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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从文府递回来消息,状元文庚寅诚挚相邀国师于一介亭会面。

姜偃神色不动,执笔的手缓慢地放了下来:“他可知,一旦我们私下会面教人查知,后续出了事,便是难以洗脱的嫌疑。”

“知道,文大人是想设宴招待国师大人,谢当日婚宴上免于令他难堪的恩情。”镜荧代为传话道。

那显国公看不起文庚寅这个女婿,当日在婚宴上饮醉了酒,把心窝子话掏了出来,当着满堂宾客对女婿咄咄逼人,令文庚寅极为难堪。

姜偃与世无争,于凡夫俗子的婚姻情爱漠不关心,只是约莫觉得刺耳,待显国公敬酒之际,便飘然拂袖离席。

在场的,姜偃地位名望是极高,又是不世出的人物,自然是焦点。众人的眼睛都跟着他离了席,那显国公也仿佛刹那醒了酒,急忙追了上去,众人便再也无暇顾及文庚寅的难堪,纷纷劝起酒来,给了一个台阶令他下来了。

“回个口信,明日我必应约而至。”

次日,长公主定是睡晚了没能起来,姜偃已从听泉府登车离去。

一介亭碧雨泷泷,两畔围绕的葱绿的湖水漪澜轻拂,野渡无人,舟楫自横。

亭中有美酒点心,均是夫人亲手备下的。

国师于他有两恩,一是新婚宴解围之恩,二则是,今次的一番警醒。一如醍醐灌顶,陛下的圣旨诏书还未下达,但文庚寅清楚自己的脾性,一旦陛下旨意下来,他这个被闲置了大半年的状元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不再被别人嘲讽“软饭硬吃”,得到这个机会,定会感恩戴德地接旨。

多亏了国师的提点。

“在下不善饮酒,便以茶代酒,谢过国师大人的恩情。”

姜偃看了眼他手里的茶,一言不发。

杯酒尽,姜偃道:“文大人误会了,我于你无恩,素日也不关心他人命格仕途。你并不需要谢我。”

文庚寅是聪明人,脑子活泛,全梁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事,他不会不知。何况上次在海客洲也是亲眼所见。

这定是公主背后关照过了。

文庚寅又取了一盏茶,遥遥敬了公主。

他表示,无论国师是因何而决议提点他,他都感激不尽,书信已烧毁,他一定会按照国师的建议去推脱了榷茶使的职位。

筵席罢,开权将先生的轮椅推出一介亭,天脉脉昏黄,彤云摇雨,淅淅沥沥、淋淋漓漓地浇在碧色的潭水中。

姜偃特制的轮椅,椅背上有一机括,可以弹出黑伞,既可遮阳,又能避雨。

文庚寅目送着主仆二人于雨里缓慢离去。

上车之后,镜荧将厚重的鸦青大氅替先生搭在腿上,问:“先生,陛下若是知道了,只怕会龙颜不悦。”

听泉府独立于朝政之外,如今先生赴了文庚寅的邀约,已经算是僭越了。小皇帝人虽小,心思却极重,并不像个少年,先生还是不能盲目乐观。

姜偃淡声道:“走吧。”

镜荧微愣,见他不听劝,随即也摇摇头表示无奈。

马车行经朱雀桥,这一次,一个妙龄妇人停在桥上,大红的织锦银霞纹斗篷极是打眼,不可能不注意到。

她撑一柄彩绘桃花的油纸伞,细雨里款款回眸,面颊丰腴,下巴稍尖,眉梢带几分冷艳。

镜荧将马车停在桥边,不回头地对先生道:“先生,是信陵夫人,她将我们的车堵住了。”

姜偃面色不动,冷漠地道:“下车。”

镜荧听先生说要下车,似乎是要与信陵夫人谈话,他连忙跳了下去,将轮椅也搬下来。

正要搀扶先生下车,姜偃却道不必。

镜荧吃惊:“先生?”

姜偃伸足点地,另取了一柄素油纸面的长伞,撑开伞竹骨,步入细雨溟濛里。

朝着朱雀桥一步一步拾级而上,镜荧停在原地,着实忧心先生的腿。

在这样的天气里,先生现在想必承受的是钻心之痛吧。

姜偃的脚步缓慢且坚定,不疾不徐。

不到桥中央,姜偃便停住了。

戚兰若也不等了,她撑着红伞步态款款如扶风之柳迈了下来。

“国师大人。”

她停在姜偃跟前,稍稍撂开伞檐。

不知在雨里停了多久,她发际的碎绒毛上凝了粒粒水珠。

姜偃冷声:“有事?”

既然等了这么久,那定是有备而来。或许也知道,他今日在一介亭见了谁。

但姜偃算得出,面前的信陵夫人具有眼界与思维上的局限,她不会干涉朝政的事,多半是为了公主。

果不其然。

戚兰若福了福身子,道:“奴家是有一件大事,关于敬武长公主殿下,怕国师被蒙在鼓中,特来相告。”

姜偃的唇抿成一线,脸色冷淡至极。

戚兰若又福了福:“敢问国师,长公主可曾对先生说,过往一切,她清清白白?”

顿了顿,不待姜偃回话,她幽幽叹道:“公主不该骗你的。她身份尊贵,就算是婚前不慎失贞,大约,也影响不了什么,只是奴家以为,公主既然对国师大人如此上心,如此属意,那就实在不该欺骗国师大人。”

姜偃抬眸,语气森冷:“你何意?”

见他这副情态,像是还不知道,戚兰若心底的把握更大了几分:“长公主原来府上有一个老管家,老管家为人最是古板严苛,京城驰名,本就是太皇太后觉得牢靠,能管束公主而派去监督她的。公主和老管家一向合不来,但为了太皇太后不敢把事情闹大,只得互相忍着。那老管家在长公主出征北胡之后,便自觉没有待下去的价值,早就告老还乡了,前不久,正好让我在邱邑碰见。”

姜偃的面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

细雨从他单薄的衣衫的经纬渗透入,不知不觉,已是骨骼冰冷,肌肤寒彻。

戚兰若嫣然一笑,宛如春蕾绽放。

“国师,你可知,那老管家对我说了什么?”

她伸手替自己拢了一下衣衫。

“公主殿下自诩是清清白白,可是那老管家同奴家说的,却远不是这样。三年前,敬武长公主府上,来了一个姓苏的少年。”

姜偃侧目,脸色依旧冷淡,只是眸中多了几分不耐之色。

戚兰若便心道国师果然不知,这是在催促自己不得卖关子,快速说完。

她挺起了胸脯,道:“公主明明是侮辱了苏姓少年,当时公主府不少仆人都听得真切,事后,公主抛下他独自一人打马出城,投向西北军中,对那可怜的少年不管不顾,老管家欲留他下来,但是他不堪受辱,便逃了,不知所踪。”

姜偃握住素面的长柄伞的五指微微泛白。

他冷冷道:“信陵夫人,姜偃不好打听旁人的私密。”

今日戚兰若特意在朱雀桥等他,看来想说的只有这一件。

姜偃亦不耐烦听,转身欲抬步下桥。

戚兰若在身后唤住他:“国师!莫非你真的对长公主用了情,不敢听我说完吗?”

姜偃脚步一顿。

戚兰若厉声道:“我是怕你受到蒙蔽!元清濯从来就不像她口中说的那般单纯,国师,你若一味信任她,只会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试想那个姓苏的少年,覆辙犹在,献出一切最后还是被弃如敝屣,公主她一心只有西北的事业,对男人根本不上心,她想要的,只是她的玩物罢了!”

姜偃背身朝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公主的为人。”

他的声音叫细雨模糊得听不出情绪。

可是戚兰若不甘心:“难道元清濯早就与人有染,你也不在乎么。国师,当初我也是……”

一腔真心地对你啊。

她凭什么会输给如此不堪的元清濯?国师为何不像拒绝她一样挫伤元清濯?

为什么?

姜偃仿佛轻嗤了一声:“你凭何认为我会在意姓苏的那人。”

“你……”

戚兰若惊呆了。

不在意吗?真的有男人会不在意这个?

不,她不信!

戚兰若追上两步。

姜偃转身,伞下只露出半截光洁若瓷的下巴,线条坚毅,透出一种不容于世的冷冽与凛然。

戚兰若又怔怔地定住了。

姜偃稍抬纸伞,直至完全露出面容,清癯俊美的脸上挂着几点细腻的水珠,仿佛为他蒙上了一层看不破的轻雾。

“信陵夫人,”他道,“谢你警醒,但你所说一切,与我毫无足轻重。长公主是护国敬武长公主,先帝唯一的嫡女,身份尊崇,盼夫人日后谨言慎行,勿祸从口出,算是姜偃警醒夫人,一个回礼。”

他复又压低伞檐,撑着伞独自朝雨帘之下走去。

比方才上桥之时行得更慢了,等镜荧接到先生时,发觉他脸色已近惨白,不觉懊恼:“今日真拼死也该拉住先生的,早知道……”

这个信陵夫人就像是阴魂不散,走哪跟哪儿。

以前她缠着先生时,也做过无数出格的举动,最不要脸的,就是去求陛下赐婚。这不是强买强卖的勾当么,这就是逼婚!

相比之下,公主都和煦多了,起码先生要是不乐意,她也不会硬来。

镜荧扶姜偃上车,将轮椅收好横在马车上,收拾好一切,驾车离去。

戚兰若目望着姜偃的车马消失在了远处烟雨之中,脸色凄迷。

今日之前,她几乎真的不能想象,会有男人不介意这个。哪怕姜偃没有兔死狐悲之叹,至少也应该在意元清濯早已失身他人,不是完璧。

看模样他分明是信了她的话,可他却好像完全都不在意!

细雨随着一阵一阵的料峭春风拂到身上,她浑身激灵,齿关打颤。

又一道疾风迎面吹来,戚兰若手中的纸伞吹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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