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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容因沾湿裙鞋而更换衣裳,导致失足落水一事终究没能瞒住大伙儿。

赵王坚持认定,完全是他只顾陪小七闲扯,疏忽贵客,方招致此局面。

此后从画舫到回岸散步,他和鱼丽寸步不离守着晴容,一路痛心自责。

夏暄怄得抓狂。

但由于当事人只字未提“太子”,落入旁人耳中,演变成“九公主独自凭栏,不慎坠湖,幸得鱼丽及时相救”。

彻底把他摘得一干二净。

晴容经历了陪赵王喂鱼、遭魏王表白、受嘉月公主质问、被太子搂搂抱抱后恐吓一番,人似离了魂。

她浑浑噩噩向天家兄妹辞别,在鱼丽陪同坐上马车。

沿途耳边萦绕如老妈子般语重心长的劝告,但具体内容是什么,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直至抵达行馆,骤雨来袭,她才勉强回过神来。

回想太子的连串反应,她逐个细节品味,隐隐嗅出一丝端倪。

——殿下对“不慎冒犯”,分明半点也没生气!甚至乐在其中,暗搓搓逗弄她!

时日久了,他时而亲昵热切,关怀备至,时而板着俊容,冷眼旁观,晴容越发分不清,他的心思,是否真如她揣度的那般。

可纵然他对她已超越“惺惺相惜”,渐关风月,又能如何?

那么高大魁伟的一位赵王杵在那儿呢!

平心而论,与赵王相处小半日,晴容并不讨厌此人,反倒有种对待兄长的友好亲切。

毕竟,她的哥哥们大多爽朗豁达,不善言辞,却均怀藏拳拳之心、殷殷之情。

她坚信赵王亦如是。

是夜,她逐一安抚猫咪妙妙、鹦鹉嘤嘤后,将小山雀啾啾接回房中,点上清淡宁神的助眠香,仍觉心浮气躁,遂命桑柔亲去酒窖,取来一小瓶甘泉露。

当金黄色的温酒从其貌不扬的瓷瓶中流出,被烛光照得清透亮泽,那浓稠芳香的鲜活冽气,瞬即驱散心间浊气。

晴容不好酒。

但甘泉露作为贺若氏特有的陈酿,浅酌时酒味甘醇,教人心旷神怡;小醉后则常获好梦,故而宁愿长醉不醒。

饮过此酒,容易上瘾,且始觉世间好酒再难入喉。

晴容担心自此沉迷芳香醉梦,素来克制;抵达大宣数月,先是咳喘连连,其后常于梦中化身小动物,更吝啬来之不易的美酒,不愿浪费。

然而今夜浮躁难耐,她决心借微醺美意入眠,哪怕仅获片刻安宁。

纤指拨弄毛茸茸的啾啾,舌尖醇厚与畅爽互融的滋味,掀起她唇畔浅笑。

什么赵王、魏王、太子的纠缠不清,什么背叛、暗杀、威胁的各类险境,统统抛诸脑后,她只求梦回神山,朝夕陪伴两位恩师,养她的雪豹和三花猫,重温虚无缥缈的旧日时光。

恍恍惚惚,她仿佛瞬间回到那随波荡漾的画舫上。

与白日所见不尽相同,船后疏密有致的蔓藤花架上乍然开满粉妆楼月季,重瓣沾染剔透露水,浓香四溢,甜香入心。

那人结实有力的臂膀熟练圈禁她,清俊容颜逆光,眼底复杂眸光瞧不真切。

她只能眼睁睁看他薄唇抿起一抹弧度,缓缓朝她的唇靠近,印下,再撤离。

浅淡如飞絮擦过,情深意浅,温软缠绵。

而后,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两唇轻触一整夜。

···

翌日睡到日上三竿方醒。

晴容从绵绵不绝的亲吻中苏醒,第一反应是薄衾蒙头,而后羞愤捶床。

浑身上下如遭炭烤,烤得外焦内嫩,羞颤不已。

说好的……饮过甘泉露,会陷在美梦中不肯醒来,不是吗?

可她为何会梦见,被某人如小鸡啄米般亲了一宿?

这算哪门子的美梦?

一定是她酿酒时出了岔子,导致醉后把美梦酿成了愚蠢的春梦!

“公主……”

听出门外传来崔简兮的低唤,晴容忆及她和太子的关系,倍觉羞耻。

崔简兮名义上代替菀柳之责,实际负责文书交接、传递消息,暗地里关照余家叔侄,鲜少服侍晴容梳洗妆扮。

而今特来侍候,想必有重要信息传达。

晴容竭力按耐羞怯绯云,挣扎坐起,清了清嗓子,唤其入内。

洗漱后,她默契地屏退余人,自行坐到妆台前,由崔简兮梳理满头青丝。

“公主,一大清早,有关魏王昨儿连夜赶赴保翠山的消息,传得满城沸沸扬扬,小的赶紧知会您一声。”

晴容愕然:“他去行宫……觐见陛下?”

“正是。”崔简兮温声道。

晴容如玉沉静的面容再起波澜,她当然没忘魏王亲口说过,想向陛下请求赐婚,还问她是否愿当魏王妃。

但她没答应啊!难不成他竟先下手为强?未免太卑劣了些!

崔简兮以玉篦徐徐穿过她如香瀑倾泻的鸦发,柔声细语:“魏王七岁便到先皇后膝下,那会儿小的掌闺阁禀赐,倒与之相处过五年,他人心思缜密,处事周到,深得帝后喜爱……”

晴容掐指一算:“崔姑姑是在十年前离开后宫的?”

“是,确有不便启齿的缘由,”崔简兮顿了顿,“公主慧眼如电,必定……已看出由头。”

晴容早觉她由先中宫尚宫降为东府女史太不寻常,再计算其离宫的年月,以及她和那唤名“风临”的孩子尤为亲近,心下一片明朗。

“因为小风铃?”

“不错,恳请公主替我,替余家守此秘密。”

崔简兮为她绾了个随云髻,别上数朵精致宝石珠花,再稍加描黛点朱,镜中人顿时光华流丽,美不可方物。

晴容大致推测,出身余家的崔简兮入宫侍奉余皇后十余载,因偶然事件怀上余家骨肉。

本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但余皇后顾念旧情,网开一面,另作安置,护住兄长的私生子,在灭族后万幸地保留了一丁点血脉。

既是不可启齿的往事,她何必多问?

正当她试着把话题绕回魏王身上,院外轻巧脚步声火速而近,伴随鱼丽兴奋的呼声。

“小公主快起床!赵王他……亲自来了!”

···

赵王如常一身天水碧武服,尽显宽肩窄腰,周身疏狂气魄。

他和亲随被行馆官员引入前厅时,晴容正好装扮一新,由侍女搀扶而出。

她本就丽色惊人,此番经崔简兮巧手修饰,眉若烟黛,雪肤娇嫩,腮畔淡粉色弥散,月白色素缎略显寡淡,纤姿月貌仍如挺秀玉兰,灵动中不失雅洁贵气。

虽觉赵王不请自来,毫不避嫌,但细想,着实符合他的行事作风,她索性大大方方出迎。

莲步依依,盈盈一福,却似笼了湛湛风华,潋滟满园初夏晴光。

赵王看呆了。

因昨晚被妹妹教育了一通,他回神后立马舒展笑颜,依照吩咐,由衷夸赞道:“小九公主今天的发饰和妆容,非常好看!”

还好,没再用“未经驯服的小野马”来形容她。

晴容抿唇偷笑:“之前,很难看吗?”

赵王认真点头:“嗯,有一点儿。”

“……”

晴容哭笑不得。

当初在山里,她修行期间每日身穿素衣,头绾小圆髻,仪容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昨日陪同夏皙、陆清漪微服游湖,亦未刻意打扮,但自问简雅得体。

这辈子头一次与“有点难看”沾边,真是多亏了赵王的口直心快。

赵王浑然未觉所言有何不妥,他豪迈挥手,命下属抬进来一箱箱一担担的事物。

“初次登门拜访,给小九公主捎点东西,想来你会用得上。”

晴容莞尔:“赵亲王有心了。”

“你也别成天喊‘亲王’!”赵王咧嘴笑道,“一回生二回熟,叫我‘阿易’就成。”

晴容哪敢直呼其名?

赵王见她踌躇,又提议道:“要不跟阿皙一样,唤我‘三哥’?”

“小九不敢僭越。”

晴容窘然笑答,视线转向堆放厅角的礼物,因贴有封条,看不出所以然。

赵王的亲随呈上礼单,鱼丽接过,交予晴容。

展开后,上书:长弓二十、角弓十二、雕弓十六、路弓十三,羽箭三十困,马鞭六条,金鞍一副,春桃三箱,鱼干十斤,活虫三盒……

晴容大奇,如若他认定她好骑射,赠予良弓锐箭、马鞭马鞍,倒也说得过去;可掺杂果子、鱼干,还有虫子?算几个意思?

她狐疑望着锦盒内密密麻麻蠕动的虫子,全然摸不着头脑:“请问这是……?”

“果子供小九公主射着玩儿,”赵王解释,“听说小九公主没事爱逗猫玩鸟,我便备了点吃食,省得它们见我五大三粗的,心里害怕。”

晴容极力隐忍笑意:“那便多谢您了。”

“不客气不客气,阿皙说,要待你好,哄你开心,就连对你养的小动物也要温柔些……改日我再向太子殿下请教,如何讨好小猫小鸟。”

莫名提及太子,令晴容无比心虚。

赵王无所觉察,依旧兴致勃勃:“你可知殿下养了好多毛团子?若有兴趣,我带你去瞅瞅……从前的燕王府本来就宽敞,扩建为东府后,景致更胜一筹,你定会喜欢的!”

晴容不知该给他哪种表情。

殿下的毛团子们,她最熟悉不过,熟悉到能模仿的程度。

至于东府,她来京后有将近三分之二的夜晚留宿在那儿,足迹遍布太子的书房、寝宫、花园、画室、膳厅、亭台……

她蓦然惊觉,将来无论嫁给赵王或魏王,即便不再发生灵魂转移之事,种种有关太子的经历和记忆,今生今世,恐怕难以磨灭。

进不得,退无路。

怔然须臾,晴容总算想起,尚未招呼赵王,满脸歉然:“还请亲王落座,品尝点心。”

未料赵王挪近两步,笑眸明亮:“傻坐多无聊!不如……咱俩比试箭法?赢了的,在对方额头上画龟?”

晴容:……!?

——这位大哥,你确认自己在讨姑娘家欢心?

····

临近中午,闻讯赶来的夏皙被请进行馆后花园,远远听见一阵激烈的刀剑碰撞声。

她暗呼不妙,下意识加快步伐。

那傻三哥!定忍不住向九公主卖弄!

九公主动静皆宜,文秀内敛,万一被他的粗野蛮横吓倒,从此留下恶劣印象,来日可咋办?

夏初花木扶疏,刀锋卷起冷冽劲风,带动飞花碎叶回旋,赵王碧色武服翩展如苍鸟,与鱼丽浅灰色家常裙交错翻飞。

刀光掠影,劈、撩、挂、点间如含雷霆万钧之势。

二人正斗得难分难解,瞥见夏皙到访,均无暇行礼,手上刀芒愈发精光四溅。

晴容迤迤然相迎,巧笑嫣然,靡颜腻理,额头上赫然多了一只墨汁所画的龟,笔法潦草稚拙。

夏皙目瞪口呆:“这、这是什么时兴新妆?”

晴容无奈而笑:“你三哥和我比箭,我输了一局,获他亲笔所绘的墨龟。”

“他!他……”夏皙差点气得背过气。

兄妹间偶有近似嬉戏打闹不为过,但九公主是他的意中人啊!他真敢赢她?

赢了,还敢在人家小姑娘脸上作画?

这媳妇到底还想不想要!

夏皙扶额无语,想替自家三哥辩解,只觉世间任何言语皆软弱无力。

“我给你擦了吧!怪别扭的!”她一脸歉疚,取出丝帕。

晴容摆手婉拒:“无妨,我落败后,邀他投壶,扳回一局。你仔细瞧瞧……你三哥左脸上也有龟,我俩扯平了,说好要挂一整天呢!”

反正她不踏出行馆半步,丢人丢不到哪里去。

赵王嘛……骑高头大马而来,日落前定然返归,能避开多少人的耳目,全凭运气。

庭中空旷处的二人犹自激斗,晃得夏皙眼花,依稀见赵王汗湿脸上确带墨迹,好奇发问:“那……他和小鱼怎么打起来了?”

“他听说小鱼姐习武多年,闲来无事,相互切磋琢磨,走了上千招,胜负未分。”

晴容眼看刀刃在内力催发下幻成一片银晃晃的帘幕,带出层层叠叠气浪,呼啸声破空,再斗下去,恐怕易伤和气,遂轻咳两声。

鱼丽难得遇对手,正斗得兴高采烈,酣畅淋漓,忽而记起赵王身份尊贵,过府为客,不好欺人太甚。

趁他急攻逼近,她长刀以虚招一抖,刀刃碰撞后装作被他挑飞武器,避让退开,躬身执礼。

“是鱼丽不敌,谢赵亲王手下留情。”

赵王收刀入鞘,赞叹道:“你比我小好几岁,又是姑娘家,能练到这地步,真不容易!正逢小戴将军回京,改日约上他,咱们仨再来一战!”

鱼丽两眼冒光:“好啊好啊!我一个人可无聊啦!”

赵王以手背擦了擦汗,瞪视她红扑扑的脸蛋,忽道:“你输了,来来来!我给你也画个小乌龟!”

鱼丽苦着脸,终归没敢逆他的意,定足闭眼,由着他折腾。

夏皙眼见三人脸额上各画一只龟,或精巧别致,或朴拙稚气……想死的心都有了。

···

闲谈一阵,赵王宣称约了太子商量要事,来不及回府收拾仪容,由鱼丽引领,借行馆客院浴室沐浴更衣。

夏皙瞪视晴容额上龟,苦笑叹息。

“妹子,实不相瞒,我今儿来,原是想兴师问罪,问明你和我的哥哥们究竟怎么回事。可瞧你和我三哥相处的状况,我已不晓得如何替他说好话。”

“赵亲王率真坦荡,自有他的可爱之处。”晴容淡然一笑。

夏皙拿捏不准她是客套抑或真心,软声道:“相识一场,给你提个醒。据称,四哥昨天下船后快马直奔行宫,向陛下宣称,有意娶你为妃……”

晴容眸底惊色如潮:“那陛下作何决断?”

“说实话,相较于三哥,陛下显然更偏爱圆滑贴心的四哥。但三哥不辞辛苦出使回京,他老人家就算有心偏颇,断然不会直接更改人选……我方才收到信儿,陛下应允,让两国联姻再缓一缓。”

晴容暗暗欢喜——能挣一日是一日,她需要时间!

夏皙秀眉紧蹙:“万寿节将至,外加今年乃皇后整寿,陛下已下旨,召二哥归来赴宴。”

晴容茫然不解:好端端提二皇子做什么?

夏皙续道:“二哥当年行为不检点,触犯圣怒,从亲王降为郡王,无诏不归京。如今你的婚事迟迟未有着落,而他回京时机又太过凑巧,全城人都在讨论,没准儿……这回是三选其一,要让你择婿了。”

晴容被心头惊涛骇浪砸得无所适从。

又来一位皇子?还品行不端?饶了她吧!

目下香事未了,人事难定,她理当和太子殿下商量应对之策。

日暮时分,天家兄妹双双作别,一往东行,一往西去。

仆役搬来梯子,将行馆外的银杏树的琉璃灯由四盏改作三盏。

片刻后,对面的樊楼别居率先亮起红灯笼,紧接着西城平胜坊的灯挪了位置,蒙阳书院的大门添了煤油灯……十里绵延,次第而亮。

虽仍为绮丽中透着傻气的梦境而羞恼,可晴容心中清楚,甘泉露所致的梦,从不骗人。

自始至终,是她自欺,亦欺人。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我在媳妇梦中这么鬼畜?绝对假梦!给我等着!马上示范正确方式!

注:小风铃不是余大将军的崽,这里只是晴容的主观猜测。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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