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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靠近的气息温温发热,将谢镜辞全然包裹。

雨后林木的清香仿佛融进了血脉,撩在她心尖之上,涩涩地发痒发烫,一抬眼,便能见到裴渡无比贴近的面庞。

她不敢动,前所未有地紧张。

如预想中如出一辙,少年的薄唇停在与她毫厘之距的地方,黑发倾泻而下,将这份距离尽数遮掩,从侧面看去,两人当真如同接吻一般。

哪怕在幻境的强制要求下,裴渡也并未唐突她。

他向来克制,将所有情愫牢牢压在心底,比起满足一时私欲,更为在意的,是不让谢镜辞感到难堪。

两人靠得极近,鼻尖对着鼻尖。

裴渡刻意屏了呼吸,当谢镜辞抬起视线,一眼就能望见他漆黑的瞳。

较之修真界中活了千百年的老油条,少年人的瞳仁干净澄澈,如同温和清幽的潭,这会儿映了些许朦胧月色,在与她对视的刹那倏然一动,长睫轻颤,水雾亮盈盈地四散。

这分明是由裴渡主导的动作,他却显得同谢镜辞一样紧张。

这种姿势最是叫人心慌。

倘若唇与唇直接对上,将窗户纸倏地捅破,一切秘密的心思得以开诚布公,便也不会像此时这般若即若离,暧昧难当。

谢小姐的目光慌乱不堪,透着月色,裴渡见到她被瞬间染红的脸。

红烛喜窗,佳人月下,在与谢小姐订下婚约后,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这一天,每每念及,都觉得恍然如梦,情不自禁地扬唇。

然而当这一天真正来临,他却因为一时的冲动与□□,违背她的心意,做出这种事情。

他定是把谢小姐吓了一跳。

身下的姑娘愣愣看着他,目光里虽有惊惶,却并未如裴渡想象中那样,面带嫌恶将他推开。

仅仅因为这个反应,被紧紧揪住的心口,兀地蹭上一抹甜。

她竟是……没有拒绝。

裴渡懊恼于自己的唐突,却又甘心沉溺于这段近在咫尺的距离之中。

久旱的野草太久未见雨露,哪怕遇上几点水滴,都会情不自禁想要追寻,更何况,此时的这份心情,远远不止几滴水露。

他用神识告诉她:“谢小姐,冒犯了。”

如此正人君子,右手却轻轻一动,强忍指尖僵硬,抚上谢镜辞白皙的侧脸。

谢小姐的侧脸极软,滚滚发烫,当他指尖轻触,像是落在柔软的水面。

裴渡习惯于握剑除魔,无论多么坚固的壁垒,都能一剑破除,然而此时遇上这份温软,却一时乱了阵脚,不愿松手离去,也不敢太过用力,仿佛稍微往下一按,就会顷刻碎掉。

他实在道貌岸然,借着离开幻境为由,近乎于贪婪地索取她周身的温度。

谢小姐不清楚他这龌龊的心思,被茫然蒙在鼓中,不知道与自己四目相对的,是个可耻的骗子。

裴渡心底既甜又涩,所有感觉冗杂地混在一起,让他眸光微暗。

“谢小姐……还请再忍耐一番。”

他极尽轻柔地安慰哄骗:“我知你不喜触碰,倘若心生气恼,待得离开幻境,大可降罪于――”

传音戛然而止。

修长的右手僵在原地,裴渡心口一炸。

谢镜辞被他压在床褥之中,长发凌乱散开,描了红的眼尾稍稍一挑,好似月下摄魂的女妖。

她并未多做言语,在他说到大半的时候,突然抬起双手,轻轻搭在他后颈上。

被精心保养过的手掌柔若无骨,软绵绵抚过皮肤,因着两人此刻暧昧的动作,也平添几分缠绵悱恻的味道,无声一滑,激得他脊背僵直,动弹不得。

“都是为了离开幻境,我明白。”

她一面给予他回应,双手笨拙将裴渡环住,一面闷闷道:“……而且这样,我也没有很讨厌。”

紧绷着的心脏开始砰砰跳动,裴渡不敢置信地一怔。

谢小姐说……她没有很讨厌这个动作。

他脑子里前所未有地乱,整个人变成一动不动的雕塑,下意识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裹成一团又滚又跳。

裴渡想笑,抿了唇却没忍住,从眼底溢出清浅的笑意,又听她调侃般轻声道:“裴渡,你一直屏息不累吗?真有这么紧张?”

他本就紧张到动弹不得,心思被谢镜辞当场戳穿,只觉耳后又是一热,猛地吸进一口冷气。

不消多时,两人便气息交缠。

“我们既已如此,幻境为何还没有结束?”

谢镜辞只想调侃他一句,没想到当裴渡温热的吐息径直涌来,竟让气氛变得更加暧昧,叫人浑身发热。

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生出了拘束之意,努力转移话题:“难道我们少做了什么步骤?”

虽然借了位,但亲吻和拥抱都已经实现,伴侣之间能干的事儿无非那么几种,除此之外,就只剩下――

谢镜辞大脑轰隆隆。

……应该不会吧。

这地方无论如何,都算是个正儿八经的仙府秘境,倘若强迫来到此地的男女做出违心之事,云水散仙的名号岂不得砸烂?

这句话说得直白,裴渡哪怕不精通男女之事,也能听出与她相同的意思,眸光陡暗,攥紧手下床单:“谢小姐,等我引剑气入体,你记得避开――劳烦小姐在床前照料数日,多谢。”

他竟是没做多想,直接选择了最初被废除的“我打我自己”方案。

谢镜辞见他欲要起身,赶紧加大手中力道,搂着脖子把裴渡往下压:“别别别!既然那位前辈钻研‘情’之一字,定不会拘泥于――”

这句话没能说完。

裴渡对她的动作毫无防备,没做任何抵抗,身体竟顺势往下,跌在她身上。

本就咫尺之距的唇,也没有征兆地陡然贴近。

他反应很快,有意避开,薄唇堪堪一偏,虽未触及谢镜辞唇瓣,却也擦过她嘴角的边际。

像有一道电流从嘴唇肆无忌惮地蔓延生长,裹挟着万钧之力,直冲脑海。

原来紧张到了极致的时候,连心跳都会停下。

这是裴渡追随了太久太久的太阳。

他――

“对不起,谢小姐,我――”

他仓皇起身,头脑中尽是空白,匆忙伸出手去,擦拭她被碰到的嘴角,话到嘴边失了言语,不知道应该如何往下说。

他听旁人说过,亲吻是有情人才会做出的举动。

幻境中最忌假戏真做,这个动作近乎于轻薄,定会惹她厌烦。

拇指一下又一下抚过嘴边,如同要用力拭去某种污秽,裴渡心口发冷,在一片寂静夜色里,忽然被人握住了手腕。

他不敢动弹,耳边传来无可奈何的笑。

谢镜辞这回没用传音,清凌凌的声线格外悦耳动听:“夫君何出此言?”

心尖上沉闷的寒冰轰地碎开。

裴渡怔怔看向她的眼睛。

谢镜辞没有刻意回避,忍下心跳如鼓,对上他视线。

裴渡擅长隐藏情绪,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清润安静的模样。

她很少见到他这样失控的时候,满目皆是无措与惊惶,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眼尾和眼眶都浸着薄红。

他在害怕。

害怕……被她讨厌。

她头一回无比真切地意识到,也许裴渡并不是“有一点点喜欢她”。

连谢镜辞自己都未曾想到,被触碰到唇角的刹那,她非但并不反感,无意瞥见他眸底的红,甚至心下一酸,想按住他脑袋,把这个吻的姿势摆正。

……她真是疯了。

这个念头很快被强压下去。

她弄不清自己对于裴渡的感受,或许是同情,或许是惺惺相惜,又或许只是一时兴起,被他的心意所打动。

在不能给出明确的答复前,她不能仗着这份喜欢肆意妄为,做出逾越规矩的举动。

倘若当真吻上去,给了他不合时宜的、虚妄的希望,待秘境结束,她却并未生出与裴渡共度余生的念头……

像那样把希望硬生生碾碎,无疑是对他残忍的折磨。

裴渡喜欢她。

谢镜辞想,她不能践踏这份心意,让他难受。

此次秘境结束,她定会做出了断,给裴渡一个答复,至于在那之前,她会顺从心意对他好,但绝不会过火。

握在手腕上的纤长手指无声松开。

谢镜辞传音道:“是我的疏忽,与你无关,不必在意。”

裴渡还是呆呆看着她。

“这个幻境看重‘情’,要想勘破,恐怕并非一时之功,不如静候一段时间,顺着它的心意来。”

谢镜辞做事一向认真,在来到归元仙府前,特意把前人记录的所有幻境都看过一遍。

她与裴渡所在的“情境”,自然也在其中。

情境乃是用来检验真心之地,被传入其中的,往往是恋人、亲属或伙伴,根据彼此关系不同,幻境里的情景也大不一样。

有些人运气好,无意之间真情流露,被幻境察觉,直接送出;有些人不那么走运,在此地逗留许久,被安排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剧情,身心皆是惨遭折磨。

――云水散仙性情乖戾,尤爱玩弄人心,置身于幻境之中,兄弟反目、道侣相残之事屡见不鲜,十足的恶趣味。

只希望她和裴渡不要遇上这种糟心事。

破境万万不可急于求成,谢镜辞面色不变,继续对他传音:“今夜……我们便以夫妻之礼相待,如何?”

裴渡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幻境里的一切都顺遂得不真实,谢小姐缓缓褪了婚服,着一袭里衣,正躺在他身边。

黑发蜿蜒,与他的交缠在一起。

他不知应该做出怎样的姿势,亦或目光应该投向何处,试探性唤了声:“谢小姐。”

谢镜辞懒懒应他:“嗯?”

裴渡停顿半晌,喉头微动:“我能不能……抱着你?”

他许是觉得唐突,侧过身去面对她,辩解般补充:“我听人说,夫妻大多是相拥而眠,要想骗过幻境,说不定这样更快。”

不等他有所动作,身侧的姑娘便轻笑一声,径直缩入他怀中。

谢小姐若是细细去听,定能听见他骤然加速的心跳。

“对了。”

出于紧张,她的音调比平日僵硬一些,却噙了笑:“你方才叫我什么,相公?”

裴渡安静了好一会儿。

他的嗓音温和似春风,像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被压得有点哑:“……夫人。”

很好听。

谢镜辞心口微动,感觉有股热气笼上后背。

裴渡轻轻将她抱住,衣物与被褥摩挲时,发出叫人脸红的细微声响。

这股极致的温柔像猫爪挠在她心口,如同被温水包裹,水波温润,一下又一下地漾开。

谢镜辞想要弄清这份温柔的来由。

鬼使神差地,她忽然开口:“裴渡,我们小时候……曾经见过面吗?”

裴渡显而易见地愣住。

这个问题没头没脑,谢镜辞原以为他会含糊其辞,亦或直接否认,却猝不及防,听见裴渡应了声“嗯”。

她倏地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他不顾谢镜辞的惊讶,眼底不知为何浮起一抹笑,轻声开口时,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小事:“曾与谢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当年浮蒙山妖乱,承蒙小姐相救。”

她丝毫也不记得,裴渡心知肚明。

对于他来说,那是心之所向、念念不忘,对于谢镜辞而言,浮蒙山之行,却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伏魔降妖。

谢镜辞与那么多人擦肩而过,他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更何况那时的他毫不起眼、落魄至极,带着满身的血躺在角落,偶尔有医修过来诊治,都觉得肮脏不堪。

谢小姐见到他的第一眼,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见过太多与他相似的人,因而只是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就连后来救下他的性命……

就连后来救下他的性命,她顶着满脸的血,都要忍痛狠狠敲上他脑袋,满眼都是怒意:“你去送死吗?白痴!”

他一直都不太能讨她欢心。

谢小姐临走前没有道别,裴渡从昏迷中醒来,才知晓她已离去。

那天他在修道者离开的山顶站了很久,临近下山,才发觉衣袖的口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

一瓶疗伤的丹药。

还有张字迹龙飞凤舞的纸条:[药比你贵,好好保管,别寻死了,呆子。]

大家都说,道长们是从天上来的人。

他对修真界一无所知,想起谢小姐,便抬头看上一眼天空。

遥不可及的天空。

她在高高的天上,他却陷在泥泞尘埃,连碰一碰她的衣角,都只会将它染脏。即便后来被裴家收养,修习剑术、换上新衣,裴渡也下意识不敢靠近。

和她相比,他总是显得弱小无力。

浮蒙山。

谢镜辞怔住。

她小时候心高气傲,除了练刀,便是跟着爹娘外出除魔,去过的地方几十上百,提及浮蒙山,只留下几段极为模糊的影像。

要说是否遇见过和裴渡相似的小孩――

完全记不起来。

裴渡的声音还是很低:“谢小姐为何问起此事?”

他口中的称呼又成了“谢小姐”。

谢镜辞沉默许久,脑海中思绪来来去去,最终只道了声:“对不起。”

“谢小姐何错之有。”

裴渡竟笑了笑,语气如同安慰:“修真者一生救人无数,若要将每个人的姓名相貌都牢牢记住,那才是天方夜谭。而且――”

拥在她后背的手掌略微用力。

裴渡用下巴轻轻蹭她头顶:“如今将我记下,那也是好的。”

过去之事不可追,从落魄无依、瘦弱不堪,到裴家养子,再到能与她并肩作战,他一步步往上爬,正是为了“如今”。

他还有未来的很多时间,能让谢小姐将他牢牢记下。

谢镜辞心口发涩。

被毫不留情地遗忘,裴渡分明才是应该难过的那个,他却反过来安慰她不要自责。

“时候已晚,不如早些休息。”

脑袋被轻轻一拍,裴渡对她说:“谢小姐,好梦。”

可她怎么睡得着。

谢镜辞思绪如麻,即便闭上双眼,脑海中仍在不停运作。

浮蒙山。

循着残余的记忆,她隐约想起当年浮蒙山的祸乱,大妖出世、生灵涂炭。

那么严重的灾祸,就算年代久远,她应该也会保留与之相关的一些记忆,可当谢镜辞努力回想,只能抓住几缕烟雾般的残影。

什么也想不起来,明明比它更为久远、更加不起眼的灾祸,都能记起大致轮廓。

这种空落落的感觉让她想起孟小汀说过,她曾在秘境中遇险,被裴渡救过一命,然而再去回想,同样一无所知。

浮蒙山里,也有裴渡。

关于她被吞噬的那一部分神识……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谢镜辞左思右想,思考不出头绪。不知过了多久,在周身的一片漆黑中,突然听见裴渡低低唤了声:“谢小姐。”

像是某种试探。

谢镜辞好奇他的用意,没应声。

裴渡又问了声:“睡着了吗?”

他好鬼鬼祟祟,做贼心虚。

谢镜辞感到搂在后背的手忽然松开,裴渡往后退了一些。

裴渡像是不放心,居然又道:“谢小姐,我们离开幻境了。”

这人好卑鄙!连说谎都无所不用其极!就算当真离开幻境,她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睁开眼睛!

谢小姐没有动。

裴渡暗自松了口气,尽量不发出任何动静,低头垂下眼眸。

他在与谢小姐同床共枕。

……虽然是同床异梦。

心口裹了层浓稠的甜糖,曾经只会在梦里出现的情景触手可及。

他凝神注视着她,自眉眼划过,来到鼻尖、唇瓣与脖颈,眼底不自觉化开一汪水。

在学宫里,他总会下意识望向谢小姐所在的地方,有时她漠然转过脑袋,裴渡便往旁边一瞟,做出放空的模样,像个心虚的小偷。

他向来都是用余光偷偷看她,此时终于能毫无保留地注视,竟觉得不太习惯。

他静了很久,只是默默盯着她瞧。

这种无言的注视很是磨人,谢镜辞紧张得睡意全无,没有任何征兆地,再度被搂入怀中。

裴渡的动作极尽轻柔。身侧是被捂热的暖流,她在无止境的黑暗里,听见含笑的低音。

他极小心地开口,像小孩得到人生里的第一颗糖:“夫人。”

她心口一颤,不明缘由地发疼。

四下安静须臾,裴渡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回的笑意比第一次更加浓郁,如同浸了清甜的糖浆,喃喃着叫她:“夫人。”

谢镜辞几乎要抑制不住心底涌起的酸涩,由于无法睁眼,只能佯装成睡意迷蒙的模样,身体胡乱一动,顺势抱住他腰身。

这是她稚拙的安慰,希望这个动作能让他不那么难过。

裴渡无声笑了下。

他轻笑的时候,胸腔也在微微颤动。

在洞房花烛之夜,他终于能亲口说出藏在心里许多年的秘密。

谢镜辞被抱得更紧,暖风拂过耳畔,带来酥酥痒痒的麻,与澄澈少年音。

温柔得像水,裴渡对她说:“……好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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