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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清濯是第一次听见小皇帝用充满冷静、阴煞甚至是戾气的口气对她说话。
她分明记得,三年前她单骑赶赴漠北战场时候,他还是个人畜无害的孩子,像个锦衣玉食的娇娇宝,个头也矮墩墩的,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撒娇。
可是,是什么变了?
“皇姐,这件事朕只告诉了你。”
他伸足点地,试图要拽元清濯的衣袖,她茫然,后退了半步,避开了他的亲近。
“元昭予!你敢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元清濯冷眸盯着面露失望的小皇帝,这一次可没什么温情可言。
小皇帝失望不忿地看着她:“皇姐,我是你的亲弟弟,你居然为了外人跟我置气?”
元清濯咬唇:“你是我的弟弟,我却一点都不了解你,你何时起了要杀姜偃的心思?他不是你的先生么,你不是最信任他?”
就在一个月以前,元清濯还以为,小皇帝最信任的人就是姜偃,相比先皇留下的元老,他更为倚重姜偃。
今日他这石破天惊一语,算是把之前的推测都推翻了。
元清濯已经看不懂她这个看似简单的弟弟的心思了。
小皇帝叹道:“朕是最信任姜偃啊,皇姐你想想,朕拜他为师,常召他入宫讲经,借讲经的名义咨其当世之事,皇姐可曾见到朕对他人如此倚重?”
顿了顿,他对上元清濯疑惑的目光,从大椅上溜了下来,负手在元清濯面前立定,几乎快要与她一般高的少年,神色却有着不符合年龄的老成狠辣。
“如果每个人都能安分,无论是听泉府,还是别的什么人,就都能相安无事地活下去,如果有人起了歹心,那么无论是想谋刺于朕的,控制朕的,还是手中攥着朕把柄的,都应该去死。”
元清濯心惊肉跳,面上故作平静地望着他。
姜偃自然不会是想要行刺皇帝的,他超然世外,也不会是想要控制皇帝的,难道,是他真的掌握了天子把柄?
元清濯蓦然转身抬步往外走去。
千秋节后的皇帝,早已不是当年吴下阿蒙,他在敲打警告姜偃,亦是警告自己。
到了殿门口时,元清濯突然顿步,她转身盯住小皇帝:“你一开始就觉得我和姜偃成不了?”
小皇帝微笑:“朕只是觉得,姜偃这人一向很有自知之明,他从不近女色,况是同样出于权力中心的敬武长公主,是朕没想到,他确实对皇姐你有所不同,已经很越界了。何况,皇姐你一向喜新厌旧,见一个爱一个,不是么?”
他也劝过元清濯,姜偃这人不好掌控,与其他人不同。但她当时却沉溺于美色,不肯听。
元清濯很是失望:“看来咱们姊弟一场,我不了解你,你也不知我。”
她回身,大步流星消失在了岁郁宫偏殿外,让宫灯照亮了一隅的无边夜色里。
元清濯的心从未如同现在,跳动得如此急切,乃至暴躁不安,她施展轻功奔出二里之地,到了行宫外的马厩牵走了自己的黑美人。
她谁也没惊动,包括银迢橘兮。
元清濯打马扬鞭,迎着松林尽头月光洒下的一乾清辉绝尘而去。
马蹄哒哒,疾行至听泉府,此时月色正笼罩着府内琼楼玉宇,烟树华林。
元清濯上前拍开大门,阍人才露出个头,就被长公主一把摁了回去,他看清来人之后大吃一惊:“长公主殿下?”
元清濯解了披风搭在臂弯里,“姜偃呢?”
“公主!国师睡了!这个时辰了……”
阍人一面追着元清濯,一面拦她去路。
元清濯听说他入睡了,便直奔阁楼,粗鲁地拍他的寝房门,拍得门板大晚上振振作响。拍了半天无人回应,元清濯耐心不足了,皱眉道:“别耍我了,我有要紧的事要问!”
阍人茫茫然道:“公主,小人也不知道啊,小人只是个看门的……”
元清濯呼了口气,撇下他又往后院去。
不曾想,往后院去,还没到溪桥,脚下忽踩到一块松活石板,熟悉的两支冷箭放了出来。
是迷花阵。
元清濯心中发凉。
姜偃这人真决绝啊,一点后路都不肯再留。
冷箭放到背后,元清濯腾身旋挪,借助轻功轻巧荡开一丈之远。
就听到阍人在背后拍大腿大喊:“公主!那是死阵啊!别往里再走了!”
元清濯偏是不听,也不知道是不是小视了这几代国师不断强化的迷花阵的威力,径自在里头和奇门阵法斗起来了。
阍人见劝不听,忙想到了镜荧和开权,立马挑着灯去找两个童子过来解围。
公主殿下金枝玉叶,要真在听泉府迷花阵里闯出个好歹来,谁人负得起这个责?
元清濯一脚踢开飞击而来的石块,身后那熟悉的桃树喷射出一股熟悉的迷烟,元清濯拿起披风极速掩面,避过迷烟,避免了重蹈覆辙伤在几棵树手里,上头却突然捶下一只大榔头。
也就是在这时,园中所有的机关都停了下来,元清濯伸手要抓那只榔头抓了一空,见它不动了,也就罢了手。
她已经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衣端褶皱,鬓云散乱,香腮犹如胭脂初上,红扑扑的。
回眸一看,只见溪桥尽头隔着晚雾影影绰绰地并排立着两人。个头一般大小,都作道童打扮。
她脸上顿时露出尴尬而友好的笑容,“我……我找先生。”
开权阴阳怪气道:“公主殿下,一月之期早就结束了,您现在这是私闯民宅,公主犯法,与庶民同罪。”
元清濯一滞。她确实无法说自己不是私闯,因为姜偃摆上了迷花阵明摆就是不欢迎她。
她沉默了下来,心头的火苗像是被小孩儿一句冷言冷语就瞬间浇熄了。
可她能怎么办,皇弟对他的态度不明,姜偃自己呢,又知不知道他的处境?他凭空冒出来,承了偌大的听泉府,外人看来是天下顶好的美差,可谁知这竟是悬于颅顶的帝王之剑。
怪不得,从前诗文唱词里总是说,难得糊涂。
姜偃他这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她还不知道。
镜荧握紧了袖中的拳,突然发了话,扬声道:“先生在观星台。”
一语出,开权立刻喝道:“镜荧!你怎么敢告诉她?”
莫非先生受到的伤害还不够?
元清濯感激不尽,冲镜荧点头:“多谢!”
一个月前,姜偃曾带她上过观星阁,她熟门熟路,朝花木深处羊肠小径拐了进去。
人一走,是彻底拦不住的了,开权把气撒在了镜荧头上,一把推开他,愠怒地说道:“你这是做什么?还没看穿公主的本质?人家如今都要和那位同样金枝玉叶的小王爷议亲了,你怎么还放任她去接近先生?”
不说别人了,那裴钰知道未婚妻深夜来见其他男人,以他王爷的尊贵身份所必然会带来的高傲,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镜荧沉默无话。
夜雾中风吹林动,簌簌而鸣。
“我只是心疼先生而已。他喜欢公主的。”
你世情淡薄看不出,我看得分明。
开权本想反驳,但也不知道为何,话到嘴边突然憋了回去,只是余怒未消,盯着镜荧,鼻孔无可奈何直出气。
元清濯到了观星阁,闯入大门,不出所料,里头所有灯座都已引燃,光线炽亮,环绕周遭,在她身后投下交织的两道一长一短的身影。
然而,这里却没有人。
元清濯上一次已留意到,观星阁有一楼阶,她不假思索,提裙沿着木梯直上。
这二层果然是另有天地,一方空阔的,背临夔兽屋脊的半圆石台,半径约有三丈,砌得光滑平整,正对着北极紫微。而这个上面,空旷得别无余物,元清濯一眼就发现了姜偃。
他的雪色道袍在月色皎洁的银晖里沐浴着,人安静地仰卧在藤椅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在看星星,还是已经入眠。
时辰确实已经不早了,再有一会,便过了子夜。
藤椅下蹲着几只酒坛,大小不一,或站或倒,地面泼出来的酒水也似乎还没完全干。
观星阁的灯火从木梯一线天里映出晕红,却碰不到隔得太远的姜偃的半片衣袂。
他饮酒了?这是元清濯第一个念头。
她快步朝他走过去,到了近前才看清楚,姜偃似乎已经陷入了梦乡,眼眸轻合,睡态舒适雅致。
于是元清濯又数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坛子——这是喝了多少?
看着弱不禁风的,谁知道这么能喝。看来喝酒真是男人天生的本领。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她将手里的披风抖开,替姜偃细致耐心地盖上。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来时十万火急,但只要看到这安安静静的睡颜,一想他还在这红尘,还在自己身边,便是满满的幸福膨胀感。
她也不愿惊扰了姜偃的好梦,在他身边寻了块地方坐下,拾起一只酒坛子,碰巧里头还有一口,她也想尝尝姜偃的酒的滋味了,咕哝咕哝仰脖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犹如利刃穿肠,辣得几乎要给她把喉管割开了,元清濯呛出了泪花,把酒坛子一扔,失手摔碎了。
做了恶正要收拾残局,冷不防对上了姜偃的目光。
平静、幽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惺忪迷离,有着极精致的脆弱感,便犹如一碰即碎的琉璃,一绽而逝的烟火。
元清濯呼吸轻滞:“你醒了?”
姜偃“嗯”一声,似乎要起身,肩头的瑞香红雪披风随着他欲起身的动作滑落了下去。他看了一眼,没动了。
元清濯压住了他的肩膀,替他将披风继续拢上:“你喝多了,外头冷,先盖着挡一会儿,酒醒了要记得回屋去睡。”
姜偃躺倒了回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饮了酒的缘故,他现在的神态比以往所见都要更生动许多。
皱了眉,他沉声道:“公主怎么会夜至寒舍?”
那语气里不满真是浓浓的,一想他独自在此借酒浇愁,元清濯立刻理出了一条逻辑自洽的链——
姜偃这是在吃裴钰的醋吧?
就好像话本里正房指着花心大萝卜说:“你怎么会来?还不滚去陪你的狐狸精!”
她咳了一声,正色道:“皇弟那边抓了几个疑似刺客的嫌犯,我和他谈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说到了你,皇弟说你一定知道什么线索,我就过来了。嗯,刚刚还为了找你一不留神触了迷花阵的机关,好险又折在里头!”
姜偃一阵沉默。
“公主受伤了?”
“没,”元清濯摇摇头,但也只是侥幸,开权和镜荧来得早,不然步入了死阵后果不可估量,她却浑然忘了方才的惊险,一笑轻飏,“先生你还是在意我嘛。”
姜偃揉了揉眉心。
或许是酒意作祟,不愿问出口的话,为何又突然问了出来。
元清濯摸摸他的额头,有些凉,还好,只是到底不大能放心,“我抱你回去吧,嗯?”
她说着要伸手,但被姜偃不着痕迹地推开,元清濯也就不便继续动手了。停了一下,姜偃道:“刺客捉到了么?”
元清濯摇摇头:“没有,我觉得那几个疑犯都不是。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皇弟他……”
话至此一停,想到小皇帝杀机毕露的眼神还是不寒而栗,哆嗦了下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姜偃的目光似是落在远处月上、云上,空茫无比,声音亦显得尤为低沉,甚至有着被烈酒破坏了咽喉的微微沙质:“陛下心如明镜,他对公主如此说,便是想试探我是不是真的装作不知……”
“你可以告诉我?”
元清濯心念一动。
“自然。”
姜偃回眸,看向她,不知怎的,居然笑了一下:“姜偃敢以性命托付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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