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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如幕,挥挥洒洒,整座听泉府都被笼罩在无边朦胧烟雨之中,宛如杏花江南。绿树丹阙高低冥迷,起伏有致,都于绵绵密雨中盘虬静默着。

镜荧扶先生上楼,打起倒悬的竹簟,步入里间。

昏昏暗暗的屋内,一阵劲风一扑,烛火瞬间熄灭,镜荧惊怔,因为临出门前根本没有点过烛,就算有也早该灭了。

他惊讶不定,仔细一瞧,只见那暗室内光影极晦,几乎不辨什么影儿,但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里头一道冷凝端坐的身影,周身仿佛结着一层冰。

姜偃将他臂膀推了一把。

“是公主,你下去吧。”

镜荧松了口气,点点头,转身撑开退下去了。

公主在那方书案后,长臂交叠,坐得是前所未有的端庄,一眼横了过来,眼波幽怨冰冷。

身前的书案上静静躺着一条白玉勾带,色若羊脂,几乎是这片暗色里唯一的亮眼之物。

姜偃见她脸色不好,便知是动了气,自己并未觉得有什么,待要伸足迈入门槛,膝骨一阵激烈的钝痛刺激着他,趔趄了下,扶住了门框。

元清濯也终于忍耐不住了,万丈怒火迫不得已压下去,无可奈何地吐了口气,起身过来扶他。

一扶住姜偃臂膀,那番埋怨责怪的话便一股子倒出:“下着雨不好好在家里呆着,你跑出去作甚么啊?不知道腿脚不好一到阴雨天就疼?”

摸了摸,他衣袖全是湿的,元清濯怔住,姜偃的乌发、脸、耳朵、脖颈,都布满了细粒水珠。她一时心疼得要命起来,恨不得一拳头砸晕了这不听话的男人。

姜偃心中想到的却是,倘若告诉公主,回来途中因为遇到了信陵夫人而耽搁,她必会更愠恼吧。实在不能多言。

惹怒了公主,对谁都没有好处。

“先去更衣,把身上擦干。”

公主不由分说将他推到净室内,幸好她方才打了一桶热水,余温还在,试了一下,她在桶沿上拍了拍:“过来。”

姜偃就停在屏风边上,不过去。

漆黑幽邃的眸仿佛淬了天山之雪,定定地看着她。

长公主终于想起来四个字:男女有别。

她的面颊可疑地红了红,不自在地咳了两声,埋着头碎步跑出去了。

姜偃拉上了屏风。

里头渐次传来水声,听起来那人拧毛巾都是慢条斯理有节律的,水声便也不轻不重不急不缓。

她扶着书案,凝神细听了片刻。明明也脑袋空空,也没想什么,只是脸颊、耳垂愈来愈红,好似在觊觎着什么一样。

身体的诚实反应真令人羞耻。

过了不知多久,姜偃从净室出来了,长发的尾端微润,随意披在身上。他里头只穿了一件雪白中衣,外罩鸦青雪狐毛的宽大氅袍,长姿玉立,朝她步来。

元清濯紧张得像揣了只兔子在胸口,被迷到眩晕。

早就想不起来要同他算账的事了。

慌乱地拾起身后的玉勾带,献宝似的捧给他。

屋内教公主重新点燃了灯火,一片煌煌的桔红温暖的光里,她手捧的玉带白净无暇,用名锦为底,打磨得温润平滑的貔貅夔纹圆玉十二块为镶嵌,做工精致细腻,必是出于梁都最好的工匠之手。

“先生,送你。”

这是她答应的。

今早爬起来就直奔匠人铺子,没想到折回时先生就不见了,听人说他去赴了一场约。元清濯气煞,只能直闯听泉府等着。

姜偃接过:“多谢公主。”

元清濯抬头望天,不太好意思,摆摆手道:“其实那么大块原石,也没用多少啦,剩下大块的玉料,等改明儿我给你搬来。今日前来,是还有一件事,想让先生答应。”

姜偃道:“公主请讲。”

“哎呀你不要这么客气嘛,”公主忸怩笑起来,手却一点不矜持也不闲着,将姜偃的胳膊抱住,“抱过了,也亲过了,跟我还这么生疏么,不管,你唤人家小名嘛。”

公主的唇红艳艳的,像涂了石榴花碾的花汁,饱满而晶莹,显得有几分与她气质不太相符的娇气。

姜偃一时无奈:“公主……”

元清濯摇摇头:“我叫元清濯,出生的那年宫里的白莲开得可好了,那时恰是小满时节,我母亲就常常唤我小满。先生……”

姜偃还是道:“公主。”

见他还不改口,元清濯很不满意,可是也没辙了,不好强迫他,于是只好巴巴略过这节:“我来是想说,过几日,我应人之遥,有一场赛马大会。不瞒你说,以前我每次都是第二,我不服气,今年我有极大的信心能够夺魁,这是我从小的梦想,先生我想你见证我夺第一!”

姜偃颔首:“臣一定去。”

元清濯的眉眼顿时如同一笔墨润开了痕迹,喜色翻涌了上来:“真的?”

姜偃点头:“真的。”

像是被她所感染了一般,心下轻松了起来,人也随之温和了许多,冰冷瓦解,露出一丝的愉悦与纵容。

公主兴奋无比,俨然已是胜券在握:“姜郎!你相信我,就算是为了你,我也肯定会赢的!这次赢的人会得到一双大雁,等我赢了,我就把大雁送给你。”

大雁,通常是下聘之礼。

双雁则更是。

“……”

或许不该如此轻易答应。

凭公主的脾气,届时倘若她赢,一定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一双象征着什么不言而喻的大雁交到他手里。

此后,姜偃作为长公主的人这件事,便能定下来了。

好算盘。

元清濯假装没看出姜偃心领神会的脸色,偷摸转过身,耸了耸肩,得逞地笑出声来。

她骗了姜偃,只要有她下场,年年她都是第一,稍加打听都知道。

以前还小时,几位将军叔伯都会让着她,讨她欢心。何况那彩头着实没什么新意,也不值几个钱。后来她渐渐长大了,凭借着自己的能力,也确实没输过。

这种赛马大会以前是大将军举办的,后来延续成为了一种传统。

不但可以娱兵,令他们得以再训练之余稍事放松,更是可以通过这样的盛会,从中淘出一些马术精湛的金子,优秀者可予以破格提拔。

三年在外征战,元清濯已有几届未能参与了,不知五陵少年们可有长进。

来重温一下被敬武公主统治着比赛的恐惧吧。

这次大将军麾下的十八名战功赫赫的副手也来此共襄盛举,坐镇军中。

参赛的除了元清濯以外,大多是投身军中还没名字的新人,还有少部分,则是爱凑热闹对自己的马术心里没点数的贵族少年。

但是这一次,真正引起台上台下轰动之人并不是公主。

而是素日足不出户的国师。

“这是姜偃?我第一次见……”

一名手执月杖才从毬场热身下来的贵族少年喃喃道。

再看公主,浅绿修身短打,发垂长尾,不盈一握的小蛮腰间束着一条蝴蝶装饰的银链子,行动起来蝴蝶左摇右曳,银链子叮叮当当作响,少女感十足。公主一向骄傲蛮横,此际跟着姜偃一步步走上台,步履轻盈,神态也是娇憨无比,看直了不少人的双眼。

姜偃则一袭雪白道袍,犹如九重天堕入尘世,仙姿玉貌,不似凡人。

那少年不禁喃喃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等了这么久,都没等到公主来撩我了……”

照这样看,公主当然是看不上他的。

元清濯将姜偃送上台,带他见大将军项煊。

“项伯伯,我的人押给你了,”她嫣然一笑,“等我赢了就来赎他,你可要好生看着我的人。”

项煊与身旁的裨将见她这么不矜持,不禁都哈哈大笑,笑罢项煊道:“你放心去吧,国师大人在这儿,谁敢动他。”

元清濯心满意足,点了点头,回头对姜偃笑道:“先生,你就在这儿坐着,等我凯旋,大雁拿来赎你。”

姜偃不能说什么,左右是被诓骗而来的。

元清濯握住他手,在他的虎口轻捏了一下,按下腰间的银刀,转身朝台下走去。

浅绿色的如春天的柳条抽枝般的倩影迈步下了台,翻身上马,背影笔挺如剑。

她的功夫是项煊一手所教,他自然清楚公主殿下的本领,并不担心她此去会吃亏,转眸看向姜偃,笑道:“国师请上座。”

姜偃承情,谢过项煊。

落座之后,项煊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他身上,不曾移开,姜偃略感不适,转面看向他:“大将军有何指教?”

项煊才意识到失态,立即致歉:“抱歉,项某是见国师大人有几分面善,如见故人。一时失态了,国师海涵。”

姜偃不答话,左右的十八裨将都感到万分讶异,纷纷不约而同地看向这位大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国师。

听说过姜偃拜在老国师门下只有几年,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便已青出于蓝,只是其人比老国师更神秘,在公主对他“下手”以前,他很少出听泉府。因此今日以前,连同项煊在内他们都没有见过姜偃的庐山真面目。

今日一见,大令人惊诧。

果然是郎绝独艳,平生所见,无可望其项背之人。

项煊皱起了眉。

是真的像,太像了。皮相至气韵,无一不合。

他几乎立刻就要问出唐突的话语,但这时,锣鼓声猛然敲响,项煊惊得回神。

赛马大会已经正式开始了。

项煊的话已经涌倒了嘴边,但已无法说出,微笑换了一句:“听说国师占卜第一,不知道可能算出,今次谁会获胜?”

既无龟甲,如何能占卜?

老项这分明是为难人,他身旁一个裨将看不下去了,提醒姜偃不跳这个坑,朗声道:“达尔單今日也混在参赛的人里头,这人是草原来的赛马勇士,悍猛无敌,当初就是他一马当先,带着老项的兵马杀入敌阵,活捉了北胡单于的亲弟弟。他的马是陛下赏赐的上等千里马,比公主的还要好,你看他样子就知道他不可能输。”

说着朝马厩那边一指。

姜偃顺着他目光望去。

马厩里停着一匹膘肥体壮的黑鬃烈马,高大神骏,四蹄健硕,看起来威猛不凡,比长公主的马还要足足高一个头。单衣裸裎上身的黑皮壮汉,正弯腰给马儿喂水。那壮汉生得虎背熊腰,皮肤油光水滑,胸毛浓密如发,一个人约有长公主两三个粗,看起来是个劲敌。

他若赢了,公主自然得不了大雁。

公主没有了大雁,也不会拿他出风头。

姜偃应该寄希望于他能赢。

那说话的裨将不禁道:“国师认为他不会赢吗?”

姜偃收回目光,微笑。

“老马亦有失前蹄的时候,也许他今日会摔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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