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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邑在大魏迁都于梁前属于梁城的边镇,即下属城邑。邱邑街市与梁城相去不过百里,天不亮元清濯便策马而至。

初晨天光熹微,云影朦胧,远处延绵村落各抱地势而起伏,在布满朝露冷雾的春日初曦里若隐若现。

马蹄沾了香花露水,一路不顾疲惫疾行而去,就近入城。

按照戚兰若给的地址,一大早元清濯就摸到了梅德行家里,叩开了大门。

梅德行打开门,一见是公主,颇吃了一惊。

他立即就要行跪拜礼,老人家已年逾古稀,元清濯看不得他艰难行礼,忙让他免受了这罪。梅德行哈腰称是,请公主进门。

三年前她单人匹马出征以后,就再也没见过梅德行。班师回朝后,公主府的人说他告老还乡了,元清濯也没说任何话。他确实年事已高,何况,元清濯不喜约束,不爱被老古板管着,一直也没问。

如今看这称得上宽敞的二进院,打理得井然干净,便知他日子过得还不错。

“老管家一个人么?可有人照料?”

梅德行替她倒茶:“有个义子,买茶去了,还没有回来,公主请用。”

梅家装修简朴,不事奢华,但从老管家递上来的素釉青花海水纹的杯盏来看,梅德行毕竟是入宫五十年,伺候过太皇太后的人物,品味一流。

“公主一大早来小人府上,是……”

元清濯奔波一路,属实有些累了,饮了口茶水,灭了嗓子几乎要冒烟的火气,开门见山道:“有件旧事,想请教老管家,不必打马虎眼,前不久戚氏来过,是吧。”

梅德行自知什么都瞒不过长公主,上一次信陵夫人前来邱邑,是为了苏公子的事,他多半便已猜出,这里不会太平,迟早公主也是要来问讯儿的。

元清濯睨着他:“你有什么为难之处?”

梅德行忙道:“不敢。”

元清濯道:“无论我对苏公子做过什么,终究是关上门来家里的事,老管家实在没必要说给信陵夫人听。她与我有仇,这是授人以柄。”

梅德行方才被元清濯托了一手不跪,还觉得是过往自己劳苦功高,受得心安理得,此时被点破,顿觉老脸无光,急忙下跪:“老奴怎么敢出卖公主?只是那信陵夫人步步强迫句句紧逼,老奴都已活到这份儿上了,本也不惧,但我那义子受她威胁,老奴实在是……实不相瞒,这几日,老奴就是送了孩儿出去避风头去了……”

元清濯弯腰扶了他一把,将人从地上搀起:“你不必担忧,过不了多久戚兰若便回信陵了,何况本公主在,她不敢对你如何。你今日只要有问必答,我概不追究。”

恩威并施,是御下之道。

梅德行三两下就被唬住了,哪里还敢有所隐瞒。

元清濯放了茶盏在旁,指尖扣着瓷盏轻敲,发出长长短短毫无规律的清音,默了良久,她问:“苏公子,你是怎么处理掉的?”

一路上元清濯都在回忆那大雨滂沱的夜,可无论怎么想,都没有那少年的影子。

依稀记得,当她醒来时,倒在城郊驿站里,周边只有银迢一人。

她不在府里时,公主府里以梅德行为大,连同银迢橘兮在内,都必须听从他的指令。当时她不在公主府,梅德行是绝对有权处理那少年的。

梅德行沉默片刻,颓然坐倒,道:“那少年来历不明,怎能留下名分,老奴便自做了主张……”

依着规矩,既不是驸马,便不可与公主一榻而眠。

当时那少年与公主均已和衣而眠,睡意香甜,梅德行叫了几个家丁,将他抬出了公主寝屋。

他遍身吻痕,微微敞露的颈部皮肤,也是红痕斑斑,鬓发凌乱,唇如含樱,羸弱若柳,一睁开眼,一双仿似噙着水的眸子雾蒙蒙的。

少年美艳而干净,就算骨瘦如柴也难掩精致绝美的皮相。

他的外袍松松挎在身上,一苏醒,便发觉自己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周围是黑魆魆的屋子,既无公主寝屋的熏香,也无那方软榻,更没有公主。

他瞬间醒了,正要起身,但立即就被两个家丁摁住肩膀压了下去。

周遭亮出灯火,两名侍婢指引着梅德行提灯而来。

火光映出梅德行鹤发鸡皮、宝相凝重的脸。

少年微忪,“公主呢?”

梅德行道:“公主着老奴招待公子,至于其他的,那不是你该问的。”

不可能。

少年的瞳孔急遽发颤,挣扎起来,又上了两个家丁,才生生将他摁住。

他不信。

就在方才,他还拥她在怀,她像猫儿一样高傲又慵懒枕在他臂弯中眯着眼,说他很好,她想要他一直陪她睡觉。

他亦说了一生一世,她答应了。

珍重如山,是为许诺。

怎会?

他不信!

梅德行识人万千,一眼便看出了少年的痴心妄想,他不得不提醒他:“苏公子你身世低微,如何能做长公主的驸马?公主是金枝玉叶,陛下唯一的掌上明珠,陛下早已默许了胶东王为婿。是公主不愿,她只想以身报国,于是今晚为了抵触陛下的安排,找了你破身。”

“不可能。”少年目眦发红,黑眸阴郁得几乎狂暴过境。

连梅德行也感到了惊吓,不得不命令下人将他多看紧几分。

梅德行道:“公主对你满意,你可留下。”

他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对那可怜少年道:“从今以后,你为面首,可以留在敬武长公主府,待公主成婚以后,自会放你离去。”

那少年犹如充耳不闻,一动未动,浑身紧绷。

“身为面首,要守规矩,第一条,便是不得与公主同宿,公主召幸于你是宠爱,不是理所应当。你必须在公主每晚临幸以后自行回后宅内院。若无请示,不得出后院,更不得私自出府。”

梅德行拂拂手,令身后侍婢将东西端上来,他俯瞰那少年,见他如鹰隼般的冷眸扬起,映着灯火犹如泛着黑曜石的冷光,冷冽无比。

梅德行一阵吃惊,但还是道:“面首要黑绸裹身覆面,遮去耳口鼻,自今以后只有公主能脱下。”

那身象征着羞侮与耻辱的黑袍,犹如不见天日的极暗之色,连一丝光也映不出。

侍婢捧着它一步步地朝着他走来。

少年双拳紧攥,如暴青筋,隐忍待发,犹如一头受伤的猎豹。

元清濯打住梅德行:“你这事办得不厚道,我何时说了要让他当我的面首了?”

梅德行自作主张,欺压良善。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面首,也用不着这么大张旗鼓这么欺负人的。

梅德行露出惭颜,不住地对公主点头称是:“老奴也是照制办事,不敢坏了规矩。而且,老奴当初不知道苏公子是一场误会,还道他是出身于鸭先知的小倌儿,既已为奴籍,又何必故作清高在意那点儿男人颜面。”

元清濯想,太监大概是不能理解男人为什么重颜面的。

她在军营几年,对男人非常了解,他们的优秀之处和他们的劣根性,她都明白。

苏公子不是奴籍,更不是小倌儿,他当然会看重尊严名分,就算是委身长公主,也不堪受此奇耻大辱。

如此想来,她对苏公子的愧疚又重了几分。

是她负了他,不但强势夺了他贞洁,还纵容手下人这般羞辱于他。

难怪这三年来,他都不出现。

他若是一个正常男人,应该恨极了她吧。

“你既这么说了,他有何反应?”

“那少年当场便发了狠。”

梅德行一想到那夜,四个大汉压不住一个孱弱少年,被他冰冷的剑锋指着脖颈就心有余悸。

他将身颤抖了一下,在元清濯若有所思之际,又接下去道:“好在当时苏公子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他虽然厉害,却没有支撑的力气,弃剑以后,冒着大雨冲出了公主府。”

元清濯皱眉:“你们没追?为什么不追?”

梅德行望望公主,嗫嚅道:“老奴不敢追了。”

他实是已经被少年的暴怒所震慑,吓得几乎是魂不附体,哪里敢再追上去讨死?

“老奴还以为那苏公子是鸭先知的小倌儿,只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虽然逃了,但鸭先知的龟公可逃不了。等第二日大早上雨过天晴,老奴就派了两波人出去,一波去找公主,一波去鸭先知找人清算。才知道,鸭先知昨晚上压根没开门,又哪里找得到一个姓苏的公子,我先前派去鸭先知的人,也只是在门口守了一夜,连门都没有进去过。”

唯恐公主责怪,老管家说得战战兢兢。

元清濯陷入了沉思:“也就是说,连你也不知道,苏公子是谁,叫什么,家住何方,年庚几何,家里还有什么人了?”

梅德行立刻摇摇头:“老奴一心以为他是鸭先知的小倌儿,哪里去打听这个。”

不知来历,不知目的,不知年岁几何……岂非大海捞针?

“他……长得如何?”

梅德行应该对苏公子面貌印象深刻,她想。

梅德行回忆了一番,再度摇头:“奴不知道。”

见公主脸色不愉,颇有阴沉之色,他忙道:“公主,你听老奴说,那毕竟是有三年了,老奴记性不好。而且当时,天色已晚,又是大雨,好几支灯笼都浸了水,着实是看不真切。但老奴只能想起来,那位苏公子,也算是个极美貌的少年男子,只若说特征,那是又高又瘦,府上的甲乙丙丁也算是高头大汉了,比他还稍显不足。”

问了半天,没甚有用的信息。

元清濯不免捉急,鼻子呼呼地出气。

怕公主发火,梅德行急忙又回忆起来。

然而每每一想,那大雨夜的一切又都悉数模糊,只有那冰冷的剑锋抵在脖颈时,那触感今时今日一如眼前盘踞不散,少年冷冽的眼神犹如喋血的野豹,森然阴鸷。

自那以后,梅德行时时梦魇,一直到告老隐退,离开了长公主府,那缠身的噩梦才终于消散。

他茫茫然地想起了一件事:“公主……老奴忽然想了起来,他空手入白刃,打伤甲乙丙丁的功夫,老奴是见过的,见过公主使过!”

元清濯一怔:“什么意思?你肯定?”

梅德行点头,笃定地道:“奴肯定。”

元清濯反而茫然了。

她的武功是项伯伯教授,若真是如此,这个苏公子与项伯伯或有关系。这确实是一条明晰的线索。

但怎么会?

“我知道了,告辞。”

公主说风就是雨,当下便奔出了门庭去牵自己的马。

她一跃而上。

本还想对梅德行道一声谢,但想到他这么欺负苏公子,便忍了回去,道了声“叫你儿子回来吧”,便打马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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