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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杏偷偷去瞥师兄的面容,不敢问,但过一会儿,又瞥一眼。
师兄如清月华风,缘杏想要问师兄对她,是否真有昨夜画中师兄那般所说的情谊,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终是不敢询问。
公子羽觉察到缘杏眼神的异样,问:“师妹,莫不是有话对我说?”
“没有!”
缘杏条件反射地否认。
但是否认完,缘杏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其实很在意。
她最在意的,就是昨夜画出来的羽师兄说的,他迟迟没有向缘杏表白心意的原因。
――既不能承诺,不如不言。
那会是什么事?
缘杏猜不透。
她前思后想,还是决定试探一心。
缘杏问:“师兄,你有没有什么不得已的事,是瞒着我的?”
公子羽十分明显地怔了一瞬。
他道:“师妹为何这么问?”
缘杏说:“没什么,只是有时会觉得师兄的神情,还有奏琴的琴音,好像有些忧郁罢了。”
缘杏盯紧了师兄的每一寸表情。
而师兄的神态,只是错愕片刻,就恢复如常。
他笑道:“多谢师妹关心。”
却不言是,或者不是。
缘杏觉得自己的话被师兄含糊了过去,但听师兄的语气,竟像是真的有的。
不过,公子羽更关注的,是缘杏今日的仙气弱得异乎寻常。
他皱眉道:“师妹,你今日怎么这般虚弱,是修炼过度了?”
“我……”
缘杏一时不知该不该说,自己昨夜画出了师兄。
公子羽担忧地看她,叹了口气。
“来。”
公子羽转过身去,捉住了缘杏的手。
“我陪你到医仙馆去。”
公子羽语气温柔,却难得带上了一丝大师兄的口吻,让缘杏不能拒绝。
缘杏的手心冰凉,被公子羽大一圈的手握住,她微微懵怔,不自觉跟了上去。
公子羽见缘杏跟上来,就松开了她的手。
而缘杏却不自觉地揪住了师兄的袖子。
她自己也想不起这是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习惯了,但是一旦跟在师兄身边,抓着他的袖子,缘杏就会很有安全感。
直到从医仙馆那里回来,缘杏还在思索羽师兄的事。
医仙说她只是仙力一口气使用过度,没有大碍,稍作休息就会好。
羽师兄显然很紧张她,一路上都陪着,直到看着她进玉池楼,确定她打算休息。
缘杏被师兄这样护着,觉得很不好意思。
但昨夜,画出来的羽师兄说的话,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希望和勇气。
缘杏拉住公子羽的衣袖,问:“师兄,你能陪我一会儿吗?”
“……好。”
公子羽定了定思绪,就坐下来,陪在缘杏身边。
两人目光交错,空气里凝着与别时不同的意味,缘杏不知师兄他有没有察觉。
缘杏开口:“师兄……”
但她话还没说完,忽然就感到了来自凡间的感召了。
公子羽见缘杏顿住,问:“怎么了?”
“是谢小姐在唤我。”
缘杏答道。
尽管还很在意羽师兄的事,但缘杏的责任感,使她不会放着谢小姐不管。
“师兄,我到凡间去一趟。”
缘杏说。
公子羽显然放心不下缘杏的身体。
但他们四人中,唯有缘杏是女子,只有她一人合适去入谢小姐的梦。
公子羽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顿了顿,道:“我陪你。”
“好。”
须臾,两人到了凡尘间。
这个凡间,此时已经入了夜。
谢小姐按照缘杏之前告诉她的,想要再见缘杏时,就在窗前点了一柱清香,然后她便沐浴更衣、早早入睡,等着缘杏回来。
谢小姐自从做过之前那个梦以后,就没有再见过缘杏,因此她时而茫然,怀疑那夜,她究竟只是妄梦一场,还是真的见到了神仙。
然而,自那日以后,她的相貌是真的一日一日变美了,成了画皮上的样子。
神仙,谢小姐是信了。不过神仙娘娘日理万机,这一炷香能不能将缘杏唤来,她还是不太有把握。
不过,随着意识逐渐朦胧,等坠入梦中,谢小姐一睁眼,就又见到了那位脱俗出尘的仙女。
缘杏进了谢小姐的梦,还未站稳,就见谢小姐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礼。
谢小姐将覆在自己脸上的画皮取了下来,递还给缘杏道:“娘娘,这张容颜,你还是收回去吧。”
缘杏没想到谢小姐将自己叫来,是为了说这个,微微错愕。
缘杏问:“怎么了?这张画皮不好用吗?”
据缘杏所知,这张画皮应该给谢小姐带来了许多益处[cl-ewx首发]。而缘杏自己也体会过了相貌美丑的差别,所以她逐渐认真觉得,换一张好看的脸,对谢小姐来说是有帮助的。
然而,谢茗对她摇了摇头。
谢小姐真诚地说:“不是,这张脸很好,非常好。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过过这么顺遂的日子,所有人都喜欢我,男子的爱慕、女子的艳羡、小孩子的亲近,就连家中的嬷嬷,对我都比以前好了三分,如果能永远这样下去,实在太幸福了。”
缘杏问:“那为什么,还要将它还我呢?”
谢小姐苦涩一笑:“因为这毕竟,不是我真正的长相。”
起初,谢小姐的确觉得这样很好。
这就是她一直以来期望的。
以前没有的东西,一下子都如愿来到了她身边。
在过去,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看到她时,露出惊艳的表情。
在过去,她从来没有想过,只要在街上走上几步,被风不小心吹起帷帽,就会有人对她一见钟情。
现在,在集市里,大家都愿意和她交谈,会送她额外的东西。
妹妹的朋友来府中玩时,妹妹向手帕交介绍她,可以那么骄傲地说她是她姐姐。
父母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最让谢茗意想不到的,是连吴王世子都对她一见倾心。他是何等显赫的人家!那可是皇亲国戚,世子殿下本人据说也是人品端方、才学出众,便是长安城中,都有不少名门闺秀对他芳心暗许。然而如今,那位世子居然私下里对父母说过非她不娶,每日想着法子,给她递书信、传礼物。
吴王世子见过多少才女美人,在过去,这是谢茗做梦都不敢梦的。
父母相信她自己有主意,明里暗里来打探她的人家,他们都告诉了她,让她自己挑人选。如果有必要的话,说还可以效仿宰相李林甫,将那些男子都叫到家里来,让她亲眼看着选。
谢茗感激父母的好意,她也的确沉浸在自己变美喜悦中,欢喜过一阵子。
不过,好景不长,这份喜悦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过了几个月,渐渐习惯起他人对自己的新态度,谢茗就开始不安了。
她开始纠结。
她知道,自己的内在并没有变,变化的不过是脸而已。
所以,他们喜欢的到底是自己,还是喜欢的是这张漂亮的皮相?
可是,这并不是她真实的样子。
一旦开始这样想,谢小姐就变得惶恐,而且其他人对她越好,她就越惶恐。
谢茗说:“他们所喜欢的,所想要善待的,并不是我,而是我所戴的这张皮相上的,那个真正的美人。”
谢茗眼睫低垂,她的神情虽然失落,但还算平静,只是言语之中,夹杂着浅浅的酸涩。
她说:“我的确拥有这张脸,但他们爱的依然不是我,我不过是假装成她,假装自己也是一个美人,假装自己拥有她的东西罢了。既然如此,那又何必继续下去呢?我不该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如早早归还,也不算继续蒙骗他人。”
“可是……”
缘杏同样望着谢小姐手上的画皮,犹豫要不要收回。
她说:“可是,你如果没有这张画皮的话,生活可能就会恢复以前的样子了。而且你容貌变化的事,早已在钱塘县内传开,现在再变回去,处境或许会比过去还要糟糕。”
谢茗:“……”
缘杏说得对。
而且她说到了点子上。
实际上,谢小姐自己想到一切会恢复到从前,也感到畏惧。
她变美已是稀奇事,要是再丑回去,她原本那张脸,说不定就真会被人当作妖邪了。
看着谢小姐的态度,缘杏想了想,没有立刻在画皮的问题上做决定。
她考虑了一下,反而问道:“说起来,现在向谢小姐求亲的人络绎不绝,但谢小姐似乎……始终没有做出决定吧?”
谢茗怔了怔,回答:“是。”
缘杏说:“其实我粗略看过你的命书,知道你心里其实是有心上人的。莫非你的心上人,没有来提亲吗?”
缘杏问得友善,但谢茗听到她竟知道这些,顿时面颊扑红。
她虽生得不好看,且饱读诗书、年少早熟,但毕竟也是个十六岁的少女,是有一些少女情怀的。
往昔她因为相貌,从不敢将这些话说给别人听,守口如瓶,连娘亲和妹妹都不曾告诉,害怕别人在心里笑她不自量力,也怕给心上人添堵。
除了她自己,神仙恐怕是世间,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了。
也亏缘杏看上去是个外表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一旦说穿了这件事,就让谢茗开了腔。
谢小姐其实,也是有倾诉欲望的。
她有些羞窘,道:“他没有来。”
谢小姐难为情说:“想不到天仙娘娘连这些都知道,实在……实在让娘娘见笑了。”
缘杏就像与寻常好友谈话一般,拉着谢小姐坐下来,与她交谈。
“有心上人,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缘杏说。
“就算是仙君神女,有时也难逃情网,即便……我也是如此。”
谢小姐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缘杏面颊微红。
不过眼下是谢小姐的事要紧,缘杏这样说,也是希望对方能亲近自己。
果不其然,缘杏能感觉到谢小姐更愿意说细节了。
缘杏问:“他不来,是不喜欢你如今的长相吗?”
“不……”谢小姐犹豫了一下,赧然道。
“我想,他应当是不知道。既不知道钱塘县这里的事,也忘了我这个人。其实……虽然说是我的心上人,但我只在多年前见过他一面,当时也没有说过几句话。他对我,只怕早就没有半点印象。”
谢小姐停顿了一下,有些微伤感。
“他是金陵人,名为王昕,应该年长我两岁。他是我父亲好友之子,家中亦有官衔。年幼时,他曾到我家做客,在我家住过三个月,便是那个时候,我们相识。”
谢小姐如今都还记得,与这个人第一面相识。
她从小长得丑,因此朋友也少。小孩子的喜恶总是表露得很直白,因此谢茗时常会被暗地里排挤欺负,来家里做客的小孩,也少有人愿意与她玩。
可是那个少年不同。
那日。
大人让她和其他女孩子们一起放风筝,一阵邪风刮来,她和好几个女孩的风筝都一起挂到了树上。
正巧来了几个小郎君,小时候男女之防不严,得知是女孩子的风筝挂上了树,便有两个男孩站出来,主动上树帮她们拿风筝。
其他女孩的风筝都拿下来了,但轮到她时,他们却懒得再帮她去摘,嬉嬉笑笑走了。
女孩子们都有了风筝,也巧笑着再去放了。
独留下谢茗一个人还在树下,望着树顶的风筝为难。
她决定自己爬上树去摘。
小丫鬟们着急地在树下劝她,可她也不知是想向谁证明什么,非要自己往上爬,结果爬到第一个树杈就摔了下来,跌了满身泥。
没有受伤,疼也不怎么疼,可不知为何,就觉得异常委屈。
谢茗红了眼眶,却没有哭。
因为她知道,她哭,只会徒增他人厌恶,没有人会因此多怜她一分。
而这时,却听一个少年的声音,从别处传来:“嗯?你怎么了?”
他是客人家的孩子,谢茗记得。
不过,两个人没怎么说过话。
谢茗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过自己的脸,慌乱地低下头。
然而少年看了她一眼,虽然愣了一下,但态度没什么特别的变化。
发觉她是因为风筝挂在树上,少年道:“原来就是一个风筝,哭什么,我帮你拿就是了。”
说着,他三两下上了树,摘了风筝跳下来,将风筝递回她手上。
当时,谢茗茫然地看着他的手,许久不敢接。
少年说:“别难过了,不就一个风筝?你放心放好了,如果又挂上去了,再叫我。”
说完,他随手对谢小姐挥了挥手,就回了客房。
谢茗望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好长,却良久没有回过神来。
那以后,哪怕过了很多年,旁人提起男子,提起心慕之人,谢茗心里还是会时常想起这一幕。
与他而言,只是随口一眼、举手之劳罢了。
可是对谢小姐来说,那是蒙暗中唯一一缕清光,足以开启她的心扉,令她将这缕微光独自珍藏在心间,不知不觉……竟惦念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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