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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三个小时前。

裴沐是被敲门声唤醒的。

她睡得迷迷糊糊,已经忘了有姜月章这么个人,醒来乍一感觉到身边有个人体一动,把她吓了一跳,险些就要一拳揍过去。

幸好中途又自己想起来,硬生生收了攻势。

攻势收了,可手已经挥出去了。

啪――灯开了。姜月章坐起来,眯眼看着她,又看看她停在半空的手,露出一种有点危险的表情。

“忘了?”他语气微凉,裹着一点不善,“想赶我?”

裴沐哧溜坐了起来,立即变拳为掌,在他胸膛上轻轻一拍,故作羞涩:“讨厌,人家就想拍拍你。”

姜月章:……

大师兄绷不住脸,抿出一点笑。他的神情无奈软化,又抬手揉了一下她的头发:“剑意变化多,变脸也很快……肉麻。”

裴沐立即收起娇羞表情,严肃说:“那以后不闹你了。”

大师兄已经站起了身,闻言背影一滞。

“……倒也不必。”他声音有些含混,“只给我看就好。”

她忍不住笑出声,也跟着起身。看一眼时间,凌晨三点半。

门开了。

纵然大师兄挡住了门,从传来的气息波动,裴沐也立即认出了来人。

她笑意一收,快步上前,硬从姜月章旁边挤了个头出去:“钟毓菀?”

来人就是钟毓菀。

她一袭浅鹅黄的居家长裙,披着一件素色的外套,长发松松扎起、耳畔几缕碎发,煞白的小脸粉黛不施,更显她寡淡的五官愈发没滋没味。

只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深深望着裴沐。

“裴师兄,”她说,“我要跟你谈谈。”

裴沐呵呵一笑:“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说着,她抽出右手、横过姜月章,去拉门把手,想将钟毓菀拒之门外,可钟毓菀往前一扑,差点整个人趴在房门上――

却又被无形剑气弹出去,一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

她难堪地坐在地上,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裴沐。

裴沐也瞪圆了眼睛:不是她!

大师兄?

她往旁边一瞥,只看见他目不斜视、侧颜清寒挺秀,冷灰色的碎发被睡得毛茸茸的,无辜地衬托在他的脸边。

她差点没忍住噗嗤一笑。

裴沐就也不解释,闲闲看着钟毓菀自己爬起来,才说:“好了,这大半夜的,万一被人看见我们拉拉扯扯,影响多不好――莫非你又要告我玷污你?”

钟毓菀的神情沉了下去。

她仿佛已经知道,平时攻无不克的楚楚风姿已然失效,现在无论再怎么装,那两个人也不会为她所动。

她干脆就不装了。

一旦褪下那层可怜的外壳,她的神色就陡然冷硬下来。清汤寡水的面容不再引人怜爱,反而显出一丝阴沉和刻薄。

但要裴沐说,反而她这模样更加顺眼。

钟毓菀压根儿不看大师兄,黑眼睛直直对着裴沐:“我有事要和你说。”

她的语气都变了,更颐指气使、理所当然。

裴沐的回答是关门。

但在门彻底关上之前,钟毓菀说的一句话阻止了她。

――“裴师兄,你不想知道你师父怎么死的吗?”

裴沐的动作猛然停下。

姜月章的神色也变了。他原本作壁上观,清冷中带点嘲弄,现在却眼神一冷,一边抬手按住裴沐,一边对钟毓菀道:“要说话可以,进来说。”

他苍白修长的手掌恰恰覆在裴沐的手背上;钟毓菀盯了一眼。

她眼里有一种带毒的火焰在跳动。

“我只想跟裴师兄说话。况且,姜月章,不想看见你。”她对大师兄说,同时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喜欢同性的男人?你真让我恶心。”

哪怕是早半天,这句话都能在姜月章心中劈出惊雷、掀起惊涛骇浪。他将被重重慌乱和绝望的挣扎包裹,却又强迫自己引而不发,只以冰封雪凝般的沉默忍耐一切指责。

但现在,他给出的全部反应无非就是掀掀眼皮。

“哦。”他说。

裴沐咧咧嘴。看钟毓菀一脸不可相信,要不是她刚刚提了师傅的事,她应该能笑出来。

她想了想,抽手拍拍大师兄,再将他往后轻轻一推,自己走出房间:“行,聊聊。你想去哪儿?出飞艇不行。”

钟毓菀神色松缓一些,流露出一丝笑意。那伴随了她十多年的可怜气质又回来了;她柔柔一笑,仿佛还是当年温柔无害又柔弱可怜的钟师妹。

“我就知道裴师兄最好了。”她轻声一句,又故意看了一眼姜月章。青年那压着冷冷怒气的模样,令她更加得意快活。

她上来想挽裴沐,被推开了也不在意,只笑说:“裴师兄去我的房间罢。”

裴沐盯她一眼,忽然也微微笑了:“好啊。”

她多年男装示人,性格里的懒散和痞气培养了个十成十。此时忽地长臂一揽,将单薄的钟师妹揽在臂弯里,含笑的声音拖得很长:“有人邀请我……何乐而不为?大师兄作证啊,这可是藏花书院的钟师妹自己邀请我的。”

她声音太大,好几个房门里都响起了O的声音,显然是其他人想来察看情况。

钟毓菀笑容一僵。

从来都是心里有鬼的人更藏头藏尾、畏畏缩缩;钟毓菀表现得再神秘再有把握,也逃不过这一定律。

她顾不上许多,抓起裴沐的衣袖,匆匆忙忙就往房间的方向去了。

裴沐尚有闲心回头,对门口伫立目送的大师兄挥挥手。他也只穿了窄身的里衣,虽还是一身雪白,却显得更加烟火日常;他肯定不大高兴,忍耐着没有追上来,却又像是有点忧心忡忡。

她比划了一个“二”,意思是二十分钟她不回来,他就能来找她。

他略瞪了她一眼,这才点点头。

自从裴沐剑法大成,多年以来,他们不知斗法了多少次;每一回为了赢得最终胜利,两人都要千方百计揣测、预判,恨不得将对方脑子里的想法看得清清楚楚。

没想到,原本是为了击败对手而培养出的习惯,现在陡然成了难言的默契。只需要一个手势,两人就都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裴沐感到了一种轻松,原本的郁郁立即散去不少。不过,她不经意地想,大师兄得知她的真实性别后,反应实在太平淡了。

不愧是大师兄。

假如情况换一换,是他现在告诉她,他其实是个女扮男装多年的女人,裴沐一定能惊掉下巴,很长一段时间都会纠结怎么和他相处。

她很肯定地暗暗点头:嗯,不愧是大师兄。

走廊这一头,姜月章一直看她们转弯消失,才暗自叹了口气,回身关门。

他重新坐回床上,却没了睡意,只好怔怔发了会儿呆。说是发呆,其实他自己都不大理得清自己在想什么。

他努力想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目光又往旁边移动,一寸寸攀爬上了床上的薄被。

――他们刚才睡的是两个枕头,可用的却是一床被子。

鬼使神差地,他倒下去,睡在阿沐的枕头上。停了停,他又抱起被子,再翻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呼吸了几下。

“……阿沐的香气。”

他自言自语,语气还愣愣地:“阿沐是个女人。”

房间里又安静了一会儿。

“……阿沐也喜欢我。”

突然,灯光昏昏的小房间里,响起了一阵被什么东西闷住才能发出的气音。两张单人床上埋着的人形生物,则抱着被子、翻滚了一下,又继续把脸埋在枕头里“吭哧吭哧”。

丢在地上的“三部曲系列”,正好摊在某一页上。上面有一句话:

――……恋爱期间,“崩人设”是正常现象,切勿慌张……

……

钟毓菀匆匆忙忙地把裴沐拽到了自己的房间。

很不幸地,从裴沐那里到她的房间,中途要经过张庆的房间。他下半夜里醒了,出头透个气,门一开,就看钟毓菀拉着裴沐,火急火燎地往房里冲。

啪嗒――

张庆手里装药的杯子掉在了地上。

一直坚信钟毓菀是受害人、裴沐是可恨的色胚的剑修少年,蓦地瞪大了眼,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

“你们,怎么,钟……”

砰――!

钟毓菀一把摔上了门。

她已经顾不上张庆了。

门一关,裴沐还没开口,就见钟毓菀转过身。只不过是这么短短片刻里,她眼里已经积蓄了泪水。

噗通。

她居然跪下了。

“裴师兄,当年是我错了!”

她哭了起来。哀求地、惶恐地、充满了后悔的哭声;她一边哭,一边去拉裴沐的衣服下摆。这是个很需要技巧的动作,要求是既不能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太难看,而拉人的动作也要足够轻柔,让人既感觉到她的可怜可叹,又不会被过分纠缠的动作激发起防御心和逆反心。

裴沐很正经地分析了一番这副情态。甚至于,她露出了一个笑。

虽然是一个让人觉得颇为危险的笑。

她蹲下来,正好能平视钟毓菀,还能用手指尖戏谑地拍一拍她的头。

“哎哟,哭什么?”裴沐咧出一口白牙,“钟毓菀,要哭,等到明天真言水上阵的时候再哭,也不迟嘛。还能哭给其他人看看,叫人家好好同情你、为你开解,岂不美哉?”

钟毓菀愈发哭得一对眼珠晶莹红润,哀婉可怜:“裴师兄……我真的错了。两年前是我头脑发昏,诬陷你……可也是你先拒绝的我呀!”

她愈发凄婉起来,抽抽搭搭地说:“裴师兄,你也体谅体谅我的难处!我那么喜欢你,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对你倾诉衷肠,可你却,缺……”

“我一时气不过,才这样做的。”她掩面啜泣几声,挂着泪珠的睫毛一颤,掩盖住一次眼神的流转,“况且……想来大师兄一定告诉过你,那天我的确、的确是被人……”

她又“呜呜”哭起来。

她在哭,裴沐在听。

她一边听,还一边用手拍钟毓菀的头。

这本来是个怜爱的、充满安抚的动作,可她就这么一下、一下地拍着,力道不轻不重,宛如拍一个没有生命体征的皮球。

钟毓菀被她的手拍得脑袋不住下点。她忍耐了一会儿,终于忍受不住,可怜巴巴地抬头:“裴师兄,如果冲我撒气能让你好受一些,我,我愿意忍。”

裴沐一挑眉:“愿意忍?”

“只要你告诉裴有鱼,让她明天放过我、别问两年前的事……我什么都愿意做!”钟毓菀又哭了好多眼泪出来,“裴师兄,裴师兄……从小到大你最照顾我、最体谅我,你原谅过我那么多次,这一次你也原谅我吧!”

裴沐又笑了,颇有些玩味地反问:“原谅你?”

钟毓菀说了这么多,可对方只回短短几个字。头顶还被一下下拍着,宛如什么铁锤,一下下快要把她钉在地上、一直往下、直到打入地狱为止。

……压力好大。

她双手不期然紧紧握住了。

忽然,她用力一甩头,使劲甩开了裴沐的手。

哀求还残留在她脸上,可那双黑黝黝的眼睛里已经射出了怨恨的利光。她尖利地喊叫道:“裴沐,你要不要这样――要不要这样,一副全是我对不起你的样子?你没有对不起我吗?啊?没有吗?”

她捂着胸口,开始大喘气;激烈的情绪在她身体里沸腾。她真实地怨恨着这个人,而且也真实地笃信着,是裴沐对不起她。

“你、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吗?”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我一直都非常、非常憧憬你,向往你,爱慕你……你对我很好,很体贴,什么都护着我……是你骗我在先!”

“你怎么能是个女人?”

她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在原地顿了顿,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至今也还是为了这个事实而感到荒谬。

“……你怎么能是个女人?”

这句话就哀婉下来了。一个字比一个字声调更低、语气更柔,最后落在哀戚的基调上。

“裴师兄,裴沐,你知道我有多心碎吗?当我发现你衣裳口袋里有不慎遗落的‘四季丹’……我就想明白了。”

原来如此。

裴沐恍然大悟。

四季丹是专门给女修用的丹药。从十岁开始,一直到二十四岁,女修需要每月都服用一粒四季丹,来温养身体。这种丹药可以在保证身体健康的前提下,断绝葵水、温养灵力,弥补了女人先天的弱势。等二十岁过后,身体发育成熟,四季丹也就不再需要。

裴沐十岁拜入书院,一直在师父的帮助下,偷偷地服用四季丹。后来师父去世,她就一个人想办法;幸好那时候她已经是成熟的修士,能自己处理好一切事务。

她处理四季丹向来谨慎,怎么可能“不慎遗落”,又碰巧被钟毓菀发现?

裴沐不信,正好钟毓菀的眼神也有些飘忽。

她突然明白了:“你居然偷我衣服?!”

钟毓菀一下落泪,又像单纯的小女孩发脾气,又生气又可怜:“我是想帮你洗衣服……我想给你个惊喜!要是知道你这样让我心碎,我也宁愿自己没有看到!”

她泪盈于睫。这情状比一开始更加可怜;这是一种心碎后的可怜,更有层次。

裴沐一直喜欢看戏。书本上的,舞台上的。她敢肯定,把她人生里看过的所有戏加一块儿,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钟毓菀的演技。

有层次的、生动自然的、能爆发也能收回的演技――不去当演员太可惜了。

到现在,她已经能这么冷静乃至冷酷地点评钟毓菀。无论是她的眼泪、哀求、还是怨恨,都再也无法打动她。

钟毓菀还在哭:“裴师兄……不,师姐,我对你只是因爱生恨。你原谅我吧,求求你了……”

她哭得是真的很可怜,让人不由自主就心软。

裴沐有些出神地想:最开始,她就是因此而格外可怜钟毓菀一些。

她自己从小就是个很凶的人。或许是有个严厉的剑修母亲的缘故,而她又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她早早养成了争强好胜、绝不肯受气的凶狠性格。

再加上,无论是儿时环境还是书院剑修氛围,都不算太平和乐,裴沐更养成了冲在最前线的习惯,尤其对那些柔柔软软的灵修、法修师姐妹,她更有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感。

在她心里,藏花书院的男人大多缺乏共情、呆板无趣,还特别自以为是、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女孩儿们就可爱多了;就算她们实力不够,大多也很有自知之明,很知道如何最大程度发挥所长,又不给人添乱。

钟毓菀是其中格外柔弱些的。她小时候说话细声细气,明明是长老的孙女,却好像谁说话声音大点都能把她吓着。

裴沐也不是特别喜欢她这样性格的人,只是钟毓菀很会自来熟,又不吝于发挥自己的可怜之处;她巴巴地贴上来,裴沐也总不大好意思赶走她。

慢慢地,两人关系也就愈发深厚。裴沐就是这样的性格,哪怕一开始不大喜欢对方,可一旦将人当成了朋友,她就愿意一门心思对人好。

那一天……两年前,她二十四岁,也是服用四季丹的最后一年。她没有意识到钟毓菀发现了她的性别,只知道那天她匆匆来找她,红着眼睛说喜欢她、想永远跟她在一起,让裴沐娶她。

裴沐当然拒绝了。

接着,就发生了诬告的事。

事情都连起来了。

因爱生恨……

裴沐想了一会儿。

钟毓菀还在喋喋不休,可惜刚才她精心策划的语言,都被裴沐忽略了过去。

“哎,钟毓菀。”她伸出手,轻轻拍打了几下那张泪水不断的脸。这个动作介于触碰与耳光之间,因此也介于轻慢与羞辱之间。

钟毓菀忍耐地看着她。

裴沐笑了:“你说你发现了我的性别,所以因爱生恨。可那天你来找我,让我娶你的时候,你不已经知道我是个女人了?你恨我,还要我娶你?还是说你太爱我了,爱到只要我肯娶,你知道我是女人也要和我在一起?”

钟毓菀刚刚想开口分辩,又被她后半句给堵了回去。她望着裴沐;这会儿,她的神情又厚重起来,像个绝望的女人,而不是天真无知的少女了。

何等了得的演技,裴沐扼腕:活脱脱是被修炼耽搁了的演戏人才。

“裴沐,你既然知道,又何必羞辱我。”钟毓菀按了按眼睛,状似坚强,“可你拒绝了我,我只好……”

“那天强/奸你的人是谁?”

一句话,让钟毓菀整个僵住了。

裴沐很平静,还带一丝轻快:“我一直都很想知道这件事。你看,你说是我,可我们都知道不是。然而那件事的确发生了。所以,是谁?”

她又轻轻拍了拍钟毓菀的脸颊。这回力道更重一点。在她手指下,这个貌似柔弱的女人,开始微微颤抖。

“你,你很高兴我被……么?”

“不,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因此感到高兴,尤其是我这样道德格外高尚的人。”裴沐笑了,并且维持住了这个笑容。

她的笑落入钟毓菀的瞳孔中,显得异常阴森。她又颤抖起来。

“不过嘛,我也没兴趣给别人当替罪羊。而且这件事很重要,是不是?”裴沐话锋一转,如同自言自语。

她一直都是光明的、宽容的、活泼温暖而过分心软的――至少在钟毓菀的记忆中如此。但此时此刻,她忽然恐惧地发现,也许人人都有黑暗的一面,裴沐也不例外。

这个笑容可掬的人,忽然让她毛骨悚然。

“来,让我们一起想一想,事情是这样的:你无意撞破了我的身份,接着不幸遇到了让人恶心的事。你觉得崩溃,可你第一反应不是告诉钟长老、让他惩罚凶手,反而趁夜跑到我的房间,对我进行一番告白――你明明知道,我应该是不会答应你的。”

裴沐忽然一拍手。清脆的轻响,却把钟毓菀整个吓得原地一哆嗦。

“你知道我不会答应你,也知道我碍于师父名声、绝不会答应验身,所以你诬告我必定能够成功。钟毓菀,你不是为了告白而告白的,你本来就是为了把事情推到我头上,才来找我的。那天你到底说了什么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晚上衣衫不整地跑了出去。”

在外面漂泊的时候,裴沐还说过一段时间的书。她讲起这一段,竟是讲出了几分妙趣横生之意。可惜在场并无听众,只有一个活像见了鬼的女人。

裴沐竖起手指,有模有样:“无奖问答――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因为你不光不想公开这件事,更是连报复凶手的勇气都没有,对不对?甚至于,你最大的靠山钟长老,他也知道这件事,而且你觉得他肯定会袒护那个人,而不是你。”

她自言自语般:“我想起来了,小时候你幽怨过很多次,钟长老更看重一个人品卑劣的侄孙子,比你这个亲孙女还疼……”

“……别说了!!”

这么多年来,钟毓菀的层层面具第一次尽数脱落。

她面容扭曲,眼泪也干涸在眼角;这张脸愤怒而难看,但这种难看才是真实。她死死抠住地面,尖叫:“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

“我本来以为自己能嫁给你,你能带我脱离苦海、出人头地!你会打败姜月章,会成为天下第一剑修,我就是第一剑修的夫人――但你为什么是个女人!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都是女人,你就能修剑,你就能自由自在,你就不用遇到那种恶心的事……”

钟毓菀的嗓子已经哑了。她缓缓抬手,捂着嘴;短短片刻里,她的冷静又回来了,演技也回来了。

“裴沐,你看,我只是个可怜的女人……我也是被逼不得已。我没有你强,我什么都做不到,我不敢得罪那个人。”

她放低声音,也放低姿态,膝行几步、抬头望着裴沐:“大家都是女人,你体谅我,你一定能体谅我对不对?我保证以后不烦你,你放过我……”

裴沐站起身,却又弯下腰。

她比出一根食指,放在钟毓菀面前,然后缓慢地来回摇了摇:“不――行。”

在她僵硬的瞳孔中,是裴沐一张万分和气的笑脸。她说:“藏花书院的确有重男轻女、顽固讨厌的一面。但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地方不是这样。钟毓菀,你如果受不了,明明可以走,可你没有。”

“你舍不得‘长老血亲’这个头衔,舍不得优渥的、被人保护的生活。所以你不敢报复真凶,不敢惹怒钟长老,却敢大费周章把事情推到我头上。”

裴沐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收了笑:“别骗自己了。”

她直起身,伸个懒腰,转身往外走去。

她姿态如此随意,随后落下的一句话也很随意,轻飘飘就进了钟毓菀的耳朵。

这句话是:“你只是自私到极点,也懦弱到极点而已。”

这句轻飘随意的话,却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有用,陡然激怒了钟毓菀。

她爬起来,随手抓个什么东西重重砸出去,发狂一样地喊:“你懂什么!!你不想知道你师父怎么死了吗……!”

“我已经知道了。”多亏了裴有鱼和姜无厌的帮忙。

砰――!

门板合上。

钟毓菀砸了个空,也喊了个空。

她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渐渐滑倒在地,再也没有一丝力气。

“……我不会就这样认输的。”她喃喃地说,竟渐渐又扯出一个笑,“你不懂啊,裴沐,你不懂爷爷他们多厉害。我能怎么办呢,我是弱者啊,菟丝花啊,菟丝花就有菟丝花的活法。你真笨,不是只有自己的实力强,才叫实力强的。”

她拿出一个玉符,下定决心。

……

黎明时,钟毓菀偷偷搭乘另一艘飞艇,跑了。

全飞艇广播这件事时,是六点零十分。

裴有鱼走进动力控制室,拿起对讲机,找到某艘早已标记好的飞艇,联络上了对方的负责人。

裴沐坐在一边,靠在姜月章肩上,貌似在打瞌睡,其实拳头捏得很紧。姜月章等了一会儿,又把她推搡醒,给她喂了几口茶和方便包装的速食产品。飞艇上只有这个。

姜无厌在旁边捣鼓传讯装置,正将几张薄薄的纸打印出来。纸上盖得有鲜红的公章,而且不止一枚。

裴有鱼已经在抓着对讲机、痛骂对方飞艇负责人了。

一小时后,那艘飞艇飞速开了回来。原本的负责人因为涉嫌受贿、严重违纪等事由,头衔被临时撸了个精光;副官暂时接替他指挥飞艇。

二十分钟后,被五花大绑的钟毓菀给扔回了裴沐面前。

“你们怎么敢――!我爷爷是钟长老,是钟言之!你们……”

姜无厌拎起一张纸,笑嘻嘻地冒出来:“知道知道,钟言之嘛,喏,刚刚才收到消息,这位钟言之因为多次行贿、贪污公款、故意谋杀等多项罪名,锒铛入狱,最好的结果也是后半辈子都出不来了。”

“……!”

钟毓菀茫然地望着他,又茫然地来看裴沐。她失去了一切表情,好像整个世界观都崩塌了。

她一直坚信的、坚不可摧的、不可逾越的大人物……

就这样,倒了吗?

姜无厌还添油加醋,挥着报告:“拔出萝卜带出泥,多谢你联络飞艇来接你,才让我们抓住了最后一环国家蛀虫――多谢多谢!”

裴有鱼抬腿一脚,不过是假踢:“少贫了,干活儿!”

钟毓菀突然回过神,哑着嗓子喊:“不……犯错的不光是我们啊?!我举报,我举报――裴沐,她女扮男装,她欺骗了所有人,她也犯错了啊――!”

砰。

这一次的响声,是钟毓菀被一拳放倒的声音。

在场的人都陷入了沉默。这是惊讶太过的沉默。

连裴沐都惊得张嘴半晌,才出声:“大师兄……?”

姜月章站在钟毓菀边上,正轻轻揉着手腕,还蹙眉望着刚刚揍人的手。

钟毓菀已经被他打得一拳晕了过去。

“我早就想这样做了。”大师兄威严地说,“现在她不算书院的人,所以我不用忍了。”

他走回来,把那只揍人的左手伸出来给裴沐看:“脏了。”

看似冷冷淡淡,仔细听去,居然还有点委屈。

裴沐回过神,牵过他的手,吹了几下,严肃道:“好了。”

姜月章望着她,没什么表情变化,唇角却微微勾了起来:“嗯。”

姜无厌惊讶道:“你居然打女人啊……”

“女人怎么了?!”裴有鱼长官最先不满起来,又踹了他一脚,“男人能干的女人一样能干,所以傻叉男人能揍,傻叉女人也一样能揍!”

“姐,姐……!”姜无厌一边躲,一边求饶,“我错了你别骂了――你都爆粗口了!”

“谁还不能爆粗口了怎么的!”

那姐弟两人精神十足,看得裴沐笑起来。

她拉拉身边人的手,在他耳边悄悄说:“奇怪,看他们这样,我居然有点欣慰……有鱼比我大,怎么我看她和无厌,跟小孩子一样?他们都很能干,师父死于钟长老的暗算,这件事也是他们帮我查出来的。我应该对他们更尊重一些吧?”

姜月章垂着头,听她说完,低低笑了起来。

他也学她,侧头贴上她的耳朵,话语和湿润的呼吸一并传到她肌肤上。

“阿沐,有件事我没告诉你。”他轻声说,笑意丝缕不绝,“我们在河滩上捡的石头,是执政官夫妇的。后来风神庙上的匾额,落了齐皇的款,可旁边还有个‘裴’字,还有八卦盘的背后,也落着那两个名字……我们的名字。”

“……我们?”

裴沐抬头,隐约有点明白,却又不能相信:“可怎么可能?”

“也许冥冥之中,我们注定在一起。”

他在笑,却又突然叹了口气:“但都说执念太过,必有遗憾。我对你十分执著,你看我却轻松许多。即便真有轮回转世,必定也是我的遗憾、我的执念。”

裴沐笑起来。

她没有说话,却张开手臂,用力抱了他一下。

姜月章有点不开心。他想被她哄;可是被她拥抱的感觉也很好,他又舍不得破坏这份无言的温柔。

却是那头的姐弟两人又嚷嚷起来。

姜无厌在叫:“姐……裴长官,裴长官!前方发现巨大能量物,是幽途……肯定是那只被报告复活的上古凶兽,幽途!”

作为剑修,裴沐听到上古凶兽的第一反应是拔剑;姜月章也一样。

可裴有鱼已经当机立断,甚至是充满兴奋地站去指挥台前,高声命令:“炮兵就位――调整至目标角度!”

“能量积蓄完毕。”

“――开炮!”

轰――!

昆仑山脉主峰边缘,被恐怖的能量光束击中,爆发出了震天响声。其中混杂着一种古怪尖利的叫声。

是语言,可不是当今的预言。

然而裴沐听懂了,姜月章也听懂了。

那声音在充满怨恨和恐惧地咆哮:“可恨的大祭司――可恨的燕女!!又是你们,姜月章,裴沐――!!”

“……你听到了吗?”裴沐下意识问。

姜月章微微点头。

那头的裴有鱼意气风发,笑着回头:“听到什么?”

裴沐困惑地说:“那个声音刚才说……”

姜无厌冒出来,很卖弄地炫耀知识:“那是上古部落过渡到统一王朝时期所使用的语言,虽然我们还没有完全破译,但是……”

“闭嘴!”

裴有鱼狠狠瞪他一眼,又充满戒备地看着姜月章,意有所指:“重要机密,敢泄露给外人,就毙了你!”

姜无厌悻悻摸头:“你又学曾祖母说话……姐我错了我错了!”

他们又吵起来。

裴沐看看他们,再看看窗外那不绝的烟尘。那据说是上古凶兽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应该是又被杀死了。

“嗯……”

她捅了捅大师兄:“你说,两千年前的上古部落时期,是不是比现在落后很多?”

他也在看窗外,想着什么。她一说话,他就看来,理所当然地回答:“两千年前当然落后许多。若非燕女扶木,恐怕至今都只有部分人才拥有灵力……那时候叫神力。只有祭司是特权阶级,其余人都是可以被随意牺牲的奴隶。”

裴沐坏笑两声:“我觉得吧,如果我们生活在两千年前,你肯定就是那个仗着自己力量强大,就随便牺牲别人的人,理由还是‘为了大家好’。”

他没有否认,反而认真考虑了一番,才有点惊讶地回答:“似乎不错。”

“是吧――我多了解你!”裴沐一把揽上他的肩,笑嘻嘻地,“而我这样道德高尚的人,才是能真正力挽狂澜、改变你的落后思想的进步人士。”

姜月章忍着笑:“嗯,说得不错。”

“还有四季丹――就是女修长期服用的那个!被纳入国家福利体系很多年的那个!”裴沐又说,“听说改良了很多次呢!最开始,这味药是一千多年前战国的神医发明的,可惜只知道她姓罗,不知道名字了。”

他说:“多少人一点痕迹留不下,能在历史中留下一个姓,已是幸事。况且,一味药总不能凭空产生,在罗神医之前,说不定也有其他人的努力。即便史书没有记载他们的姓名,这味药却永远流传了下来,并且造福一方。”

裴沐狐疑地看着他。

“……阿沐?”

“总觉得,”她眨眨眼,“你对这药的感情似乎格外深一点。咦,难不成你就是罗神医,你曾经是女人?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倒在他怀里。

大师兄保持面无表情:“男女也没什么分别。”

“……说得也对。”裴沐擦擦笑出来的眼泪,重新望向窗外,“等我回去宣布真实身份,一定把书院吓一大跳,看他们还有什么脸说女人当不好剑修。”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

“两千年的时光,”裴沐忽然说,“说来很漫长,可其实装订在史书里,还是一晃就过去了。”

“嗯。”

“可这世界总归在变好,对吧?”裴沐微笑起来,“虽然可能有点慢,也不够完整,很多旧的问题消失、又有新的问题产生,但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总归是在变好,是不是?”

他握住她的手:“嗯。因为总有一些人在努力。”

“是啊,总有一些人……”

裴沐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钟毓菀,又看了看那边昂首挺胸的姐弟,还有很多人,女人、男人、剑修、法修、灵修……

还有更多她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现在的、过去的、未来的……很多很多人。

有的人会妥协于自己的软弱,败给人性的阴暗,也有的人被击碎后艰难地站起来,一步步走向光明会在的地方。

她深呼吸:“好想看看以后的世界又会是什么样。”

“一起看吧。”

大师兄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我听说,七是终结之数。阿沐,我有些怕,如果这就是我们的第七世,那我们就看不到以后了……”

裴沐侧头望着他。她目光平静,没有丝毫畏惧。

“那就让别人替我们看。”她温柔地说,“大概,这就是历史传承的意义所在。”

他看了她很久。

“……也好。”

姜月章在心里悄悄补充一句:可假如有任何万一的可能性,我还是想要和你在一起。

――想要一直在一起,看天地和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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