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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温离慢梳妆的宫女是冬萤,今日她给娘娘梳了个简洁又好看的发髻,本来是想戴上一顶花冠,结果打开首饰盒时,却瞧见了一根从未见过的红色玉簪,不由得咦了一声。
娘娘的首饰很多很多,几乎不重样,但冬萤作为大宫女,专门为娘娘管理打点这些,可以说娘娘的每一样首饰,什么模样放在何处,她都能第一时间给找出来,但这根红玉簪子却是见所未见。
她拿在手中细细打量,怎么也想不起这簪子是哪里来的,而且,昨日的首饰盒是她亲手收纳,一套一套放得整整齐齐,现在虽说不是一团糟,却也有些惨不忍睹,一定有除了她之外的人碰过!
难不成太和殿里养出了心大的奴才?
冬萤藏了个心眼儿,准备待会同寿大伴说,于是先将红玉簪子拿起来准备找个地方放,结果凑巧被温离慢看见,“你手上拿的什么?”
“回娘娘,是一根不知道哪里来的簪子。”
冬萤拿簪子也没有避开温离慢,只是想要放到一边,没想到温离慢却很有兴趣:“给我看看。”
冬萤只得将簪子送入她手中,这根簪子同其他首饰比起来,可以说格外简洁,论起做工,似乎也不如那些精致,然而用的红玉材质却是极好的,且簪头的红花雕的栩栩如生,温离慢反倒喜欢。
她将簪子交给冬萤:“就用这个吧。”
让她想起昨天的小红花。
冬萤连忙应了一声,这个发髻本来是用来戴花冠的,如果只用一根簪子便显得太过朴素,于是她便为娘娘配了几朵珠花,点缀在如云的秀发中,别有一番风情。
温离慢自己对着镜子照了照,收拾妥当起身,官家也回来了,只见他状似漫不经心地朝她头上看了一圈,“今天这根簪子很好看,很衬你。”
温离慢:“嗯?”
官家却不肯再说第二遍,她举起手碰碰自己的发髻,摸到红玉簪子,宽大的衣袖往下滑落,露出洁白的一截皓腕,随后点头:“是很好看。”
官家便满意了,两人一起用了早膳,他又带着她一起去御书房,如今天气逐渐转暖,只要穿得多一些,从太和殿走到御书房问题不大,往返各走一半,相当于走了全程。
兰京四季分明,冬天那种刺骨的寒冷一过去,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天比一天暖和,万物复苏,其乐融融,温离慢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也好了不少,从前走几步路都要喘息不停,现在多走一会儿,顶多也就是呼吸急促一点点,能做的事情也更多了,精力也不像过去那样疲乏,稍微看会书便头晕目眩的厉害。
今日御书房的大人们来了不少,温离慢仍旧在内室,她坐在窗前,面前是一本摊开的书,上面官家还给她提了注解,让她能够看懂,窗外草长莺飞,手边还有随时备着的糕点与甜汤,温离慢不爱喝茶,官家便不让人给她备茶。
外面不知怎地吵得有些厉害,听起来并不是官家的声音,温离慢一开始不在意,后来那吵嚷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几乎要掀翻御书房的屋顶――
“娘娘,您做什么去?”
大宫女们见她起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有什么需求,温离慢认真回答她们:“我出去看看。”
她本来是可以不在乎外界安静还是吵闹的,横竖影响不到她,但官家也在外头,她便不免有些想见他。
因为声音过大,而温离慢脚步又轻盈,官家冷眼瞧着面前喷的口沫横飞,就差没掐一起的两边人,一个个吼得脸红脖子粗的,尤其是邱吉,眼睛瞪得像铜铃,蒲扇般的大巴掌拍得啪啪作响,跟他对着吵的是尉迟英,两人宛如两头斗牛,脑门都要贴在一起,互相瞪眼,谁也不服气谁。
边上还有其他人在拉架,官家管都不想管,只是伸手揉了揉被吼得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直到温离慢的声音传来:“你们在吵什么?”
正掐着的尉迟英跟邱吉两人顿时宛如被冻结般站住不动,架在一起的手脚都忘了分开,尉迟英是文臣,邱吉都没使什么力气,他刚才掐上头,都忘了官家还在呢……
俩人这一对视,得了,甭掐了,看看官家的脸色!
“你怎么出来了?”
对着温皇后,官家语气好得很,说不上是温柔,却也毫无戾气,邱吉一边跪,一边朝尉迟英翻了个白眼,说好的友好交流,这老家伙居然动手,真是不要脸!
尉迟英也腹诽邱吉脑子大里头却装满泔水,一介武夫也想掺和进法令之事,有他邱吉什么事儿啊!仗着是官家身边的老人,又跟随官家南征北战多年,瞎N瑟什么呢!
两人谁都不服气谁,但本来剑拔弩张的气氛,确实是因为温皇后的出现得到了缓和,不然的话,总觉得官家下一秒就要让人把他俩拖出去。
“他们太吵了,我出来看看。”温离慢走到魏帝身边,他的龙椅很大,可以让她也坐下。
官家将她搂入怀中,淡淡地看过去:“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娘娘的话?继续吵。”
邱吉跟尉迟英:……
这真让他俩吵,反倒吵不起来,顿时,一种名为尴尬的氛围于两人之间产生,温离慢见他们不吵了,又问官家:“待会儿还吵么?”
官家似笑非笑:“朕不知道,你问这俩人。”
邱吉:“……惊扰到娘娘,臣真是罪该万死!不吵了不吵了,就算尉迟老儿跪下来,臣也不跟他吵了!”
尉迟英怒道:“邱吉匹夫!娘娘英明,是邱吉先张嘴喷得脏!”
两人一言不合,可能是有温离慢在,官家过分温和,导致这俩人记吃不记打,又开始对着骂,给人一种他俩究竟在争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俩对骂谁能赢的感觉。
“这样好了。”
官家轻描淡写道,他的声音并不重,却使得一位大将一位文臣立刻噤声,“你们既然说服不了彼此,便问问娘娘,娘娘站在谁那头,便按照谁的意思去做。”
这回别说是邱吉与尉迟英,连其他拉架的大臣们都听得目瞪口呆,官家这话说得简直离谱!国家大事,法令制度,哪能这般儿戏?
邱吉抢先开口:“娘娘!官家召集我等,是为了废除女子缠足这一陋习,臣认为官家英明神武,此项法令自然要推而广之,这有什么不对?”
尉迟英反驳:“推行法令岂是一朝一夕,缠足本是传统,女郎们以小脚为美,若当真要如你所说,那些已经缠足的女郎日后又要怎样活下去?你只看得到以后,却看不到眼前!好高骛远,成不了大事!”
温离慢听了他俩争论,看向官家,官家并没有看她,一时间,令她有些不明白,官家是早就有了这样的想法,还是仅仅因为那天晚上,她说裹起来的小脚不好看?
官家虽不爱旁人违抗,但在推行某些法令前,也会听取大臣们的意见,当然,这并不影响最终结果。
他缓缓将视线转移到温离慢脸上,见她盯着自己看,问她:“怎么?”
温离慢道:“官家说的就是对的。”
她声音温软又坚定,随后她道:“要不要废除女子缠足,为何要问男子?应当去问那些缠了足的,与还没有缠的,要解决什么问题,不应该先考虑发生问题的人吗?”
这道理她都懂,难道饱读诗书的国之栋梁们不懂?他们自然也是懂的,只是事关女子,他们下意识便不会这样想。
官家打了个响指:“寿力夫。”
“是。”
很快地,寿力夫便带来了数名宫女,其中有年岁大一些的,也有年岁轻的,她们的共同特点便是都缠了足,当寿力夫让她们脱掉鞋袜时,这些宫女面上都露出羞耻之色,然而最终她们还是褪去鞋袜,露出了尉迟英口中的“以小脚为美”的模样。
一双双畸形古怪的脚,与文人骚客诗歌中所吹捧赞美的完全不同,什么点点珍珠莹莹琥珀,不过是以扭曲姿势被固定住的残足!
这些宫女们普遍做事不麻利,并非她们不勤快,而是因为这双脚,走得慢、跑不动,做什么都不行,若是大户人家的女郎,被人伺候着,有优渥的条件倒还罢了,可她们这样的身份,缠足有害无利。
“奴婢、奴婢是还小的时候缠的……”一个年岁长些的宫女说着几乎要哭出来,“阿娘说不缠足嫁不了好人家,奴婢缠足后足足有半年未能下床,迄今阴天下雨还刺痛不已。”
缠足时阿娘流着泪,却还是态度坚决,小时候其实不懂,为何宁愿哭泣也要为她缠足?既然会疼会落下病根,为何一开始便不要这样做?
阿娘只是哭,说她不懂。
她的确是不懂,因为她这一生从未因这双小脚获得任何好处,甚至还因为做事不麻利,入宫十几年,还是只能做个粗使宫女。
这样的一双脚,晚上若想清洗都要大费周章,她每日只能粗略泡一下,一个月才能有一次机会细细清洗,掰开已经坏死失去知觉的脚趾,看着那畸形丑陋的脚,不知自己的命运为何会是如此。
温离慢始终安静地听着,她对旁人的悲惨人生没有感觉,也不会被触动,所以只是侧了下头,枕在官家的肩膀上。
邱吉与尉迟英两人争得面红耳赤险些当着官家的面大打出手,那也仅仅是因为官家不在意,而当官家下了旨意,一切反对的声音都将偃旗息鼓。
与温离慢一样,他也对这人间其他人的悲惨毫无兴趣,否则要废除缠足,早二十年便可以,又何至于等到现在?
因为温离慢说不好看,所以不好看的都要铲除掉。
很快地,废除缠足的法令便被推行下去,连与邱吉水火不容就爱唱反调的尉迟英,在这时候明白了官家的立场,也不敢再多言。
正如之前的每一项法令的实施,有人心怀不满、有人不情不愿,可无人敢抗拒,尤其是在一位权贵拒绝为家中幼女放足,结果却被当场缠足之后――男人觉得女人裹小脚好看,那他自己也应当裹一裹,好看的东西要生在自己身上才叫美妙。
此项法令,官家交由钟晓带头,他果然敢打敢干,也因此闯出了一番名号,又因他脸上有刺字,人称“涅阎罗”,钟晓不以为意,他从不以自己面上刺字为耻,倒是这名号叫得响亮,以至于后来犯到他手中的人见了他便两股战战,反而省了不少事。
放足法令来得轰轰烈烈,虽然有人私下觉得天家这般是在蔑视传统不讲斯文,可想想这位在登基后的所作所为,就没个祖宗礼法伦常大统可言,又有谁敢议论?
乌衣卫耳目遍天下,哪天家中女人夜里上了床,白天起来发现男人舌头没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正如当年赵帝爱小脚又爱细腰,人人争着缠足绝食,上行下效,官家厌恶缠足,又有重臣带头为家中女郎放足,许多有眼色的都不敢多说,老实听着便是。
伺候在太和殿的宫女们大多都是天足,温离慢身边的四位大宫女亦然,像是其他宫女,年纪小些的,缠足不久的,现在放了,虽然日后不一定能恢复如常,至少也能行走自如。而年长一些的宫女们足部已经彻底变形,即便放足,一双脚也是废了,只能咬牙继续活着,不然又能如何?
若是可以,谁愿意缠足?
宫妃们得知这一消息,更是不肯放,她们放不放,官家也不在意,关上门爱怎么过怎么过。
倒是两位帝姬来哭诉了一番,说是她们幼年在母妃的安排下缠足,已经过去这样久,要她们放足,可脚已然坏了,如今世间女子都在放足,她们这些缠足的日后要如何生活?
若是活在他人讥笑的目光中,还不如死了干净!
两位帝姬若是跟半死不活的皇姑姑安康帝姬见过面,就该知道,在温皇后面前说什么要是不能怎样就不如去死的话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她只会告诉你。
觉得不如去死,那就去死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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