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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裴钰。

元清濯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

讶异于这些年来裴钰的变化,岁月真是一把顶好的刻刀,雕琢出了如玉之瑾的少年郎。察觉到裴钰也在看着自己,元清濯立马移开了目光。

他笑了笑,仰头喝尽了杯中之酒。

云中王面子上挂不住,早有耳闻,这个裴钰是内定的驸马,自己本想与长公主亲近,却遭他横加拦阻,但既是这样,也不便再凑上去了。

元清濯舒了口气,解决了这一麻烦以后,抽空得以入岁郁宫。

侍女鱼贯而出布酒,其间,已经有不少人落座。

就在迈入殿门的那一刻,元清濯一眼就瞥见了一身墨色海水江崖金线暗纹的姜偃。

头一次见姜偃穿黑,竟是格外倜傥不凡,他立在那儿便是一道名景,杳如月照烟树,风姿神貌,不可逼视。

但姜偃只要露面,身边必有莺莺燕燕。

这一次是青田县主,她看中了姜偃,正在对他使力气,元清濯一看,一股酸醋登时犹如八月的大潮汹涌澎湃起来。

还没有动作,身后忽传来慵懒的一道声音:“你喜欢他?”

又是裴钰。

见他跟来,元清濯皱起了柳叶眉。

君子贵重守信,既然答应了姜偃以后不让裴钰近前,就要守诺。

何况,她其实不喜欢裴钰。既然没有男女之情,第一就是要敬而远之。

当下,她把头一点,豪横地道:“是的!”

裴钰惊讶,眼眸一瞬之间划过一丝受伤的味道,堵闷了半晌,道:“公主,你真的变心了。”

以前那些无名无分的美少年,裴钰还可以不放在眼里,这次这个姜偃。他方才来时就一直在盯着他,少年目光如同火炬,迫切要在姜偃身上找到不得体的破绽,仿佛要揭穿一件事——那张俊美无俦的皮下是个非人的妖精。

但任由裴钰如何打量,如何用世家子弟最为严格的标准去挑剔他,都硬是没在姜偃身上找到一丝不完美的地方。

论皮相,论气韵,好像自己都完全比不了。

事实上在元清濯来之前,他对着姜偃已经喝了一缸醋了,此时又见公主两眼几乎不离姜偃,愈发酸溜溜的。

强忍下心头种种抑郁憋闷之感,裴钰手指了指那穿得像花蝴蝶一样在姜偃面前招展的青田县主,“公主不觉得他过于显眼,过于招蜂引蝶么?”

“不招人惦记是庸才。”

元清濯很快回了他一句。

不过,她又买一赠一补了他一句:“我没变心,至少是对你没有过心。”

心肺管子都差点扎穿的裴钰,扶着大殿木门,重重地呼出口气,提醒公主:“也许有的人,是所有女子都知道他心有所属,才不敢惦记他的呢?”

本以为长公主能立即会意他说的人是自己,岂知她居然还和小时候一样大条,不但根本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注意力还一直停留在姜偃和青田县主身上。

裴钰微愠地抽搐了嘴角,也抿住唇不说话了。

青田县主就和方才的云中王找她献殷勤一样,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一坛佳酿要献宝。她嗓门也不大,而且细腻温驯,如绵绵微雨,但偏巧元清濯一个习武之人耳听八方,不论目力耳力都是出奇的好,能够清晰地听见青田县主道:“国师大人,这是我家中藏的八十年的女儿红,芳香无比,回味甘甜,你尝尝……”

姜偃似是看了一眼青田县主,约莫也是有点失语,不知该怎么说。

但也不过一杯水酒而已,只有接受县主好意。

元清濯眼看姜偃似乎是要抬手了,她面色微寒,再也无法强迫自己忍下这口,她疾步冲过去,挡在了姜偃身前,将青田县主隔了开去。

青田县主还端着水酒,要劝说心仪已久的男子品尝,谁知凭空杀出来一张长公主的脸,青田县主吓得不轻,娇呼一声,一头跌进了婢女的怀里。

手中的酒顿时泼洒而出,已是血色罗裙翻酒污。

元清濯用一种带有遗憾的非常打击人的口吻告诉她:“今日是太皇太后大寿,我国师不喝这么悲伤的酒,县主不妨把这好意留给别人吧。”

青田县主愣愣地回眸,婢女的口型对她比划着“八十”,她方想起来,自己适才面对姜偃时一阵紧张,将“十八年”口误说成了“八十年”。

八十年的女儿红。

喜酒都成了悲酒。

她两眼一翻白,真想就地社会死亡。

婢女托住了花钿委地的县主,半扶半搂将她护送至一旁落座。

一直到坐下来,青田县主还两眼泪盈盈的想一头撞死,咬着肥圆的红唇直勾勾盯着长公主,不甘心到恨不得不自量力地与长公主打一场。

元清濯转身去寻姜偃,面前却也扑了一空,凝睛寻了过去,见他也在留给公卿的那一排位置上落了座,两个童子随从伺候打理好先生,察觉到公主探视的目光,开权冷不丁一眼看了过来,目光不怀好意,瞪了眼她。

没来由地,元清濯居然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瞪得心突突直跳,就像对面为盗贼被捉了个现行。

不但如此,他还对曾经对她抱有善意和信任的镜荧阴阳怪气道:“我说什么来着?长公主的话不可信,她对先生就是一时地热乎儿罢了,一旦得了手就会立刻将之抛弃!我原来说,你还不信!你和先生都是天真,才不懂我的逆耳忠言。他们这样的人,何曾有过半分真心?”

元清濯心怦怦跳:我们这样的人?我们何等样人?

鉴于眼下情况,镜荧也无法为元清濯平反了,他只好认可开权的讥嘲,避开了公主的视线。

姜偃很明显也听到了开权一番抱怨,但他没有去制止,只是抬眸看了一眼还傻傻立在原处,因为委屈和负疚不敢上前的元清濯。

很快,也收回了目光,犹如无事发生,云淡风轻地敛目呷茶。

这时,元清濯回头就撞上了戚兰若。

信陵夫人甫一入殿便看见了元清濯,直奔长公主而来,嘴里咧着笑容同她招呼,只是笑意未达眼底,略带着几分哂意。

“看来长公主找了老管家,也查清楚了?知道自己是没这个资格也不敢上前了??”

这令元清濯深深感到,如今自己身上背着笔扯不清的糊涂账,是什么人都敢来踩一脚了,开权为先生出气也就罢了,戚兰若的嘴脸却真个令她无法忍受,不等她话说完,元清濯面无表情地背过身,冲匆匆而过的和玉林道:“春来什么蛙都出来跳脚了,梁都的蛙最聒噪,也最好吃,一会不给我上两盘井底蛙可不行!”

和玉林看了眼公主,又看了脸色气得发青的信陵夫人,心领神会,笑道:“公主放心,老奴自然安排得妥妥的!”

元清濯微笑,道了谢,径自回了自己席上。

她的席,与信陵夫人的席,中间隔了七八个命妇,戚兰若聒噪不到自己面前来,这等列座正是提醒她一番,莫在长公主面前放肆。戚兰若虽然得嫁信陵侯,但一不像元清濯身怀军功手掌兵马握有实权,二不如其余夫人因为才德远扬身怀诰命,在贵妇圈中实属末等。就算是夫家勉强争气,但那也只是属于信陵侯的荣光,大魏的女子以独立更生,以才高为荣,戚氏可以说并不受推崇。

这帮贵女命妇之中,最让人欣羡称道的是岐王妃,出身于贫寒,然而十余载寒窗苦读,考中进士,后赴任岐王封地,二人因此结下良缘。她锦心绣口,姿美如兰,身兼一品夫人,颇有前代开创女子科举的冷尚书风范,虽然出身不高,但在她们中间绝对是极为醒目的存在。

因此很快戚兰若就被抛弃了,没什么人与她搭话。

任由她打扮得再精致用心,人们都反而更愿意亲近名声不太好的元清濯。

自然了,这也是一个名利场,她们的夫君有不少如同云中王一样,想要与敬武长公主结交的,女人们之间说话总是容易些。于是元清濯这边很快也被涛浪所淹没。

女眷这厢打得火热,姜偃已饮茶一盏,身旁从从容容落座了一人,青衣墨发、唇红齿白,犹如朗日高照琼华林的少年,裴钰。

姜偃执盏的手顿了一下,一言不发。

即便它不说话,胶东王应该也难以按捺得住。

裴钰毫不掩饰他赤忱之心,打量公主又接着看他,看了片刻,终于还是出声了:“裴某见国师朱颜腻理,漆眉翠鬓,与我像是同龄人,倒不像是裴某想象中的老成稳重。”

国师听了这句话只不理会,裴钰却兴致高昂地道:“裴某对国师钦佩不已,果然是天生的好容姿,这一点多少人难以望其项背,公主她爱好男色,难免一时误入歧途,恐怕有损国师大人清誉,裴钰代她向你赔罪,还望国师勿要与她一般见识。”

姜偃听了这话,侧眸,看了一眼裴钰。

对方脸上对着灿烂的笑,如同发自肺腑般真诚。

裴钰以公主的未婚夫自居,其实本也无可指摘处。

长公主的婚事昔日是先帝的心病,今日则是太皇太后的心病。恐只在今日,太皇太后将为公主指婚了。

从一早姜偃就已大致算到,公主陪他这一段不会久长。

圣命难违。

既是迟早要分开,无论是因为苏嬴,还是裴钰,无甚区别。

这时钟鸣数声,犹如从渺远的云头山巅之处传来,惊起乌鹊翩飞。在即近黄昏的时辰里,所有人各归各位,亦止了谈笑声,正襟危坐。

有宦官长长地报了一声:“太皇太后到!陛下到!”

今日太皇太后是主,小皇帝自甘陪衬,跟随在皇祖母身侧,从远处丹墀步步拾级而上。

众人屏息凝神,俯首山呼“太皇太后千岁”“陛下万岁”,只等那幅璀璨绯丽的九天凤翎华裳从眼底经过。

太皇太后身边跟从着四剑婢,个个端凝肃穆,怀中抱剑,一身戎马气度,毫不逊于静则杀伐凛然的敬武长公主。

她们环绕太皇太后护送其步入岁郁宫,往主殿正中的鸾座而去,小皇帝的位置还要稍稍在下首。

先帝一如当今陛下,即位之时年纪尚轻,国祚不稳,遂有太皇太后临朝称制,其威加海内,率土之滨莫不臣从。大魏崇尚儒学,亦以仁孝而治天下,当今的陛下出于对皇祖母的孝心和敬重,自然不会去夺占风头。

今日之后,陛下又将大赦天下,以彰仁孝。

小皇帝先到了自己的座位,大马金刀地坐下,便等待着最上首的皇祖母。

太皇太后凤目清明,如火光炯炯,虽然因为年事已高而不得不在脸上添了几道明显易见的沟壑,但这双目却依旧仿佛仍能一眼就能洞穿人心。无数之人都想着小皇帝即位必然好拿捏,但碍于太皇太后余威尚在,亦不敢贸然行事。

然也就是在这时,在太皇太后的脚步方走上了最后一道台阶之时,一柄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飞刀,犹如一道抓之不住擦面而过的疾风,朝着最上首的太皇太后飞去!

这下卒起不意,所有人见之变色。

元清濯离皇祖母最近,也是习武之人,反应最为灵敏,当即扶案越出,疾步直奔台上。

与此同时,裴钰也已经冲出。

四剑婢比她稍慢,但也很快察觉,一剑婢回神拔剑,挺胸挡在太后身前。

说时迟那时快,飞刀已经直逼太皇太后的后脖颈,无论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的元清濯,还是反应稍慢了一步的剑婢,都已然是来不及。

然而也就在这时,一只三足铜尊飞出,正从元清濯面前掠过,不偏不倚,与那飞刀相击。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见一道剧烈的碰撞,飞刀脱离直线,被打偏了出去,正落在台下,惊得附近落座的河间王元昭宜犹如屁股着火,一蹦三尺高地跳了起来。

“这……”

河间王吓得不轻。

他身旁,岐王取了落地的匕首,呈递给回身望来处变不惊仿佛不知道方才差一点便命丧刀下的太皇太后。

小皇帝立刻朗声道:“追刺客!定没跑远!”

“诺!”

左右禁军立刻严阵以待,一半留下警戒,另一半也飞奔而出捉拿今日千秋节上行刺之人。

此时元清濯与裴钰都已赶到太皇太后身边,挡在四剑婢的跟前,提防着再有异动。

她看见姜偃隐藏在众人之间,身后的小童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似乎在劝他,他只淡然如无事发生,只唯独面前的酒樽已不翼而飞。

她眼力不差,方才发酒器救人的,是这个柔弱得几不能自理的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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