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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偃步入庖厨,头顶悬挂的葫芦瓢蠢蠢欲动,摇摇欲坠,几乎是立刻就要掉落倒扣在人头顶。

他握住她纤细皓白的玉腕,将她从草灰里拉起来。

被火烫伤的手背红一块紫一块,几无完肤,元清濯止不住轻轻发出呼痛的“嘶”声。

此时开权也停在了庖厨外,静候着,只见从来不近女色的先生竟握着公主的腕,姿态暧昧得令他都感到吃惊。越过先生的背影,似能看见公主睫影低垂,挺拔秀气的鼻梁底下,红唇娇艳轻绽,宛如舒卷的花瓣。

她分明是在笑!

就像奸计得逞了一样。

开权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公主故意在庖厨做了什么手脚,才令一向与人相安无事的厨房突然炸了。

姜偃问她:“怎么会发生爆炸?”

她此刻所有的窃喜都被他收在眼底,只是不愿戳破罢了。

公主听得他问,立刻收敛了形容,露出委屈可怜的神色,把小手伸给他看:“我也不知道,我放了两把柴,灶台就炸了。”

姜偃目光移向那片柴堆:“开权。”

先生召唤,童子立刻迈进门槛:“在。”

姜偃面冷,口吻极其笃定:“柴堆中藏有丹药。”

元清濯一怔。

很快,开权便跳上柴山,翻来覆去地找,最后果然在里边发现了几颗弹丸模样的红丹。

他把红丹搓在手里,拿鼻子嗅了嗅,神色肃穆地道:“先生猜的没错,是硫硝的味道。”

元清濯也知道硫硝伙同木炭狼狈为奸,遇到明火可能会发生爆炸,现在市面上流通的爆竹二踢脚就是利用了这个原理,小时候她还做过玩儿,差点儿炸伤了手。

然而她实在不知道,在听泉府怎会有这样的东西。

“原是恩师炼的丹药,”姜偃仿佛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前不久让人去丹房搜出一堆弃置不用的废料,充作木柴放进了庖厨,不慎其中混入了丹药。”

元清濯怎么那么不相信呢?她狐疑地望着姜偃,嘟起樱唇细声细气地道:“先生不是料事如神么,怎么就没算到我今日有此一劫啊,先生你都不帮我消灾避难嘛!”

姜偃没答。

她就更像是抓住了他的尾巴:“先生,你是算得到的吧,你故意阴我的?”

姜偃的面色有些微僵硬。他松开了公主的皓腕,背身转面,道:“公主的烫伤需处理,请随臣来。”

他说罢,迈步出了庖厨。

姜偃的脚步不知为何,在开权看来有些迟滞,先生一向不这样的。

连姜偃自己都不知,事到如今他究竟做了个什么选择。

他算不出。

关于长公主的一切他都算不出。

不知她生平过往,不知她将去何处,算不出她的姻缘天命,看不出一切业障。

只因为他万分明白,算人不算己,她的一切都与他息息相关。

这是天命。他知道。

他用了三年时间便得以出师,师父曾言,他在龟甲占卜上一点就透,天生是干国师的料,不枉师徒结缘一场。

可是他命里的劫难欢喜,却全系在一个人身上。

他自己算不出,恩师却早已在提点他。

万事顺势而为,不违天命,他自会顺遂的。

师父说的那人是谁,他也知道。

他命里注定与她有一段剪不断的纠葛,尽管他闭门不出,极尽所能不去惹眼,然而该找上门来的,却还是会找上门。

牵缠不休。

……

元清濯停步在门外,踌躇着往里间瞄了几眼。

随后,她蹑手蹑脚地跟了进去。

黄花梨嵌螺支摘窗被打起,大把的春阳破窗而入,将窗外木兰初胎的疏影投染到地面。

铺就的毡毯一路延伸到她脚边,元清濯顺着那条干净整洁每日一换的毡毯,步到姜偃身侧。

他侧坐在背靠着窗棂的雕花紫檀罗汉床上,面稍低垂,看不清神色。

手边放着只形制古朴的药箱,已经完全打开了,里头是形形色色的药,包括剪刀纱布银针等物。像是在等她过来,但她总感到先生今日有些古怪。

姜偃也早已发现她在近旁,抬眸看了一眼,便道:“过来。”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有一种指挥的感觉透出,元清濯鬼使神差地听了话,坐到了他旁侧。

姜偃取了一支银针,在烛火上过了几遍。携起了她一只微微发烫的素手,替她将水泡悉心挑破。

其实烫伤的地方是很痛的,可是不论是刚才还是现在的姜偃,都似乎让她淡忘了这种灼痛。尤其是现在,手被他轻握,见他垂着面专注地替她挑水泡,为她擦拭手背上残余的脓液,她犹如从万丈火原里一下跌入了深不可测的冰泉湖泊,就算是溺水都不想再爬起来了。

他取了支烫伤膏,剔开药塞,指尖点一团伤药,替她在手背上抹匀。

烫伤膏是一种糊糊的油状物,带着股精炼油的香味,但是意外好闻。

两只爪子都上好了药,姜偃剪下两片纱布为她将受伤的手裹上。

元清濯想找话说,想了想,轻笑:“先生,你这么没有烟火气的人竟然会做这么有人味的事儿,真令人不敢相信。”

姜偃声音压低:“我也会受伤。”

他说完,趁她微愣之际,已经剪断了多余的纱布。

她不大好问,他这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外高人,平时有什么伤好受,总觉得问出来是对人的不太尊重。但有一件,她早想知道了。

她非常迫切地想要问。

“先生,能告诉我,你的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是不是以前受过伤?”

好像不止一次在她面前犯病了。

两次犯病之后没有多久,都下起了大雨,这病比通报气候的钦天官还灵敏。

以前元清濯倒也听说过,受了伤的腿会出现不耐潮湿的反应。

姜偃放药膏回药箱的手停了一停,长指落在上边,轻盈无声。

片刻后,他盖上了药箱,转向了别处,道:“忘了。”

忘了。是个多么敷衍的理由。

元清濯从小练功习武,拿受伤当做家常便饭,可是却小连尾指被刀割破皮的伤口,她都一清二楚地记得。

姜偃摆明了这是不太想说,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反正是没把她当自己人。

当然了,暂时也强迫不得。

最多他以后犯病作疼的时候,她多疼疼他,哄哄就好了。

先生是个好哄的人。

他怜惜弱小,有悯人之心。

一点儿小伤就可以换来他这么大的恻隐,不得不说受得值得。

她看了下被姜偃包好的纱布,真的缠得很漂亮很熟练,简直比太医院的熟手都不输。

过了片刻,她又幽幽叹了口气:“好可惜,本来,是想给先生熬点儿粥,让先生你吃点儿的,居然弄坏了,还炸了……我可真是……没什么用。”

姜偃道:“公主饿了么。”

元清濯微愣,她揣摩姜偃这意思,心里有点儿激动,可又拿不准,最后只轻轻一笑,点了下头。

她满含希冀的眼光姜偃没有错过,颔首,云袍轻拂地起身:“等等。”

他转身朝着门外而去。

元清濯朝外瞄了几眼,人已经走远了,传来了下楼的跫音。

元清濯心里一片雀腾,顿时一蹦三尺高。

他要为我洗手做羹汤吗?他居然会下厨吗?

这么居家的好男人,果然是没看走眼!

姜偃停在阁楼下,听到二楼传来激动的砰砰的动静,抬目朝着那片房间望去。

长公主发泄完心头的激动,找回自己早被抛到九霄云外的矜持,淑女端庄静好地坐回原来姜偃的位置。

等了又等,等到姜偃回来了。

他一袭云裳,衣上发间沾了几点素雪落英,右手拎着只竹篮,里头置了点已经片好的新鲜瓜果,除此以外,别无其他。

元清濯的目光就停在那只篮子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

“先生……”

语未竟,篮子放在了她手边。

瓜果虽然新鲜,可是,远远不及先生亲手做的午膳啊。

姜偃仍是一眼就看出了她不为人知的心思,澹澹地道:“庖厨已被长公主炸毁了。”

元清濯窒息。

是啊,她亲手……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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