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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童子抱着昆山玉去了这会儿也没回来,约莫是那块玉石太重了。

不过再重,应该也不比她怀里的国师美人重吧,元清濯感到自己抱着姜偃游刃有余,招摇而下,沿途让无数人惊诧得目瞪口呆。

武帝以后,魏人开始尚武,并且百年以来不断地有女子通过科举入朝为官,但像元清濯这等剽悍的女子,还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今日来此芍药宴的算是大开了眼界了。

过了这片亭廊,便是一条无人走的阒静小路,两畔广袤的土地上密密匝匝地遍植芍药,如织不完的锦缎绵延,在春日下浮光跃曜,艳影斑斓。

远远望去,只见青山如幕,山前一片流淌的烟霞,正随风摇曳。

海客洲之大,再度让元清濯对富豪的奢靡长了见识。

但这其中,有两盆芍药开得最好。元清濯一眼就被吸引了。

“先生,你看。”

姜偃无心去看,出声只是令公主将自己放下。

元清濯只好将姜偃放下来,只是仍旧扶着他腰,姜偃自是不从,她却说什么不肯再放,美其名曰:“先生有腿疾,我扶着你免得摔倒。”

其实不过是为了揩油,趁机摸他腰。

她目光顺着两盆开得最热烈也最娇艳的芍药看去,这时才看清,那扶疏的枝条背后席地而坐着一人。

她好奇地扶着姜偃走过去,只见是个摆摊儿的中年男人,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袍子,长须长发,面貌温和,正聚精会神地摆着一盘棋。

他的脚边坐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赌棋赢花。

元清濯颇感兴趣,虽然被姜偃曾毫不留情杀得满盘皆输,但平素自诩还可以。

如谢淳风所说,姜偃是国手级的水准,赢不了他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的,打击不了公主顽强的信心。

她见那两盆芍药实在生得可爱,一时技痒,又想到方才送给姜偃,不知道被他随手扔哪了的接骨草,心里也很是过意不去,先生这样的人物,她居然送了一朵随处可见最不起眼的接骨草,难怪他不喜欢了。还是这盆芍药好,花朵雪白硕大如盘,亭亭玉立,明净讨喜。

“这位棋士,实不相瞒,我看中了你的芍药,若我赢了,能不能寻你摘一朵,赠予我的心上人?”

那棋士抬起头,看到了折腰探来,葱根般的纤纤玉指扶着那朵雪白无暇的芍药的元清濯,顿时被她的美丽高贵刺激得怔了一下,听她说起“心上人”,忍不住窥向她身后最有可能是她心上人的姜偃。

公主表现得兴致勃勃,为了讨得国师欢心而不懈努力着,然而国师的脸上没见半分喜色。

他像数九隆冬屋檐下的一根冰棍硬邦邦地戳在那儿,周身结着有形无质的寒气,透着生人莫近的清冷疏离。

棋士收回目光,对元清濯笑道:“公主请。”

元清濯对他一眼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大为惊讶,笑赞:“好眼光!”

说完席地而坐,与棋士收捡棋子重新开局。

被晾到一旁的姜偃微微蹙了眉,只放下片刻站立,膝盖骨上的疼痛愈剧,如钻心腐骨,极难消受。

开权与镜荧都不在,公主痴迷于棋,她此刻早已将他抛之脑后,他很清楚,他已经寸步难行。

摆子对弈,如双方实力相差无几,短时间内无法结束棋局。姜偃便只能熬着那刺骨之痛,将自己站成一尊冰桩子。

元清濯下棋不拘小节,如本人一样大而化之,天塌下来当被盖,连自己左下角的大龙死了都不知,一味强攻猛打,大雪崩式打成了大血崩。

有数度,棋士抬起脑袋看向后边那会下棋的人的时候,似乎发觉他的额头上的青筋都在抽搐。

公主殿下的棋力……惹,不好让啊。

元清濯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自己厮杀得虽然痛快,但也隐隐约约晓得,这么只顾进攻,瞻前不顾后,容易酿成祸患,岂料到与这棋士对弈竟越下越顺手。最后,竟然还以半子的优势险胜。

这一局棋下得很慢很慢,日头从正中偏东移到了西边。

等发现自己赢了的时候,元清濯一跃而起,眉眼灿烂地舒展开来,“我赢了!棋士答应我的,请让我取一朵芍药。”

棋士屈膝跪地,叉手施礼:“两盆芍药都送给公主。”

元清濯却摇头:“说的是一朵,就是一朵,绝不多拿,君子贵重守信。”

“多谢公主体恤。”棋士立刻搬出了一盆花任由公主挑选。

他的芍药种得真好,品次一流,花瓣晶莹剔透,纯白如雪,不含一丝色斑杂质。重重花瓣间蕊丝娇藏,呈淡淡的晕黄,雍容清丽,是满园芍药之中最惹人注目的上品。

元清濯不再客气,挑了一朵最大最完整的芍药,道了声谢。

回头见姜偃还停在原地耐心地等待,嘴角轻勾,上前去将芍药一把塞进他手里,“等久了吧?你看,我赢的,这朵可不许再扔了。咱们走吧。”

姜偃沉默地捏着白芍,蓦然一笑。

这一笑真是令元清濯目眩神迷,看呆了眼睛。

姜偃像是天生的五官清冷,不似谢淳风那样泛着风流和煦的暖意,他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看起来冷冷的没甚表情。可一旦笑起来,又是另一番不同于谪仙出尘的美。

怪不得戚兰若嫁人一年多了还没忘记姜偃。

是不可能忘记的。

姜偃的双腿早已麻木,难以挪动,他也走不了。

公主关心着她华而不实的求爱方式,却从不曾真心待过什么人。

是他还再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罪无可赦。

不远处,两小童子驾着马车折返回来,见先生和公主早已等在路上了,开权忙跳下车来,镜荧也忙将车停住。

开权疾步奔来:“先生,我扶你上车。”

姜偃没答话,身体任由小童将自己扶了过去,他脚下不稳,险些摔倒,元清濯双目茫然地望着他一瘸一拐艰难上车的背影,等到他迈右腿的时候,她抢上去在身后托了他一手。

等姜偃入了马车,她才随之钻了进去。

马车内部空间狭窄逼仄,元清濯不得不挨着姜偃而坐,想到方才为了一时之瘾把腿脚不便的姜偃晾在一旁那么久,完全忽略了他身体的不适,自己的“深情”突然站不住脚了,心里尴尬万分,正想说点儿什么替自己解围。

目光下移,发觉姜偃手中还捏着那朵雪白的大瓣芍药,五指挼搓着,花瓣顿时萎蔫了不成样子了。

她拼命赢来的花他却一点儿也不珍惜,元清濯心里头也有点不高兴:“先生,我花了好大力气才赢来的。”

姜偃松开了握住芍药的五指,五指似乎碾出了花瓣中的汁液。

“第二十七手,公主黑棋长,他却没有见招拆招,而是选择了跳开,让了公主黑子成活。第五十九手,他假意没能发现公主黑棋的破绽去截杀大龙,故意下了一步最臭的棋,引诱公主断了他自己的后路。第七十一手,他见公主厮杀凌厉,避了锋芒,让公主提了他关键一子。”

元清濯下棋没有复盘的本事,早不记得刚刚那局棋了,姜偃说半天,她还没反应过来:“嗯?怎么了?”

姜偃扭过面望着她,漆黑的眸宛如子夜:“这朵芍药,不是公主赢的,是他让的。”

元清濯刚刚也确实在想这个问题,总觉得以自己的棋力赢得太轻松,只怕事情并不简单,但未能料到会被姜偃揭破,戳穿这层纸,她顿时恼羞起来,红晕上脸。

“你、你肯定是胡说……”

姜偃淡漠地瞥向帘帷翻飞偶尔露出一角的窗外:“公主你很明白。因你是公主,你没有得不到之人,没有办不成之事。公主你身份高贵,保境为民,军功在身,登高一呼万人云集。公主想要芍药,棋士便想方设法地输棋,而让你看不到。旁人构陷,公主只要姓元,他们都会相信你。公主,这就是臣顺从的原因。与公主的一月为期,是臣耻于承认无能抗拒皇权的遮羞布,公主心里万分清楚,臣根本,连一日都不愿与公主纠缠。”

元清濯张了张口,只能从这个角度瞥见姜偃如昆山玉石般色若羊脂的侧脸。

一阵哑口无言。

如果说方才的拆穿只是刺破了皮,这时的一番话才是深扎进了骨头。

没错,她顽劣下流,仗势欺人,就是这样的。

可是她从来没拿歹心思害过他,她就是喜欢他,就算强取豪夺,可也没按着他头让他同意。

撕破了脸闹得狼狈至极,她一把从姜偃手里夺回那朵芍药,用力掀开窗子,将那朵蔫死的花扔出了马车。

她跺了跺脚,看向漠然无视了她的姜偃。

她根本不相信他会是他嘴里说的那样的人。她了解的姜偃是超然物外的神棍,怎会害怕区区公主头衔?

咬咬牙,她双目发红地道:“是!我就是这么霸道,谁让我是长公主,谁让我有实权有战功!但是我拿身份逼你了吗?就算我现在说一句我要强了你,你就肯洗干净了躺床上给我宽衣解带吗?”

她用力跺在马车木板上,厉声道:“停车!我要下车!”

镜荧与开权忙停下车,任由公主跳下车,元清濯气得抬起一脚踢在车毂上。

随后马车再度行驶起来,居然真将她一个人扔在原地,元清濯惊呆了:“姜偃!姜偃!”

追了几步,马车却越来越远,意识到他这是铁了心了,她灰心丧气地停了下来。

她只好一个人沿着小路下去,走了百步远,忽在小路上发现了一把被遗弃的竹骨油纸伞。

她略讶异,弯腰拾起了伞。伞面素雅洁白,没有任何缀饰,却有一段柔润淡逸的墨香。

正想着快到手的鸭子飞了,一把破伞也没什么用,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头顶突然阴了下来,如夜幕提早来临。

阴风袭来,没片刻众鸟飞尽,已是山雨欲至。

元清濯握着伞暗暗想道:不是吧又来这个,咱买卖不成仁义在吧,用不着背地里咒我吧。男人真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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