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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问心殿内寂静无声,一个身影悄然推门踏入殿内。可就在来者轻轻合上殿门的瞬间,原本黑暗的殿内,两侧烛火突然亮起。跳动的烛火忽明忽暗,映得来者的脸更显苍白。
“你来做什么?”低沉的声音响起,顾浮生抬起头,看清了站在殿内的那个少年身影。
箫风临朝顾浮生行了一礼:“弟子见过师父。”
顾浮生眯起眼睛,冷声道:“我不记得曾允许你踏入问心殿。”
箫风临直起身:“弟子是有要事要向师父禀报。”
“有什么要事,向你师兄说去。”
箫风临并未在意,淡淡道:“此事,我不希望牵扯到师兄。”说罢,他不等顾浮生回应,径直朝前走了几步。他抬起手,一枚黑羽浮现在他的掌心。
“这是——”顾浮生眼神一凝,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他思索片刻,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将这等邪魔之物带上落华山。怎么,你见过厉千机了?”
箫风临收了黑羽,敛眸道:“是。”
顾浮生眼底闪现一丝杀意,却很快收敛下来。他又问:“他让你来传话?”
箫风临道:“不,他的来意,是让弟子盗取乌邪兽骨交于他。他说……若弟子三日内未将乌邪交给他,他便率领魔域,攻入落华山。”
“他敢!”顾浮生喝道,“他是欺我落华山无人不成?我告诉你,就算我落华山战至只剩一兵一卒,我也不会将乌邪兽骨拱手相让。”
他情绪波动,导致气息紊乱,脸色立即变得苍白。
“师——”箫风临刚欲上前半步,却又陡然停了下来,只颔首道,“师父身体抱恙,情绪不可大起大落。”
“你倒是清楚得很。”顾浮生狞然一笑,“说吧,你今日来究竟所谓何事?总不是,想从我手中夺走乌邪兽骨吧?我可告诉你,就算我如今不如往昔,可就凭你,没有丝毫胜算。”
“弟子不敢。”箫风临道,“弟子是想向师父求得乌邪兽骨,不过,并非为了交给厉千机。我想用它……毁了魔域。”
“你……”
箫风临道:“厉千机已向弟子言明,当初是他将乌邪兽骨投入民间,而我与师兄会阴差阳错得到乌邪,也在他的计划之内。他利用我,重新唤醒乌邪。此事因我而起,也当由我了结。”箫风临单膝落地,继续道,“若厉千机真的带领魔域倾巢而出,落华山胜算甚微,所以,我恳请师父,将乌邪兽骨交予我,让我来了结此事。”
顾浮生停顿许久,幽幽道:“你的意思是,你想用乌邪兽骨的力量,对付厉千机?”
“是。”
顾浮生道:“那你可知道,当年你受乌邪兽骨所侵,险些沦为傀儡。当初是青颜大师用尽毕生修为才将你救回来,你现在这么做,可能会没命。”
“弟子心甘情愿。”
顾浮生沉默片刻,嗤笑道:“你是为了落华山,还是为了楚昀?”
箫风临神情闪过一抹慌乱,抬头:“我……”
不过,顾浮生眼中却并无责怪之意。他朝箫风临招了招手:“临儿,到我这儿来。”
箫风临迟疑一下,走到顾浮生身边。顾浮生像是忽然放松下来,向后仰倒靠在椅背上,脸上浮现出些许疲倦之色。顾浮生叹息一声,悠悠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箫风临不答。
顾浮生道:“你刚来落华山时,我忌惮你的出身,更觉得你心术不正,才会对你如此……这些年,你一直做得很好,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是为师对不起你。作为师父,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去牺牲。”他稍稍停顿一下,又道,“你别看昀儿整日在这落华山如鱼得水,他性子单纯得很,又容易轻信于人。有你在他身边,我也能放心下来。”
“师父……”
顾浮生打断他:“临儿,你听我说。对付魔域大军,落华山或许胜算不大,但若只是厉千机一人,却是绰绰有余……如今正是我们最佳时机,只要你能将厉千机单独引出来,我便有把握对付他。”
“可是,他怎么会信我……”
“这简单,只要你将他想要的东西交给他不就可以了?”顾浮生张开手掌,乌邪兽骨落在他掌心。那乌邪兽骨表面依旧乌黑斑驳,极不起眼,却可隐隐察觉其中邪力,距离它破除封印,已然不远。
顾浮生道:“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怎么办。”
箫风临顺从地倾下身,顾浮生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许久之后,箫风临才离开问心殿。夜色已深,箫风临出了殿门,未曾耽搁,径直朝后山的方向走去。这几日楚昀事务繁忙,夜里不常回后山休息,正因如此,他才敢深夜溜出来见顾浮生。
箫风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他离开后,一个人影从问心殿外的拐角悠悠步出。楚昀目视着箫风临离开的背影,又回望问心殿紧闭的大门,眉头紧锁,眼中疑虑渐生。
三日后,晨曦时分,远处高山上薄雾笼罩,一派静谧。
箫风临悄无声息推开房门走出来。他刚踏上屋前的石桥,便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么早,要去哪儿?”
箫风临一怔,转过头来:“师兄……”
“呵……”楚昀语意不明地浅笑一声,道,“不说,那我就当你没什么重要的事了。既然如此,走,与我回去。”
他说着,伸手还去拉箫风临的手。
箫风临后退半步躲开,道:“师兄,你别逼我了。”
“我逼你?”楚昀满心的火气突然被这句话点燃,一把攥住箫风临的手将他扯过来,近乎咄咄逼人道,“我与你说的话,你是不是一点也没放在心上。魔域之人诡计多端,是你能去招惹的吗?你为何要与厉千机纠缠?”
“……瞒不过你。”
楚昀冷哼一声:“就你那点小伎俩,也想瞒我?说说吧,师父与你制定了什么计划?”
这几天,楚昀一直旁敲侧击,希望获知顾浮生的计划,可始终一无所获。他唯一知道的只有,顾浮生的身体已经日渐衰微。厉千机身为魔域之主,修为深不可测,就算是顾浮生与箫风临加在一起,多半也不是他的对手。
楚昀想不通,顾浮生究竟欲用什么方法对付厉千机。
箫风临道:“师兄是想……”
楚昀理直气壮道:“我与你一起去。”
“不可,此行凶险,师兄你……”
“你也知道此行凶险,”楚昀冷声打断,“那你想要我怎么办?眼睁睁看着我师父和师弟去涉险,自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箫风临愣了愣,垂下头:“我明白了。”
“这才乖。”楚昀轻声笑笑,正要转身朝前走,箫风临却突然伸手在他身后轻点一下。楚昀顿时浑身一僵,双腿软得站立不住,被箫风临轻柔拥进怀里。
“箫风临!”楚昀从齿缝中狠狠挤出三个字,难得动了真怒。
这人居然还会偷袭了?越来越不像话!
箫风临漠然不理,手中的动作却是轻柔无比。他将楚昀打横抱起,转头回到屋内,将怀中的人放在床榻上。他正欲松手,却被楚昀死死拽住衣袖。
楚昀冷冷威胁:“你今天要是敢走……”
箫风临缓慢地掰开他的手,松开时,还在他手背上眷恋地轻轻摩挲一下。
“师兄担心我,我很开心。不过,就像师兄不想见我涉险,我也不能,眼睁睁让师兄陷入危险的境地。”箫风临垂眸看着楚昀,又忍不住伸手在他的侧脸上蹭了蹭,眼底带出几分柔和笑意,“师兄,等我回来……到那时,我什么都听你的。”
说罢,箫风临转身,推门而出。
楚昀目视着那道素白的身影离开,门扉被重新合上,楚昀反倒冷静下来。箫风临的定身咒术封了他的筋骨灵脉,并不难解,只需要多费点功夫。楚昀闭上眼,体内灵力顷刻运转起来,徐徐打通每一道被灵力封住的关节。
待到浑身的关节打通,他花了足足一个时辰。
楚昀翻身坐起,迎着窗外初升的暖阳看出去。一束暖光映照在远处的雪山上,映出一片金霞。他的手落在腰间的短萧上,寒芒乍起。一道清亮的剑啸后,屋内已再无任何人的身影。
楚昀并不知晓箫风临会与厉千机相约在何处,但想来也不会离落华山太远。他一路御剑下山,却骤然感受到一股几乎直冲云霄的血腥之气。血雾古怪地飘散在此地上空,楚昀从云端向下望去,破开层层云雾,发觉那是山脚下的一个集镇。
箫风临以前经常去那集镇给他买酒喝。
楚昀驱使霜寒剑落到地面上,可真当他落地后,那血腥之气却消失殆尽。
这集镇往日总是热热闹闹,大量商贩在此兜售货物,往来行人川流不息。可如今,集镇内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街上空无一人,冷清无比。楚昀四下搜寻,却并未发现任何魔域或是落华山弟子的踪迹,甚至,就连半分打斗的痕迹也不见。
楚昀快步走在街头,终于在道路一旁见到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那乞丐背对着他靠在墙角,楚昀走上前去,轻轻一推。乞丐的身体往一边倾倒下去,露出了一张干瘪乌黑的脸。
——竟已被吸干了浑身精血。
楚昀眼中闪过一丝疑色,他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当即推开路边一间屋舍走进去。屋内,一对夫妇在内室相拥而眠,身上皮肤却也已经干瘪发黑,成了两具干尸。一间、两间……楚昀飞快探查了数户人家,这集镇中的所有人,竟都在睡梦中被人吸干了精血。
他方才在空中所感受到了血腥之气,正是这集镇中,数百生人的精血。
就在此时,几道剑影忽然落在楚昀所在的那间屋舍前,随即便响起数声利剑出鞘之响。楚昀偏头看了一眼,来者均穿着落华山服饰。他不紧不慢走出去:“是我。”
众人见到楚昀均是一惊:“楚师兄?”
为首那人须眉交白,着一身长老装,皱眉道:“昀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楚昀走上前去,朝那人行了一礼:“决徽长老。”
此人正是江梓墨、文封及连翘的师父,落华山三大长老之一的决徽长老。
楚昀略微思索一下,未将箫风临与魔域有约之事告知,而是简单道:“我方才路过此地,发觉此地有些异样,便下来探查一番。”
决徽长老点点头。落华山周边均有弟子巡视,方才也是有弟子察觉此地异变,传信回了落华山。近日正值多事之秋,决徽长老不敢大意,这才亲自率领弟子前来。
众弟子分散搜索,决徽长老问:“你可发现了什么?”
“此地……”
楚昀还未说完,先前进入屋舍探查的弟子们突然传来惊呼:“师父,这些人都——”
决徽长老没有耽搁,立即步入屋舍。楚昀随他走进去,这才补完了没说完的话:“弟子已经探查过,这集镇内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间被吸干了精血。”
众弟子骇然:“这究竟何等妖邪,竟恶毒如此!”
可决徽长老却缓缓俯下身,伸手探向床榻上那具干尸的颈侧。片刻后,他收回手:“这不是妖邪所为……”
楚昀神情一暗,便听决徽长老道:“这似乎,是一种吸取生人精血的阵法。”决徽长老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楚昀:“昀儿,你来得早,没有发现这阵法残留的痕迹么?”
楚昀停顿一下,摇了摇头。
决徽长老眼中闪过一丝疑色,却也没有多问,道:“这阵法能将生人精血引出体外,此地刚刚发生异变,那人一定走不远。文封。”
文封出列:“弟子在。”
决徽长老道:“立即带人在这附近山中搜寻,绝不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他说完这话,略有深意地转头看了楚昀一眼,转身踏出屋舍。众落华山弟子紧跟其后步出,文封走到楚昀身边:“楚师兄……”
他似是欲言又止,可还不等他开口,楚昀率先拍了拍他的肩膀:“快去吧。”
“是。”文封朝楚昀行了一礼,转身跟随着师兄弟们离开。
屋外几道剑啸响起,落华山弟子已尽数离开。楚昀这才缓缓步出房门,抬头看向西北方向。
他记得,先前来时遇到的那血雾,正是从那个方向飞去的。
“阿临……”楚昀叹息般地呢喃一句,化作一道剑影掠向天际。
西北方向,距那山脚集镇不远的一处山中,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岩洞。箫风临正静静躺在山洞中央的石台上,似乎已经失去意识。
在他的上方,一块乌黑脊骨被灵力托浮而起,丝丝缕缕的血雾正从洞外飘散而来,缓缓没入兽骨之中。吸满了精血的兽骨忽然像是鲜活起来,表面斑驳的痕迹褪去,通体乌黑光亮,只远远看去,便觉其中传来让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血雾被尽数吸食殆尽,立于一旁的顾浮生收了灵力,身形微晃一下,面色格外苍白。他扶着一旁的岩壁面前站稳身形,缓慢走到箫风临身边。
他展开掌心,一把泛着银光的匕首出现在他手中。顾浮生抬手正欲将匕首刺下,洞外骤然飞来一块石子,不偏不倚地击在他的手腕处。
顾浮生手腕一抖,匕首落地发出一声轻响。
紧接着,一道风在顾浮生身侧卷过。他只觉身旁一轻,石台上的人与悬浮在半空的乌邪兽骨,都已落入来人手中。
楚昀揽过箫风临的腰,将他轻柔地放到一旁,才转头看向石台旁的那人:“师父。”
顾浮生眼角抽动一下:“昀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不知道。”楚昀无力地勾了勾嘴角,从箫风临怀中取出一道符纸,捏碎,“阿临把我困在落华山上,我担心他遇险,所以在他身上留了一道符。师父,我没有想过会是你……”
他在集镇看见血引之阵开始,便确定箫风临应当遇到了危险。可他不愿落华山弟子看见箫风临与魔域之人有所关联,所以他故意隐去线索,将落华山弟子引开。但他从没想到的是,血引之阵并非厉千机所为,而是眼前这个人。
楚昀快速缕清了思路,问:“你们与厉千机相约的时辰,并非今晨?”
“对。”顾浮生道,“我让箫风临与他传话,让他撤去落华山附近的魔修,于黄昏时,独自前来。”
“那你抓走阿临——”楚昀还没说完,他手中的乌邪兽骨忽然猛烈震颤起来,让他几乎抓握不住。乌黑的兽骨不断震颤挣扎,似是有活物将从里面破出。
顾浮生急道:“昀儿,时间来不及了,快把乌邪交给我。”
楚昀运起灵力勉强压住乌邪,也终于明白顾浮生的计划:“你用血引之阵唤醒了乌邪,想用其对付厉千机?可为什么,你明知道这样一来,乌邪将再也不受控制——”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出现在他的脑中。楚昀回眸看了一眼还在昏睡中的箫风临,难以置信道:“……你想用他,来做镇压乌邪的容器?”
顾浮生道:“乌邪兽骨拥有极为强大的力量,有迷惑人心,驱使万兽之能。可乌邪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尊妖兽罢了,如何驱使妖兽,昀儿,我教过你的。这世间,唯一控制乌邪兽骨的方法,就是与其兽骨中的残魂缔结血契,成为它的主人。”
楚昀轻声道:“这就是,你从乌邪兽骨中,看到的解决之法?”
顾浮生缓缓闭上眼。多年来,他一直在寻找能够镇压乌邪的方法,可到头来,却只能一点点看着它不断壮大,甚至即将突破封印。直到他窥视乌邪之灵,看见了当年这截乌邪兽骨被封印入炉鼎的始末。
当年,乌邪兽为祸四方,一位至圣仙尊与乌邪兽缔结血契,终于得以抽出其脊骨,将其诛杀。可乌邪兽死后,怨气聚集脊骨不散,那位仙尊只能以身殉道。他自身血肉为炉,神魂为芯,化作一方炉鼎,将其镇压其中。
时过境迁,炉鼎力量逐渐削弱,才使得乌邪兽骨重现人间。
先解开乌邪兽骨中的封印,再将其与一位修为高深的得道者缔结血契,便能暂时控制住乌邪。到那时,他们不仅能免去乌邪为祸的隐患,还能自如使用乌邪的力量,对付魔域。至于接下来该如何将其封印,只要慢慢寻找方法便是。
这就是顾浮生看到的、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法。
顾浮生许久沉默,楚昀又问:“如果血契达成,将会如何?”
回应他的依旧是长久沉默,楚昀心口闷得发疼,声音带上几分苍凉之意:“师父就算不说,我也知道。乌邪兽骨乃至邪之物,其中不仅蕴含乌邪兽的无尽邪力与诅咒。得到此物的人,会慢慢变得嗜血疯魔,六亲不认……师父啊,阿临自拜入你门下,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你,对不起落华山,对不起正道之事。可你又是怎么对他的?只是因为他是魔族出身,你就能毫不留情的将他牺牲?”
顾浮生道:“若可以,我宁愿用我自己的肉身来做这容器。可惜,这么多年与乌邪缠斗,我的身体已走至穷途末路,再无力控制乌邪。昀儿,就算你恨我,我也必须这样做。”顾浮生停顿一下,又道,“乌邪兽骨即将破封印而出,魔域也对落华山虎视眈眈。厉千机已经与箫风临言明,若今日黄昏之时还得不到乌邪,便大举进攻落华山。箫风临三日前来找过我,便提出想以乌邪兽骨之力对付厉千机。若他知晓我今日所为,定然会做出与我同样的选择。”
就算不是为了镇压乌邪,只为了对付即将到来的强敌,他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你……”楚昀难以置信地看着顾浮生,似乎过去从未认识这个人。他从没有想到,他的师父竟能冷血至此。楚昀心口抽痛不已,轻声道:“可你明明知道,阿临是不愿的。”
“他可以为了正道牺牲,也可以与魔域之人同归于尽。可他绝对不愿,被乌邪兽骨变得面目全非。”楚昀道,“你知道他不会愿意,所以你骗了他,你将他打晕带来这里,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缔结血契。待到血契完成之后,就算他再不愿再痛苦,也已经没有回头之路。你怎么能这么对他,你怎么能——!”
“那你要我如何?”顾浮生厉声道,“你根本不明白,如果我们无法控制乌邪兽骨,等它彻底现世之时,天下必将打乱,落华山也定会遭到灭顶之灾。到那时,将会有更多人死去。牺牲他箫风临一人,还有落华山脚那百余村民的性命,若能换回对乌邪兽骨的控制,我们就能一举消灭魔域,将魔修赶尽杀绝。昀儿,为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当真要与我作对么?”
楚昀长久沉默。他低头看着手中震动不已的那截脊骨,忽然低声道:“师父的血契进行到哪一步了?要是我方才没看错的话,应当只缺最后一滴心头血了吧?”
“昀儿,你要做什么?”
顾浮生心中闪过一丝不安,立即纵身朝楚昀跃来,想强行抢夺乌邪。可楚昀比他的动作更快。
他急退几步,快速抽出腰间的霜寒剑,剑锋调转,直直没入了自己的心口。
顾浮生目眦欲裂:“你疯了吗?你是落华山首徒,落华山不能没有你,天下苍生也还要靠你来守护。为了一个箫风临,你——”
楚昀疼得面色惨白,他抬起头来,朝顾浮生轻轻一笑:“我是他的师兄啊……”
他正欲抽出霜寒剑,顾浮生脸色巨变,忽然高声道:“昀儿!算我求你,师父求你,不要这样做……你不明白,乌邪比你想象中更可怕,它的邪力会蚕食你的身体,吞噬你的意志,直至千疮百孔。它会让你永远生不如死!听话,师父答应你,我们不用这个法子了,我们想别的办法……昀儿,把它放下,会有别的办法的……”
“师父,太晚了……”楚昀脸上血色尽褪,无力地摇了摇头,“从你以血引之阵破开乌邪的封印之时,就已没有回头路了。”
他话音落下,猛地将霜寒剑抽出。一滴血,从他胸口缓缓滴落,恰好落在他手中的乌邪兽骨之上。
洞中忽然扬起一阵邪风。那邪风不断回旋上升,将楚昀的身躯包裹其中。顾浮生下意识朝前跃去,想将楚昀拉出那邪风旋涡,可风力却凝结成刃,锐利的风刃将他浑身割出数道小口。
飓风中心,楚昀缓缓站起身。
他的发冠不知何时已然脱落,衣袍随风猎猎翻飞。他胸口的那道剑伤已肉眼可视的速度飞快愈合,脸上缓慢扬起一抹狠戾暴虐的笑意。
血契已成。
他成为了乌邪的新主。
“昀儿!”顾浮生终于一剑劈开那邪风,他纵身跃入风暴中心,想也不想伸手去抢楚昀手中的乌邪兽骨。可他刚刚攥住楚昀的手腕,便觉胸口一凉。
那把他亲手赠予楚昀的霜寒剑,毫不留情地穿透了他的心口。顾浮生抬起头来,对上了楚昀一双茫然失神的眼睛。那双眼中,丝丝缕缕的白线缓慢爬上去,几乎将一双瞳孔尽数染白。
“昀儿……”顾浮生最后唤了一声,可很快,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楚昀抽出霜寒,顾浮生的血溅在他的脸上身上,温热的触感让他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他眼中的白痕褪去,洞内的邪风也停了下来:“师父……”
顾浮生身体颓然倒下,他一张口,大量的鲜血便从口中汨汨涌出,染红了胸前大片衣襟。
楚昀再也顾不得任何,他猛地扑到顾浮生身上,用力按住他胸前还在不断涌血的伤口。大量的灵力瞬间灌入顾浮生身体里,可那注入的灵力却像流入了无底深渊,甚至连凝合伤口都做不到。
那一剑,是乌邪本能护主刺出的一剑,蕴含着乌邪的无上邪力,已将顾浮生的心脉斩断。
“不要,师父,我不是故意的,师父……不要……”
楚昀眼前模糊不清。他痛心顾浮生对箫风临所作的一切,会以自身心头血浇灌乌邪,除了如今的确走投无路外,也带着报复之意。可他唯独没有想过,要杀了顾浮生。
这是从小抚养他长大,将他视如己出的师父啊……
楚昀近乎僵化地向那具躯体注入灵力,直到顾浮生突然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不怪你……”顾浮生把楚昀拉下来,又抬起那只沾满了血的手,轻轻摸了摸楚昀的脸,“别哭了……走到这一步,是我应得的。”
他看向楚昀的目光里满是怜惜,随后,他缓缓偏过头,看见了被楚昀丢在一旁的那截兽骨。
那乌黑的兽骨已然不再震颤,其上邪力流动平缓,显然已被控制下来。而楚昀右眼的眼角处,正缓慢浮现出一枚鲜红如血的小痣。
楚昀哑声道:“师父,别丢下我,求你……”
顾浮生抬头盯着他眼角那枚小痣,气若游丝:“别怕,师父不会丢下你的……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我怎么能,就这么丢下你离开……”
可他说完那最后一句话,眼神却很快涣散下去。楚昀俯下身,将头埋在顾浮生的胸前,可身下这人却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怔怔地抱住眼前那具逐渐凉下去的尸身,几乎用尽自己浑身的力量。
忽然,有清风卷入洞内,伴随着某种像是预警的讯号。
楚昀抬起头,偏头看向洞外。
他的感觉似乎一瞬间扩大了无数倍,一缕看不见的灵识本能地从他脑中释放,沿着清风来的方向,逐渐飘远。那缕灵识越过草木,越过溪流,一直飘摇到了百里开外。他看见,百里外,一队落华山弟子正朝这个方向快步赶来。
——先前这山洞中的动静,显然已经惊动了他们。
楚昀收回目光,仅是这片刻之间,他便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眼中再无悲伤之色。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楚昀将顾浮生的尸身放在地上,郑重地朝那尸身磕了三个头:“师父的养育之恩,弟子永不敢忘。弑师之罪,弟子万死不能偿。但,弟子如今需想办法镇压乌邪兽骨……待到将邪物封印,弟子甘愿万剑穿心,挫骨扬灰,以偿还今日罪孽。”楚昀抬起头,凝视着顾浮生已经灰白的脸,低声道:“不过在此之前……这里发生的事情,总该要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楚昀起身,收起乌邪兽骨,执起霜寒剑走到箫风临身边。
后者依旧静静安睡,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未能影响他分毫。楚昀像是突然放心下来,他在箫风临身边坐下,偏头看着那人沉静的侧脸,叹息一声:“本想陪你过生辰的,现在看来,可能不行了。”
楚昀伸手入怀,取出一枚已被鲜血染红的银丝剑穗。他一愣,苦笑着摇头:“只能回头再给你做一个了,唉,这千年冰丝我找了好久呢……”
随后,楚昀不再多言。他仰头背靠石壁,疲惫地闭上眼睛,似是在闭目养神。山洞内寂静许久,直到洞外终于响起些许凌乱的足音。楚昀猛地睁开眼,满是血污的手握紧了剑柄。
片刻后,落华山弟子踏入山洞,一道清亮的剑光立即将走在最前的那几名弟子掀倒在地。所有人都看见,那把朝他们迎面击来的剑,正是他们的师兄,楚昀的随身配剑,霜寒。
这是他们第一次,与楚昀拔剑相向。
那日发生的事情,足以让整个修真界为之震颤。
落华山首徒楚昀轼师叛逃。
据在场弟子所言,楚昀已经承认,是他为了夺走乌邪兽骨,不惜施展血引之阵,屠杀落华山脚数百人性命。被落华山掌门顾浮生发现后,他便将顾浮生杀害,而后更将赶来的一众师兄弟打成重伤。
随后,楚昀带着乌邪兽骨逃离落华山,再无音讯。
同一日,九霄魔域遭受袭击,损失惨重。魔域圣主厉千机也身受重伤,险些丧命。
数百年休养生息的修真界,终于在这一日,打破了原本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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