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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不夜提着衣摆,半蹲到她身侧,问说:“深夜露重,你在这里做什么?”

逐晨示意他伸出手,把又一颗种子放上去,然后两手紧紧包裹住他的右掌。

二人的手指都是冰凉的,可手心依旧带着灼人的温热。

风不夜的目光尽数落在逐晨纤长的手指上,原本素白的皮肤已经被冻得有了红痕,他曲起手指,想把仅余的温度传给逐晨。

逐晨声音很轻,像怕打破这一夜的寂静。

“师父。”她问道,“你听见发芽的声音了吗?”

风不夜敷衍地颔首。

逐晨露齿笑道:“虽然今天很安静,但是怎么会有发芽的声音呢?”

风不夜唇角牵动,随她轻笑,没有出声。

逐晨又低下头,欢快地说了一句:“只有心动会有声音。对吧?”

风不夜仍旧是沉默,眼珠中倒映着她秀气的脸,眼神异常温柔。

逐晨松开手,分开的瞬间,周围的空气立即冷了三度,骤然间带上了寒意。

风不夜看了眼手中焕发新生的幼芽,没有太大的悲喜,看逐晨将它埋进土里,开口说道:“明日再做吧。”

“诶。”

两人站起来,沿着小道往回走去。

御剑的话,分明只要一小会儿的功夫。偏偏二人谁也没有吭声,一前一后地走着。

逐晨落在后头,微微抬头看着面前这人的背影,觉得他比在朴风山的时候瘦了不少,挺拔的脊背透露着无比的坚毅。

逐晨小跑两步,想把外套还给他,风不夜察觉到动静也正好回过头来,视线在她脸上快速掠过,顺势牵住她的手。

逐晨一脚落下去,感觉身体轻飘飘的,连路都要不会走了。她觉得今夜的朝闻过于安静,叫月色被踩碎的时候都有了声音。

她突然有很多话想说。那是一团要溢满出来的情绪,让她组织不出流畅的语言。可下一秒她又觉得,就算自己不说,风不夜应该也是知道的。

待她昏昏沉沉回到自己的屋前,还是没能开口。她呆愣愣地站着吹了会儿冷风,随后在风不夜的催促下转身回屋。

躺到床上休息的时候,逐晨隐隐觉得缺了点什么。她以为是激动过后的怅然若失,认真琢磨了两三天,才终于明白不对劲在什么地方。

梁鸿落啊!她跟风不夜半夜闲逛,没了大哥的絮叨都不完整了!

梁鸿落从离开朝闻后,至今没有回音,夜倾送去的信件他也没有回复。

夜倾说,梁鸿落大概是回了都城,两地相隔太远,因此交流比较麻烦。否则以他们信件的内容――“你妹想你。”、“你妹让你回你。”、“你妹问你去哪里了。”――梁鸿落早插上翅膀飞回来了。

在这种通讯本来就不便利的年代,梁鸿落出门还不带黑科技八卦盘,不是找事儿吗?

听夜倾说魔界最近不安稳,梁鸿落又是轻装简行出的门,时间久了,逐晨越发觉得不安心。

她让大魔帮忙算了一卦,魔叔说一切都挺好的,除了行程有点磕绊,没什么大问题。

没什么大问题,梁鸿落这妹控能久不归家?逐晨都要怀疑他在路上找了个嫂子把自己给安排出去了。

半个月后,梁鸿落终于从魔界深处寄来一封书信,让逐晨忐忑的心神落了地。

梁鸿落从没正经上过学,认了一些字,但书法不行。笔迹写得极为潦草,逐晨努力辨识了一遍,发现自己大半认不清楚。信件内容又很长,拆出来足有十几张纸,仿佛将他半个月的想法都浓缩在了里面。

逐晨只好去求助夜倾,夜倾等人铺平信纸,看过后感动不已。

他们说这已经是梁鸿落竭力写得端正的字了。他们平日看魔君的传令,全是靠缘分推测解码。

经过一番整理,逐晨总算捋清了梁鸿落这段时间的经历。

他在信中直白说道,一些好战之徒得知界碑即将碎裂,看不惯梁鸿落的软弱,四处挑动纷争、点燃战火,想重新夺回都城,整军征伐凡界。

因此魔界最近混乱动荡,方压制下去的暗流已开始用更迅猛的方式进行反扑。

魔界本就是厮杀与暴力的战场。散乱的制度与魔气的侵蚀,创造出一批不懂得控制自己欲望的暴徒。他们朋比为奸、倒行逆施,不能以常理度之。

梁鸿落以前无所挂碍,可以豁出性命与他们争斗,令他们听从。如今有了牵挂,不在乎什么劳门子魔君的位置,任由他们互相坑害。

只是魔界还有一批愿意跟随他的无辜百姓,不想继续深陷在战火之中,让他放心不下。他思虑再三,决定将他们召集起来,远离都城,朝着魔界边缘进发。

迁徙的队伍大多是普通百姓,脚程缓慢,加上他还要去附近城镇将其余的民众接引过来,不知何时归程。不过他身边带了不少护卫,一路插上战旗,暂时没人敢找他的麻烦,让逐晨不必为他担心。

他没说自己要去哪里,未来有什么打算。

他只字不提,但是逐晨明白。

可能会在魔界四处飘荡,寻找一个足以平安度日的地方,像逐晨一样,建立一座新的城镇,寻求新生。他知道这是一个难以承担的重任,更像是缚身的枷锁,千百斤地垒在肩膀上,终生都无法甩脱。

这是他当日登上王座时承接过来的使命,是他自己的抉择,因此不想将这份担子转嫁到逐晨的身上。

梁鸿落说得轻描淡写,很快将此事略过,只在信的末尾关切提醒逐晨,尽早做好防备。

那群疯子畏惧灵气,如今尚不敢太过放肆,等魔界界碑彻底碎裂,凡界修士自乱阵脚,他们就会抓住机会,大举进犯。

最近可能会有一些宵小去朝闻附近摸查,注意仔细防备。

逐晨内心充斥着一股惆怅,没想到梁鸿落独自一人去做了这种大事。她手中捏着那封天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想从梁鸿落的字里看出他的踪迹,或是看出一丝他的委婉请求。

然而这个平日看着性情冷酷、事不关已,甚至可能还有些刻薄的人,对待自己已经做下的决定同样是如此坚决。这份坚决背后是他固执的追求,是他刚强的担当,也是他在经历无数伤痛后故意隐藏起来的善良。

逐晨手指按在黑色的笔墨上,轻轻摩挲。

她大哥始终是一个值得骄傲的人啊。

夜倾等人静默在旁,避开逐晨的眼神,耐心等待她的回复,看她是否有意安置这一批魔界的居民。

魔界百姓向外迁徙,多半是带不了多少粮食的。而且这一次的人数只多不少。

目前朝闻所开辟出的农田还不足以支撑百姓的日常所需,等魔气彻底占领朝闻之后,口粮问题只会越发严峻。

逐晨说她种下的“土豆”可以改善粮食短缺,但背后要面对的风险更加难以忽视。

朝闻如今自身难保,因此梁鸿落不舍开口求助,他们同样理解。

只是他们是当初追随梁鸿落而来,永远是魔界的子民,如果逐晨没有表态,他们可能要就此道别了。

逐晨揉了揉眼睛,将信纸折得方正,边角压叠平整。每一个动作都做得细致缓慢,不知是在透过粗糙暗黄的书信回忆什么,还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

末了,她将东西收进袖口,抬头朝夜倾等人笑了一下,努力扯出个想显得从容的微笑,可惜不是那么顺利。

“不如让大家一起选吧。”

夜倾诧异:“什么?”

晚间,逐晨让夜倾传话,将所有人聚集到一起,包括在朝闻借住的散修与魔修,地点就在中心广场的空地上。

由于是临时的通知,有些人身上还穿着粗布大褂,淌着满身大汗,显然是刚从工地赶来。他们用脖子上挂的麻布擦拭额头的汗渍,与边上人打听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如果没有,想回去继续干活。

日头已降下山坡,周围亮起了火光。

这些灯火原本都是由修士点燃的,蓝色的火光会在夜里照亮阡陌的街道,温柔而含蓄的光芒叫夜行的人不再觉得恐惧。不知何时开始,这项任务交给了魔修。

魔气点出的火光要更为霸道一些,白焰中夹杂着一丝红光,明亮而耀眼。

此时舞台周边燃着数十盏灵火。大约是施法者的心境不够平和,今夜的火焰异常跳跃,犹如不屈的灵魂在燃烧中挣扎,张牙舞爪地向上飞窜,将一众百姓的脸照得轮廓分明。

逐晨走上高台,低头望向攒动的人群。一个个互相依靠的身影都是鲜活的生命。他们扬着脸,扯起唇角,努力对逐晨展示自己最淳朴最真诚的微笑。

逐晨第一次如此清晰又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国家。她付出过全部心血,可以为之奋斗、为之拼搏,并为之付诸一切的家园。

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莫名的缘分,在开始之前,没有人敢相信一个坐落在魔界边际的宗门,能发展到今日的辉煌。也没有人能相信,昔日形影相吊的过客,能在这个荒凉疏落的地方找到孤寂的落点。

逐晨万分庆幸,自己刹那的一念,巧合地创立了朝闻。

她不由笑了出来,低下头去,躲开前方那晃得刺眼的光线。

台下的百姓原本笑得灿烂,忽然间瞥见她眼中弥漫起的水光,纷纷安静下来,他们紧张地握住自己的衣角,脸上尽是不安与担忧。

逐晨抬起头,泪光波动的眼睛仿似天边闪烁的灿星,光芒渐渐退去,被她眼中的柔和所替代。

“今日将大家聚集在这里,是想决定一件事情。”

逐晨缓缓道:“魔界最近或将掀起战乱,一大批无辜百姓正面临流离失所,四处漂泊。我想将他们接到朝闻来。但坦诚而言,这么一大批人的出现,会在短时间内给朝闻造成一定的负担。”

她在台上踱了两步,耳边听不见任何人的细语,只有各种压抑着的,粗浅不一的呼吸声。

安静的环境叫逐晨也变得平和。

“如今魔界界碑将要碎裂,天下各处宗门人心惶惶,朝闻今后会面对更加严峻的考验。我不能代替你们做决定,因为这可能会改变你们现有的生活。所以我将这机会交给你们。只是在开始之前,我还有几句话想说。”

“我们正站在时代潮流的转折点。这个时候,无疑会遇到很多的困难、挑战、磨砺。明哲保身或许是一种更轻松的选择,或许可以维持住我们简单的需求。”

逐晨停下步伐,半阖着眼,从台前虚虚扫过。

“我知道大家的期望只是能吃一口饱饭,睡一个好觉。这是断然没有错的。但是当现实洪流真的拍打过来的时候,独善其身比想象中的更加艰难。

“朝闻在创立之初,只有飘若浮萍无依无靠的三个人,然后变成十多人、上百人,直至今日的规模。在此期间,朝闻秉持的信念,一直都是‘手足相亲、守望相助’。”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够安然渡过面前的这一场风浪。尽暗夜,逐天明。”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台下依旧是鸦雀无声。

逐晨背过身,抬手轻挥道:“那就投票吧。”

她闭上眼睛,听到了些微的脚步声,很快停了。还有各种O的衣物摩挲声,却始终无人开口。直到风不夜在后面轻轻唤了一句:“逐晨。”

逐晨缓缓回过头,发现众人依旧站在原地。

他们举着手,指尖按在眉上,行着一个不大标准的军礼。

逐晨记得第一批百姓逃难来的时候,她就告诉众人,社会主义没有跪拜礼,大家其实都是这样行礼的。

社会就是很好的意思。

她握起拳头,不大应景地道:“宣誓其实是这样的。”

众人笑出声来,又改而交握成拳,坚定地悬在耳旁。

张识文用力一抹脸,高声道:“仙君您以前说过,只要来了朝闻,就都是家人。哪能让家人流落他乡的道理?”

边上几人跟着点头。

逐晨笑了一下。

张识文实在控制不住表情,用力抿紧了唇,随后声音哽咽地道:“仙君,当日您救过我,所以我也愿意去救别人。其实没别的道理。”

逐晨深深吸一口气,点头说了个字:“好。”

她抬高视线,越过重重人影,又大声说了一次:“好!”

众人振臂,齐声高喊:“好!”

逐晨朗声道:“无愧乎我朝闻子民!我不信这世上有谁人能击倒我们!”

声音震破苍穹:“好――”

张识文扯下脖子上的毛巾,在空中掸了一下:“明天要搭房子了兄弟们!仙君,我不跟你说话了,我得回去养精蓄锐了。”

逐晨尚未宣布散会,百姓们已积极离去。不多时,广场空地上只剩下零散的人群。

逐晨跳下高台,下意识地望向风不夜,表情中难掩骄傲。风不夜笑着与她颔首,身影被前方穿过的人群阻挡。

夜倾闷声低笑,阔步走来,远远冲她挑了下眉头:“你们兄妹二人,怎么总想让人赔出性命去?与你们做的都是亏本买卖。”

逐晨说:“我是想要让大家都活着的。”

“好。”夜倾咬字很重,似允诺道,“我夜倾在一日,你朝闻必安然一日。”

逐晨:“那你夜倾在我朝闻一日,我朝闻也能护你安全一日。”

夜倾爽朗大笑,久未觉得这样痛快。他趁人不在嘲笑了句:“我先给魔君送封信去,他不知在何处飘荡着呢。届时想家久了心里难过,还得迁怒到我等身上来。走了!”

随后便领着兄弟潇洒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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