺了正统?”
“天子剑在一处术法开辟的空间中,轻易得不到。”
“那哥哥你是怎么知道的……”别是被人骗了吧?
裴沐才嘀咕完,就又被兄长敲了敲头。她假装抱怨几句,其实露出了笑脸。她乐观地觉得,既然兄长都说有法子,那一定就有法子。再过不久,他的身体就要彻底好起来啦。
身体好了,眼睛也能彻底好。等他什么都好了,就是一名翩翩佳公子,好看极了,魂术又厉害,一定……
……一定谁都想将女儿嫁给他?
裴沐脑子里蹦出这个想法。
突然之间,她好像没那么开心了。
兄长因为身有残疾,便是再被夸赞,也不是各家考虑的联姻对象――他们总觉得他说不定哪天就没了,将女儿嫁给他,倒要白担一个“巴结姜家”的难听名声。
可要是他好了,谁会不愿意有他这样的夫婿、女婿?
裴沐心中那被她摁下去的小小气泡,又“咕嘟嘟”开始冒,但这一回是酸的。
她有点低落。当然,总体还是为他高兴的,但是……她就是有点低落。
姜公子似乎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阿沐,若我要娶妻,你希望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忽然问。
裴沐怔了怔,老老实实答道:“我希望那是个哥哥很喜欢的人。”
裴沐发觉,他的神色一下子就柔和了。这反应……难道哥哥已经有喜欢的人?
这么一想,她心里的酸泡泡就“咕嘟咕嘟”冒得更厉害。她只能苦中作乐地想:唉,人生苦短,他高兴就行。
姜公子倒真是高兴极了,只觉得这几乎就是心上人对他心意的回应。
他含蓄道:“若是我很喜欢的人,便是不娶亲,能一直看着,就很好。”
啊……他这样说,是喜欢上了哪个不能喜欢的姑娘?难道是有夫之妇?这……不太好吧。
裴沐纠结不已,小心翼翼劝道:“哥哥,那你千万只是看着啊,人家说,拆散夫妻会有不好的结果的……”
姜月章有些茫然,再一思索,就知道弟弟想岔了。他哭笑不得,却又觉得他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很可爱,不由多听了一会儿这苦恼的、柔和的、令人发笑的劝解。
他听了还一会儿,才安慰道:“好了,傻子,我不曾喜欢什么嫁过人的姑娘。”
裴沐长吁一口气:“啊?那你不早说。”
说到婚嫁,她又想起来一件事,就趁机道:“哥哥,五姐不想嫁人,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姜月章神色一淡,冷道:“怎么,你喜欢她?”
……啊?
裴沐摸不着头脑:“五姐向来关爱我,我当然喜欢她了,她就像我亲姐姐一样好。”
姜公子本来脸色黑着,听得最后一句,好歹缓了过来。他才开始考虑这事:“五妹……她多半是要同汪家联姻的。”
“汪家……这,能不能不联姻?我记得他们未娶妻的几个公子,都平平得很,配不上五姐。”裴沐皱了眉,央求道,“哥哥,至少找个出彩的人家,行不行?”
“……哪有这样简单,我们需要稳固与汪家的关系。”姜公子顿了顿,若有所思,“阿沐,若五妹不嫁汪家,我便要娶汪家的女儿,你选一个罢。”
裴沐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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