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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唯一的问题是,究竟要涌多少的泉,才算报完了恩义?
在报完之前,个人自己的想法、愿望,又究竟算什么?
两个半月前,也即七月上旬,宇文大将军宇文恺率军回到了琅琊城。令城中世家倒吸一口气的是,他带回来的并非传闻中的“三千精兵”,而是一万大军。
三百精兵随他入城,其余军队在城外驻扎。
北方的世家们虽各自豢养得有私兵,却和南方自给自足、占地广阔的庄园不同,不能直接在家中养军队。因此,他们的私兵大多在琅琊城外,遍布北齐境内,不在眼前。
远水救不了近火,如果宇文恺真要做什么,这城中娇贵的世家们无疑就是案板上的肉。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人人也都在猜测:莫非宇文恺真就要逼宫?失传的天子剑真在他手上?
但是,出乎他们的意料,宇文恺第一时间进宫面见天子,据说他“执礼甚恭”,没有任何骄矜之举。
辅佐司掌礼节的官员,小宗伯袁衡,斥责宇文恺“拥兵自重”,宇文恺也没有任何怒色,反而笑着解释说,他是听闻琅琊城中有人竟对陛下有不臣之心,一时心急,才带了人快马加鞭回来,要“清君侧”。
清什么君侧?
第二日,便有三名重要官员,在上朝途中被宇文恺的人伏击袭杀,当场死亡。一同遭难的,还有“不幸被卷入这场争斗”的小宗伯――袁衡,也就是前一日才在朝堂上把宇文恺骂得狗血淋头的士族官员。
而更巧的是,这统共四名官员都属于改革派的重要人物。他们是皇帝的心腹,一直坚决要求执行改革、开放官员选取和晋升通道。
都是些有胸怀、有抱负的人。
哪怕是与他们对立的保守派,即便恨他们恨得牙痒痒,却也没想过当街袭杀这种事。
这种原始而野蛮的行径……不是世家习惯的争斗手段。
满城震动之际,宇文恺却施施然拿出一堆改了死者私印的文书、通信,证实说,这几名官员内通南朝,是“北齐的叛徒”。
很多人都怀疑那证据是宇文恺伪造的,却谁也没有定论。
听说,当今天子看了所谓“证物”后,当朝呕血昏迷,宫中急召太医会诊,而那宇文恺还大笑不止,环顾左右,说陛下是被这些叛徒伤了心,叛徒们真是罪该万死。
士族们群情激奋,尤其是改革派。他们猝不及防失去四个核心人物,可谓元气大伤。
他们这群人,虽说平日里勾心斗角、各有各的盘算,却唯独不能丢了名声和风骨,因为这两样东西是他们统治的正义性所在,也是多年来他们能够与皇权博弈的关键。
改革派吵闹着要联合起来,给宇文恺施压,务必要讨要个说法。毕竟,就算最坏的结果发生,宇文恺篡位,他要治理国家,难不成就靠自己?
总是离不开他们这些世家的。
改革派的首脑们奔波起来,还试图说服保守派一起参与。
但是,他们失败了。
所有属于保守派的世家,都保持缄默,并且容忍了宇文恺的放肆行径。
改革派这才回过神:原来宇文恺早就压下了保守派内部的声音。这一次事件,对改革派而言是突然发难,对保守派而言,却是预谋已久!
短短半月内,北齐皇宫宣布皇帝需要静养,颁布旨意,以宇文恺为天官冢宰,恢复天官冢宰总领五府之制度。
也就是说,到七月中旬,宇文恺便堂而皇之开始摄政了。
一系列变故,看得改革派目瞪口呆。
他们试图控诉宇文恺假传天子旨意、挟天子以令诸侯,却根本无需宇文恺亲自出马,其余保守派的世家就你一言我一语,悠哉哉地将他们给驳了回去。
据说宇文恺私下宴客时得意无比,说:“对付这些中原世家,还得用他们自己人的嘴皮子!”
宇文恺出身北胡,与这些本地世家作风十分不同。
一时间,宇文大将军春风得意、风头无两,大有一举成为无冕之王的势头。
而在这牵连无数人命运的大局面前……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那场伏击袭杀的事件里,死去的人并不仅仅是那四名官员。
那一天里,还有两名结伴上街采买东西的婢女,被杀红了眼的士兵一刀杀死。当她们的主家发现她们时,她们的尸体都被不知道谁给糟蹋得不成样子。
那是姜家的婢女,却并非哪位主子贴身伺候的人。她们长得不美、牙齿不整齐、皮肤不细白,说话的声音也并不优美,所以只是厨房里打杂的小丫鬟。
她们惨死,满府的主子没有一个人在意。只有她们朝夕相处的几个友人哭了一哭,还有就是……
裴沐抱着她的剑,站在偏门门口。她向城东望去,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房屋,一直看到宇文府邸那飞起的檐角。
她站了很久。
直到姜公子来找她。
“阿沐。”
那天还下着雨,夏天的雨总是密集猛烈,打得人浑身湿透。姜公子站在雨里,旁人为他撑伞,为他披衣。
在他的示意下,侍者走上前,为浑身湿透的小公子也撑起一把伞,再披上干净柔软的毛巾。上好的棉布,价格不菲。
裴沐回过头。她脸上雨水纵横。
灯光被雨水晕开,由此也将世界晕开。世界是黑白二色的水墨画,朦胧清淡,一切都看不分明。
“哥哥,”她轻声说,“你知道她们的名字吗?”
姜月章静静地望着她。
她如同自言自语:“红鱼,绿雁。她们不大会做菜,所以才一直是最下等的丫头,但她们一个做绿豆汤很好喝,一个总能挑选到最新鲜、最好的菜。这也是本事,是不是?”
姜月章轻轻叹了口气,走去她身边。
他偏头低低咳嗽几声,才按住裴沐的头,略微弯腰,平视着她的眼睛:“阿沐,你要听哥哥的。”
“你不能现在去找宇文恺报仇。”他声音淡淡,却不容置疑,“接下来的时日,你尽量不要与那一头碰面,实在撞上了,也要退避。”
裴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姜公子伸出手指,捧了捧她的眼角。他心中滑过一个细微的念头:弟弟的眼睛,有时候真是太过清澈了。
他继续说:“你记住,唯有中庸才是取胜之道。宇文恺得意太过,便注定不能久长。哥哥对你保证,他一定会身首分离、身败名裂。”
裴沐仍是定定看着他。
片刻后,她点点头:“好,我相信哥哥。而且,我也不想给家里带来麻烦。现在宇文恺锋芒正盛,我不能去硬碰硬。”
她认真地承诺,也像认真地劝解自己。
姜月章勾起唇角,再去牵她的手:“走罢,回去换身衣服。”
这是七月上旬所发生的,一件不起眼的、注定不会被载入史册的小事。
到了八月初,又发生了另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那天,裴沐刚刚去到城西,就发现广识会的据点前正围了一群士兵,看衣着,他们正是宇文恺营中的人。
老百姓害怕地远远躲开,又都忍不住好奇,悄悄窥探着。
士兵们正将广识会里的东西一一扔出来,连招牌都取下来砸烂了。而广识会的子弟们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却都一脸忍耐,敢怒不敢言。
裴沐走上前:“发生什么了?”
同伴们将她拉到一边,低声同她说了缘故。原来,宇文大将军说广识会是南朝的组织,不能开在琅琊城,必须立即拆除,否则便是通敌叛国,格杀勿论。
围观的人群里,突然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喊叫:“求求你们不要扔我们的书……唔唔……”
那孩子迅速被大人捂住了嘴。
原来,广识会一直将此地当作半个学堂,教西城的人读书识字。书本笔墨昂贵,百姓们买不起,就都用学堂的,大家都很珍惜。
裴沐盯着地上那大堆被破坏的东西,忍耐地握紧了手。
同伴低声道:“沐云,别冲动。”
她说:“我知道。”
这里是众人多年心血,眼睁睁看着被毁,谁也不好受,却谁都明白,这时必须忍耐。
最多在心里暗恨: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这时,却见军队往两边让开;从广识会里头,走出一个摇着羽扇、满脸得意的人。
是之前曾被裴沐吓破胆子的宇文驰,也是宇文恺最宠爱的庶子。
他穿着华丽长衫,小眼睛四下一转,便锁定在裴沐身上。他“嘿嘿”几声,大摇大摆走来,还装模作样地围着广识会的人们走了一圈。
有人当即怒道:“宇文驰,你做什么?”
宇文驰哼笑道:“我来看看,之前风光的广识会有没有后悔?早知道有今天,你们当初不如乖乖让我当广识会的会长,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裴沐瞥他一眼,移开目光,神色淡淡,并无反应。
宇文驰更来劲了:“姜沐云,你不是厉害得很?今天怎么哑巴了?装得这么清高,其实谁不知道你只是姜家收养的?说是养子,其实就是个家奴!也不知道你们姜家的族谱上,有没有你的名字?”
裴沐面无表情,还是不说话。
就有同伴听不下去,为她辩驳:“我们修士何曾管俗家出身!何况,谁不知道沐云与姜大公子情同手足,要你多嘴?”
宇文驰立即揪住话眼,不依不饶:“情同手足,那就不是手足!区区一个家奴、贱民,也配与我这样人作对?”
“你……”
人们憋着气,说不出话。这群在广识会里混下来的修士,大多是世家幼子、庶子,因为仕途无望,本人也没什么野心,才乐得当个闲云野鹤的修士。因此,他们吵架都很笨拙。
而且……在他们心里,其实也没有觉得宇文驰说错。人人都知道,姜沐云并非姜家血脉,只是他们自诩修士,不该理会这些门第之见。
辩不过,那就走。
有人扯了裴沐的袖子,愤愤道:“沐云,我们走,休要与这种小人一般见识!”
裴沐点点头,准备先行离开。
宇文驰却不乐意就这么结束。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立即有士兵上前,拦住了广识会的去路。
“宇文驰你……!”
裴沐拍了拍同伴的肩,平静地看向宇文驰:“听闻宇文大将军驻守边防近十年,是北齐第一大功臣。”
宇文驰得意道:“不错,你也知……”
裴沐顾自问:“那么敢问,堂堂宇文大将军、天官冢宰的军队,究竟是守卫北齐的卫国之军,还是当街无故戕害士族子弟的宇文私兵?”
宇文驰一噎:“你……”
裴沐等了一会儿,见这纨绔草包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应对言辞,便点一点头:“宇文公子好好想想,我们便不奉陪了。”
他们离开了西城。
路上,一群人将宇文家一顿痛骂,勉强解了点心中郁气。又有人笑着夸赞裴沐,说:“看不出来,沐云不仅修为高明,还有雄辩之才!”
“是啊!”
“刚才宇文驰的脸色,真是好笑!”
还有人向往道:“我家哥哥说,姜家大公子便是这般临危不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功夫,我原先还将信将疑,而今见了沐云,就也能想见几分大公子的风采了。”
裴沐这才微微露出笑意:“我只学了点皮毛,可不敢与哥哥比养气和才学。”
不知道谁无意说了句:“由此能看出姜大公子真是敦厚之人,不仅叫沐云修炼出一身好本事,还教他读书习字、处世之道,天底下真没有更好的兄长了。听闻大公子身体欠佳,沐云定会护着大公子,让这样一个好人长命百岁,对吧?”
裴沐笑起来,认真说:“是,哥哥对我恩重如山,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我会用这条命护着哥哥。”
众人齐齐称赞这兄友弟恭、恩义双全的佳话,认为这足以记入史册。再笑闹一番后,人们便各自回家,准备闷头不出,祈祷家中父兄早日将宇文恺赶走。
至于第三件小事……
八月下旬,宇文恺上姜家提亲。
他们指名道姓,要为宇文驰娶姜家五娘,姜滟云。
姜家虽然从未表明政治立场,但他们的姻亲杨家、余家,还有现在正与姜滟云议亲的汪家,都是改革派。
姜家怎么可能答应?
若说名声是世家的脊梁,那联姻就是世家的血管。他们正是通过代代联姻,来微妙地结盟,从而影响了历史的进程。
且不说姜滟云正在议亲,就说宇文恺的北胡出身、宠妾灭妻的作风,姜家这样的百年世家就断然不会将女儿嫁给他家。
更何况,那还是个庶子!姜滟云是何等人,是姜家家主的嫡幼女,标标准准的世家贵女。
要是姜家答应了,岂非将百年的名声都扫了地,日后被天下士族唾骂倒了脊梁骨,死后都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姜家家主眉头都没抬,只听了个开头,就断然拒绝。
宇文家的人退了回去。
第二天,他们却又来了。
来人是宇文府上的大总管,乃是宇文恺亲兵负伤退下所担任,故而深得宇文恺信任。他少了右边小臂,却仍是目光炯炯,步伐中不掩当年杀伐之气。
他一笑,就像老虎咧嘴。
“……家主说,八公子配贵府五娘,许是高攀了些。”大总管和和气气地说,眼中精光一闪,“不过,府上的姜沐云小公子……实不相瞒,我们八公子见了之后,惊为天人,不如贵府就把小公子给了我们罢!”
姜家听得目瞪口呆。还能这样?谁会求娶……求娶一个男人?
大总管又立即解释:“自然不是娶妻,我们八公子还要传宗接代。就是接姜小公子回去,慰藉一二,也就足够了。”
言下之意,便是领回去当个玩物了。
男风、娈童,这并非什么新鲜事,反而还颇为流行,被视为风雅之事。不少皇族、世家子,私下都豢养得有貌美男宠,琅琊城里还有烟月馆,里头都是清秀美丽的小倌,也是许多男人喜欢流连的地方。
姜家在场的人,一个个气得面色铁青。
便是姜小公子是养子,既然冠了姜家的姓,就断然没有送出去给人亵玩的道理!
而且,真要答应了……
姜公子能把整个姜府翻过来。
姜家家主当即就拍了桌子,指着大总管的鼻子,将他痛骂了一顿。
大总管神色自若,坦然听之。末了,他只悠悠说了一句话:“姜家可听说过当日小宗伯袁衡袁大人的事?”
小宗伯袁衡,七月被宇文军队当街袭杀的官员之一。
满堂俱寂。
小宗伯――不是小官了。不……当日身死的四名官员,哪一个是小人物?可脑袋落地,也如砍瓜切菜的容易。
姜家家主神色变化不定。若宇文家强求的是姜滟云,他拼死也不会答应,因为名声比命重,可对方强求的是姜沐云……
大总管又循循善诱:“我们八公子只是要人,不拘什么名头。就是姜小公子忽然得了什么急病,从此再不能抛头露面,我们八公子也不会计较。”
这是在暗示说,弄个由头糊弄世人。姜家嫡脉的婚嫁糊弄不过去,可一个平民出身的养子,名字又没记在族谱上,其实……并不是没有操作的可能。
姜家家主更是犹豫起来。
最后,他说:“让我考虑一下。”
大总管笑道:“我们家主愿意给贵府三天时间。您慢慢考虑。我先告辞。”
姜家家主在堂上呆呆坐了一会儿,猛然醒了神。他吩咐左右:“不准将今天的事告诉公子。”
他说的“公子”,自然是指嫡长子姜月章。
仆从们垂首应是。
家主又抬步去了后院,找姜夫人商量。
姜夫人原先听说宇文家求娶幼女,气得差点晕厥,在心里翻来覆去将宇文恺骂了无数次,再骂宇文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真是痴心妄想。
她知道今天宇文府来人,气哼哼地等在房里,想着要是夫君糊涂、要将滟云许给那无赖子,她拼了命不要也得护住幼女。
不想,姜夫人等来等去,却等来个让她也目瞪口呆的消息。
“……他们要沐云?!”
姜夫人愣了半天,犹豫起来:“那……当然能不答应是最好,可听他们的口气,若是不答应,竟是要……”
她想了半天,又问:“我们的人,够不够抵挡那些兵的?”
家主已经在心里反复推算过了,每一次都是沉重的结果。他缓缓摇头:“不够,差得太远。”
姜夫人不说话了。
半晌,她又低声说:“可是大公子那里……”
她与姜月章向来彼此疏远客气,且她还很忌惮那人。她心里清楚,姜家这些年来之所以能在朝堂上稳稳当当,很大一部分是那大公子的功劳。他虽然是个病秧子,可心思深沉得吓人,姜夫人还偷偷想过,指不定就是他生得太妖孽,才要用身体康健来抵,才能平衡。
家主好半天没说话。
“我觉得,那孩子如果知道了,说不定……”
姜夫人等了好久,只等来丈夫的吞吞吐吐。她心里烦躁,催道:“说不定什么,大公子会如何?他手里要是有什么牌,就都拿出来,这可不是藏着掖着的时候!”
家主苦笑道:“要是让他知道了,指不定会真叫滟云嫁出去!”
姜夫人骇然。
“他敢!”她柳眉倒竖,怒声震动屋子里的每一寸空气,“以嫡女嫁与奸臣庶子,邀宠献媚?真这么做了,姜家何以立足!”
家主面色苍白。分明谈论的是自己亲子,他神色中却隐有恐惧:“我如何不知?可你不知道那孩子的能量,他……”
姜夫人愤怒至极:“他要是真有能耐,就现在去解决宇文逆贼,那我倒真心服口服!拿嫡妹去填,算什么本事?!”
家主却还是摇头:“这时候动手,无异于以卵击石,没见这城中大家大族,谁都闷不吭声……”
姜夫人呆呆片刻。
她仔细地观察着丈夫的神色,甚至从未有这么仔细过。她凝视着这个男人,倏然意识到:这个丈夫,现在是靠不住的。她要保住女儿,必须靠自己。
姜夫人从来不是什么聪明人,但在该聪明的时候,她也能抓住那一丝灵光。
她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不找大公子,直接去找沐云。”
家主一怔:“什么?”
姜夫人十分冷静,甚至冷静得近乎冷酷:“沐云是个好孩子,他和滟云的关系十分要好。我很庆幸,我虽然不大喜欢沐云,却从没有阻止滟云与他亲近。”
家主有些明白过来。他觉得喉咙有些干涩,以至于说话也艰难。
“你是说,让沐云……”
“这原本就是该他自己做的选择,我们本不该越俎代庖。”姜夫人冷冷道,“况且这姜府之中,能够动摇大公子的人,除了沐云,还有谁?”
“夫人……”
“沐云不会不管滟云。他是个好孩子,他知道姜家对他有大恩。这么多年,姜家对他这么好,难道他就白受着,当个白眼狼?不,他不是那样的人。”
姜夫人越想越清晰,甚至抬手理了理自己微乱的鬓发,露出一点从容的笑意。
她望着丈夫那受惊的、无能的面容,笑着,柔声夸奖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夫君,你说呢?”
……
一切正如姜夫人所想。
姜府着人回了宇文家。偷偷地,在夜里,不叫世人看见。
八月,天气转凉。
又是秋雨,天色昏暗。
裴沐坐在窗边,反复擦拭一把匕首。她平静地想:实在不行……那过去之后,是马上杀了宇文父子更好,还是忍一段时间再做?
如果马上杀了,引起军中哗变,且不说世家,城中无辜百姓必然遭灾。
她向来以为自己是一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没想到有一天,她的举动能影响许多人命运。这究竟是阴差阳错,还是哪里出了问题?
在修行上,她自幼被夸为天才,但在面对这复杂的世界时,她感到了自己的平庸。
她想得出神。
屋内烛火跳了跳,她才发觉门口站了人。
姜公子手里提着一样东西,静静看了她不知道多久。他的背后是一片绵绵秋雨,而他的面容如水墨氤氲而成,初看柔雅细致,再看又能觉出无数锋芒。
他瘦削如竹,随意披着深青色外衣,长发散落,眼眸深邃。
裴沐站起来,露出一个笑:“哥哥,我正想找你。”
他淡淡反问:“找我?正好,我也有事找你。”
隐有一丝讽刺。
裴沐走过去,将他拉进屋中,再关上门。飘满秋雨秋风的世界,也随之被关在门外。
她想再点亮多几盏灯,因为兄长眼睛不好,光线暗了便什么都看不见。但他拉住了她,冷声道:“担心我是个瞎子?托你的福,药吃了几个月,我这残废也能看清多一些东西了。”
裴沐不生气,只无奈一笑:“哥哥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刺人。找我什么事?”
姜公子死死盯着她。从前他的世界是一片模糊,什么细节都只能靠他自己揣摩,现在他还是看不清,却总算能在很近的距离里看清弟弟的容貌。
……比他想象过无数次的样子,更美。
美得让他心脏灼痛:一半因为无望的爱,一半因为被背叛的愤怒。
“你……”
再开口时,他声音已经有些嘶哑,像被戾气灼伤:“姜沐云,若我不做些什么,你是不是就要跑了?”
“……哥哥何出此言?”
姜公子咬牙切齿。他心脏一阵阵地收缩、绞痛,那种领地被人侵犯、世界秩序差点失控带来的焦躁与愤怒,让他几乎失去神智。如果他的身体有更多一些力量,他说不定会扑过去把这个人咬死――咬他的咽喉,吸干他的血液,彻底让他不能离开自己。
他竭力抑制住这病态的疼痛。
然后,姜公子将手里的东西拍进了弟弟怀里。
“拿去。”他冷冷道。
裴沐低头一看:“这是……怎么像是皇宫里的折子?”
姜公子面无表情:“皇帝手谕,姜家五娘才情过人、深明世情,令其即日进宫,辅助太子太傅,为太子师。”
如果这手谕宣布出去,将震惊整个北齐,因为从来没有女人能当太子的老师。
裴沐也大大吃了一惊:“哥……”
姜公子还是面无表情,声音里带着戾气和嘲讽:“你满意了?五妹进宫当太子的老师,宇文恺再嚣张,也不能再做什么。至于什么当街袭杀……他敢对姜家做什么?姜沐云,我叫你不要去惹宇文家,不是叫你送上去给人家践踏!”
裴沐被他一顿嘲讽。
“哥……”
姜公子继续冷嘲热讽:“你还有什么花言巧语?你以为这姜家上下,有什么事真能瞒过我?你找我何事,打算叫我什么都别做,然后你姜沐云冲上去,牺牲了自己就能保住这家子?你就要眼睁睁看我……咳咳咳……”
他激动太过,掩唇咳个不停。
裴沐赶紧送水又拍背,还拿出她这里常备的药丸,给姜公子喂了。等他终于好了,苍白的脸上已是一片潮红。
他还是怒视着裴沐。
裴沐回以无辜的眼神。
姜公子等了好一会儿,竟然连一句好声好气都没等来,当即大怒,气势汹汹质问:“你有什么话说?!”
裴沐小心地瞅瞅他,给他轻轻拍背:“哥哥,你慢些,别又犯病了。”
接着,她才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想跟你说的,的确是这件事……不对,也不完全是。”
姜公子冷笑,认定弟弟花言巧语,于是继续保持冷脸:“说完。”
裴沐诚恳道:“我是想着,把事情原原本本跟哥哥说了,如果连哥哥也实在没有办法,我就只能用我的办法了。我没有哥哥足智多谋,只有一身本事,到时候去了宇文府中,趁夜杀了他们,再去军中杀了关键将领,把一应信物全都收好,再赶在消息传出之前,叫人拿着信物过去,将边境上的宇文心腹都给拆散,各个击破……”
她反省道:“我也知道,这个计划全在我自己实力高低,实在冒险。不过我远远见过宇文恺,我觉得我能打得过他。至于之后,当然还要借助哥哥的力量……”
这下轮到姜公子眨眼了。
他是知道宇文恺实力的。按着境界划分,宇文恺是元婴后期,又身经百战,一般修士连近身都做不到。
“你一介金丹修士……”
裴沐挠头:“不是啊哥哥,我前不久已经进阶了,是元婴修士了,而且可能因为根基不错,我是元婴中期,我琢磨着我再努努力,仓促冲击一下元婴后期也不难。”
金丹,元婴……这些齐皇当年定下的修为境界划分,自然不如书本中传的那么神乎其神,有移山倒海之能。但是,即便如此,这也足以说明裴沐的修行天资。
姜公子听得有点发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弟弟竟然有这样的能耐。而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么说,弟弟要从他身边跑开,岂非也易如反掌?
姜公子心中警铃大作。
“姜沐云,不可骄傲自满。”他严肃道,“好了,不说这事了。”
他企图结束话题,不让弟弟察觉自己的震惊和担忧。
裴沐却说:“我还没说完。”
姜公子不情愿地问:“什么?”
“我其实还想着,如果哥哥不同意我的计划,我就告诉哥哥一件事……不,两件事。”她笑起来,笑意轻盈,一派明朗,“这两件事会让哥哥吃惊又生气,对我失望之下,就不会管我了。”
姜公子心想,不可能。但他好奇。
他板着脸:“说。”
裴沐靠近过去,拉着他的衣袖,望着他的眼睛。
“哥哥,我有一件事骗了你很多年。其实我是个女人。”她平静地说。
姜公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呆呆站着,又呆呆眨眨眼。堂堂姜大公子,忽然成了呆头鹅。
他太呆了,以至于面上反而显得沉稳淡定:“还有呢?”
“第二件事……”
裴沐抿了抿唇,严肃地问:“哥哥,我喜欢你,我能亲你一下吗?我想着,要是哥哥能允许我亲你一下,我就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姜公子更呆了。
然后他叹了口气。
唉,这个梦做得真是太真实了,以至于他都混淆了真假虚实,在梦里跟弟弟置气。醒来后还得去找他,跟他说说姜滟云的事如何解决。
于是,姜公子继续板着脸:“知道了。好了,你可以消失了。”
他要从梦里醒过来了。
裴沐:……?
……好吧,果然被拒绝了。
她有点忧伤,又觉得不出所料,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平静感。
“那哥哥……”该说什么?她想了想,没想到,决定继续想。
两人相对沉默。
窗外秋雨飘摇。
过了很久,姜公子才缓缓开口:“你怎么还没有消失。”
裴沐叹气:“哥哥这么不想看见我?好吧,虽然这里是我的房间,但我还是先让给哥哥。”
她抬腿打算走。
姜公子愣愣看着她,忽然抬手捉住她的手臂。他呼吸变得急促,有些发狠道:“反正是梦里,我怕什么!”
裴沐:……?
她眼睁睁看着兄长的面容放大,然后……
……然后,是一个吻。
她呆在了原地。
一时之间,她想的不是兄长呼吸原来灼烫、他的嘴唇很柔软、这个吻如何由浅而深……
她想的竟然是:外头的雨声,真吵啊。
第二个想法则是:哥哥说得对,他总是能护住她,连带她想护住的人一起。
她心里的泡泡不停地冒,一个比一个开心。
……
一个月后,裴沐再回想起那一天,觉得自己很傻。
她早就该明白,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兄长,都不是天下无敌的人。他们再强大,也有不能做到的事情。
没有人可以保护所有的人,哥哥也不例外。
所以,姜潋云和她的夫婿死了。
表面上是个意外,但姜家人明白,那是宇文家的怒火发泄。他们在无声地警告:动不了你们,还不能让你们难受?
九月下旬的这一天,姜夫人和幼女都戴上了白花。这其实不合礼制,但她们实在都太伤心了。
姜夫人哭得几度昏厥,也失了神志。她冲到裴沐面前,用力推搡她,哭喊道:“都是你,是你――你怎么就那么金贵,一点委屈不得?!”
“姜家养你这么多年,你怎么忍心看着你三姐遭难啊……我可怜的潋云,可怜的潋云!”
“你这个白眼狼……你去死,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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