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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偃的掌中握着那只酒盏,一动不动,镜荧眼精地发现先生手里的铜尊龟裂了,酒水沿着裂隙渗了出来。
然尽管如此,由始至终先生他都没有动过,神色几乎不变。
元清濯一怔,仰目望向鸾座凤首,太皇太后遍身犹如笼罩在火龙喷薄而出的金光里,圣明肃穆,庄严无比。
今日,是太皇太后千秋节,一切以太皇太后为尊。而方才,太皇太后已金口玉言,说了那话,话中深藏何意不言而喻。
只是没有明旨赐下,但这乱点的鸳鸯谱,很快就要变成既定事实。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犹如醍醐灌顶,恶狠狠地朝身旁裴钰瞪了一眼过去:“你故意的!”
裴钰压低声音回她:“公主,这真不是我。但事已至此,太皇太后旨意难违,况今日是千秋节,你忍心拂她老人家的面子么?”
元清濯一刻都不想与裴钰站到一块,免得皇祖母又多想,一会儿懿旨都颁布下来了,气呼呼地扭身回席上。
一落座,就暗暗抓碎了桌角,抠下大片的木屑下来。
对面坐着的便是姜偃,可是元清濯几乎不敢抬头看他,尽管心里明知道,现如今无论她嫁给谁,姜偃都是不可能在意的了。
岐王妃见她脸色似乎不对,便起身挨过来关怀她:“小满,菜肴不合胃口?”
元清濯忽然“嘤嘤”一声,鼻头红红地扑到了岐王妃怀里,满腹苦水一瞬间倾囊而出:“婶婶,我完了……我真的完了……”
岐王妃微愣,但她心有七窍,立刻会意元清濯是为了何事不满,原来是婚事,方才只是为了不顶撞太皇太后才未能当面拒绝,怕只怕这事成了真,她纵然委屈也没处撒气。
岐王妃也不是不知京中传闻,抬臂温柔抚了抚元清濯的手,低面轻声地问道:“小满不喜欢裴钰?”
元清濯恨声道:“他还在我面前装无辜,一定是事先和人串通好了的,早来了梁都却一个屁都不放,再突然地从千秋节上冒出来,打得我毫无准备措手不及,现在好了,他得逞了,得意了……”
她银牙紧咬,不屈不挠地攥着桌角。
“婶婶,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岐王妃吃了一惊,急来堵她的嘴,“小满,这话可说不得,你在我面前也就罢了,别惹得你皇祖母不高兴,无论如何她是一番心意,只要赐婚懿旨不下,还有转圜余地,你可千万莫想不开去做了傻事。再者,你皇祖母是疼你的,是胸襟开阔的慈爱长者,你过后好生地与她说……”
顿住,岐王妃沉吟了片刻,又道:“只是,不要提到国师二字。”
元清濯困惑,但岐王妃这个婶母谋事一向是周到严谨,她既然这么说,元清濯就记下了,乖乖地点了个头。
这下,终于有了勇气,她看了对面姜偃一眼,裴钰频频对她暗送秋波,元清濯只作眼瞎心瞎,一概视而不见,一心只留意着姜偃。
他的身体看着纤瘦而单薄,拢在宽大的道袍中时,令她常常怀疑那是不是用一把淬了天山白雪的竹枝般的细骨和一管空气撑起的裳,竟会可怜到这个地步。她信了他手无缚鸡之力,心中对他总是疼爱与偏宠多过于其他,今日才知道他骗她骗得团团转的可恶之处。
姜偃啊……
就算是可恶,可要让她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人,他做到了。
如今,算是她作茧自缚。
若无苏嬴的这段插曲,适才她一定已跳出来当众对他示爱了,趁太皇太后金口玉言覆水难收前彻底打消了她要瞎点鸳鸯谱的一切念头。
可是世事难料,她到底还是,负了苏嬴又接着负了姜偃。
“银迢。”
“奴在。”
元清濯回眸吩咐:“先生看着难受,你到后厨命人拿点儿解酒汤给他送去,不必说是我的意思。”
银迢点头,“诺。”
此时千秋节筵席上的人已是各怀心思,均不敢说破。
列于席中的,唯独裴钰春风得意。只是因为得不到公主的回应,频频眼神交流失败后,也难免脸上挂满了沮丧。
岐王的心扑在爱妃身上,见她与长公主相谈,似乎在安慰开解长公主,心中却是不太妙的,这件事与他们无关,何况裴钰是人中龙凤,太皇太后是一片热心肠疼爱孙女,盼望王妃不要涉身进去,以免惹祸上门。
河间王元昭宜亦不盼望元清濯与裴钰结亲,元清濯虽无封地,但三万自清军驻扎西北,振臂一呼,三万魏军云集响应,声势绝不在他河间之下。她若与裴钰联合,裴钰一个异性王侯的风头便足可以盖过他了。
裴家世世代代效忠天子,这一代胶东王裴钰又与皇帝相交莫逆亲若兄弟,他若一朝得势,何以有他河间王立锥之地?
戚兰若也几乎要绞断了素帕。
万万没想到,撇下了国师之后,居然又有胶东王这个冤大头撞上来!
想必裴钰还不知道吧,她就不信,除了姜偃之外,还会有男人不在意自己的女人被人用过!
戚兰若已在命管家暗中留意胶东王府的小厮动向了,她塞了一条素帕过去。
千秋节一过,戚兰若便没有再继续逗留梁都的理由了,家中男人必会派人来催,戚兰若斗不过信陵侯也不想与夫家闹得难看,只能后日一早动身回信陵。但在她回去之前,怎能看见元清濯春风得意?
千秋节宴会进行一半之际,小皇帝宣布欲大赦天下,获得了一致赞誉。
裴钰呛了酒,此际正低头饮茶,小厮来报,偷偷往他怀里塞了东西,裴钰指尖捻了捻,发现是一条帕子,他拧了眉,起身跟随那小厮出去。
临去时回望了眼无事发生的姜偃,嘴角微撇,实在看不破,姜偃对公主有情无情了,居然能在这个时候还稳重到这个地步。
胶东王离席而去了。
在岁郁宫玉阶外梦昙林里等待他的是信陵夫人的管家,胶东王眼力极佳,认出来人之后立即转身欲离,管家叉着手气定神闲地唤住他:“王爷可知苏嬴?”
元清濯与吕归州合谋动了昭明寺旧案卷宗一事,戚兰若也利用手中的消息渠道,查到了。戚兰若便很快反应过来,那个“苏公子”便是苏嬴。
裴钰脚步一停,他面无表情地转身:“你想说什么?”
嗓音神色都极度冷漠。
管家叉手恭恭敬敬鞠躬:“是这样的,也许明日长公主也会告诉王爷关于苏嬴这人,只是此事由公主说来,难免戳人心,我家夫人特来在此之前提点王爷一二,不止我家夫人知道,很多人都知道,敬武长公主三年前招苏嬴为男宠求而不得,与他鸳鸯交颈彻夜……”
裴钰瞳孔巨震,袖袍下双手登即捏成了拳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少年冷目如狼,几乎欲将他生吞活剥。
管家吓得不轻,面如土色,但想到夫人的吩咐,不敢不接着把话说完:“看来王爷是还不知道,长公主早已不是完璧,就连她自己,也因为非常清楚这一点,闹了追求国师这么久,才突然说要放弃。”
裴钰是不知道公主为何突然弃了姜偃,又对他旧情难忘,但,他一双灼灼如狼的眼,却只阴沉逼视着管家:“长公主乃裴某未婚妻,裴某虽是不才,但是谁若辱我妻,便是辱我裴钰,回去告诉你背后的人,若是不怕死的,今后可以随便出去胡言乱语!”
“……”
管家一时被震住了,六神无主。
戚兰若等了半天,才等到管家回来,满心满意以为裴钰会勃然大怒。
事实上,裴钰确实大怒了,他单方面痛殴了管家一场,把给她跑腿的老伙计打得鼻青脸肿,犹如猪头,戚兰若见了都几乎差点儿没有认出,吃惊不已,急令女婢扶他下去治伤。
怎么回事?
惊魂未定间,裴钰回来了。
少年长姿潇洒,风度翩翩地回了自己席位上,仿佛方才只是出去散了个步,哪有半分怒色?
戚兰若攥着酒觞,唇瓣几乎要咬出血,那厢裴钰察觉到她的注视,回以一个友善的目光。
戚兰若气得两颊翻红,偏偏发作不得。
她那个夫君,人老不中用,却时时刻刻恨不得将她拴在裤腰带上,连她成婚一年多了,都才第一次放她归宁。外人看一眼她,她晚间便会被他惩罚,如受凌迟之刑。
她实在很难想象得到,这世上怎么会有如姜偃与裴钰这样的男人。
她元清濯明明已经污浊不堪,他们居然一个个地都趋之若鹜!
姜偃的解酒汤是御厨房的人精心熬制的,到了这会儿终于送来了,元清濯见他似恹恹的,精神倦怠,料想是饮酒过多所致,免不了地要关心他。见解酒汤来了,才舒了口气。
镜荧将御厨房的好意放到先生面前,道:“先生,喝一点解解酒吧?”
他身旁裴钰看了一眼,登时皱眉:“为何满席上人只有姜兄你有,我却居然也没有?”
姜偃亦微微攒眉,没有立即喝。
开权对元清濯怀有极深的敌意,今日筵席上目光就几乎不离元清濯,时不时地瞪她一眼,以发泄自己的不满和憎恶。
在看到元清濯一路盯着那碗汤时,开权明白了,他听了胶东王的话,忍不住阴阳怪气道:“王爷是金枝玉叶的贵人,准驸马,御厨房的人瞎了眼了不知道攀附谁。我家先生酒力奇佳,一斤烧刀亦不在话下,何须解酒汤,王爷若是想要,自己拿去喝了吧!”
镜荧也一时没料到开权今日胆大至斯,忙对他递了几个眼色,开权虽然不服气为先生不平,也只好暗自忍下。
裴钰大笑:“哈哈哈,好极好极!”
说罢取了那大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元清濯眼睁睁看着那解酒汤进了裴钰的肚子,一股火蹭蹭上涌。姓裴的与她多半是八字不合!命里犯煞!
喝完了,裴钰抬臂擦了擦嘴,“说实话,方才装相装了太久,还是借着酒劲打人最爽快。”
姜偃侧目:“胶东王打了谁?”
裴钰正待说,一个在他面前表演寿星公上吊的愚昧蠢货,面前忽然教明晃晃的灯火掷下一片烈烈的艳影,抬眸一看,竟是公主。
裴钰喜上眉梢,唤道:“小满!”
他要起来随她说说话,元清濯看也没看他,双眸紧紧盯着身前毫无反应的人,道:“姜偃。”
裴钰脸上笑容凝滞了。
元清濯碰上姜偃微微抬高的视线,又唤了一声:“姜偃。”
“我有话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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