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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王求婚不成,反被长公主痛殴一顿的事迹,传得是沸沸扬扬。
太皇太后无奈之下,也唯有对此事搁置不提,但按照太皇太后息事宁人的做派,多半已在私下里痛斥过长公主了。
千秋节一过,各方人马相继散去,热热闹闹的魏梁冷清下来,连前不久处处与元清濯为敌的戚兰若,也终于登上了回信陵的车驾,走的时候,俨如一只斗败的公鸡。
唯独几位亲王还停留梁都未曾离去,岐王妃心中记着小满对婚事的不满,只怕要顶撞太皇太后,反而弄巧成拙,撺掇着自家丈夫,这几日时时地入宫旁敲侧击探问情况,得知的都是太皇太后暂无旨意的消息,悬着的心便始终不下。
一转眼,裴钰都在床上躺了三天了。
不过令百姓津津乐道的,不是长公主打人是出于何种动机,而是胶东王的惧内之名,随着春风散入了都城每一个角落,说得是有鼻子有眼的。
听泉府与世无争,但身在梁都,这样的大事两个小童怎能不知。
先生把古西丘的药学典籍整理了一册出来了,后续虽还有更为庞大繁杂的工序,但仅这一册,先生说可以先拿去付梓。镜荧替先生跑了一趟腿,回来就把这事同开权说了。
开权正手把笤帚清理地上的碎栗壳子,镜荧说完城中见闻,道:“我以为,公主对先生也是出自真心的,不然也不会对胶东王拳脚相加,把事情做绝。倘若胶东王还要名声,应是不会再纠缠公主了。”
开权不说话,也不知道寻思什么。
镜荧在他肩头拍了拍:“先生是喜欢公主的,他不说,只是他发下过重誓,为了听泉府终生不娶。但是,如果先生一直如此刻这般消沉,老国师就算在,恐怕也会于心不忍吧。”
开权停止了扫地,不耐地反问:“你怎么就知道先生一定喜欢那个公主?不定只是那个公主来当过几天下人,先生拿她当丫头了而已。”
镜荧不知道这小孩儿怎么就倔成这样,还不信邪,弹了一下他的脑瓜。
“都明显到这个地步了,你怎么还不信?先生有为你我做过羹汤,为你我深夜饮醉,为你我刺激潜在的情敌胶东王?”
“……”
那天打伤了裴钰之后,元清濯心里也不好过,听说他差点破相了。元清濯虽然不喜欢裴钰,但毕竟他的脸生得还算是可以,要是打坏了,到底是令人扼腕。
她偷摸派了橘兮问他的讯。橘兮回来报,陛下这几天常去看望他,两人亲若兄弟,元清濯一听,脑中立即构想出两人沆瀣一气欺负姜偃的画面,那点儿出手伤人的愧疚,也就烟消云散。
长公主叉腰坐倒在嵌羊脂玉折枝花鸟纹座屏前,目光扫到屋外,冷笑道:“姓裴的前脚扒着太皇太后,后脚与小皇帝称兄道弟,这是吃定本公主了啊。”
“公主若不然,也去含元殿坐会儿……”
橘兮建议道。
她想长公主毕竟是小皇帝亲姐姐,说话总好过裴钰。
元清濯点头:“也好。”
正要起身出去,却蓦地停了一下,元清濯蹙眉沉吟道:“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与陛下吵翻了,了不起我届时带着三万自清军拥兵不归。”
若真到了那个地步,这姊弟情分……
恐怕这段时日,小皇帝都在背后暗暗地骂她色迷心窍,为了个姜偃相继忤逆皇帝和太皇太后了。
元清濯前脚跨出门,迎面撞上银迢,她一身衣履沾尘,行色匆匆,仿佛才从外面回来。
元清濯被阻住了去路,“怎么了?”
银迢恭恭敬敬递了一封手书,“是拜帖。”
“谁的?”她困惑这时候会有什么人拜访。
见银迢不答,她捻了捻那帖子,薄薄的几页纸张而已,红蜡封缄,她翻过来,洒金的信笺正面下角,行云流水的“姜偃”二字映入眼帘。
“阿偃?”元清濯心里顿时踹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柳眉往上一扬,笑靥媚态毕现地惊呼,“他约我?”
银迢仿佛心不在焉,含混地一点头。
元清濯整个人沉浸在追了很久的心上人突然约自己见面的欢喜之中,分毫都没留意到银迢的异状,当即拆开了信笺。
一目十行读完了以后,怕又遗漏了什么,逐字逐句又看了一遍。
文从字顺,句句平实,笔锋飘逸俊洒,犹如神仙捉刀。
情人眼里出西施,自然也会爱屋及乌喜欢他的字。字如其人,都是顶级美貌。公主读完了,把信珍重小心地压在胸口,呼出一口长气。
“他约我今傍晚一介亭见面。”
于是长公主无比盼望着傍晚。
可惜越近夏至,白昼越长,她等了等,太阳还没落山,便迫不及待出门,干脆在一介亭中坐着等。
暖风和畅,碧色的荷露出尖尖的角,任由风过,渌水荡漾,十里风荷羞涩地亮出淡白的边,层层叠叠,如娉婷的舞女裙袂。
元清濯嫌久坐无趣,找橘兮讨了一盒饵食,时而靠在亭上,时而倚着石栏,撒一把饵料,引得无数鲤鱼争食,翻出无数奇景。日光下澈,水清鱼白。
已而夕阳在山,扰人的太阳终于变成了一团彤红的大火球,滚到西边去了,梁都城西最高的建筑莫过于观星阁,此刻被温暖鲜红的光晕所包裹着,默然矗立。
它像个博学而憨实的长者,用一双饱经风霜的慧眼,怀有无限包容,俯瞰着整座繁华落寞的都城。
元清濯终于无聊地撒完了最后一把饵料,人晃晃悠悠到了亭外。
最后,她停在了刻有千古灵秀之文章《一介亭记》的石碑面前。
将那文章反反复复读了七八遍,无数警言每句已牢记于心,正要尝试背诵之时,忽听得身后传来清沉的犹如雨珠落入澄湖的声音。
“抱歉,让公主久等了。”
元清濯回眸,见是姜偃姗姗来迟,虽然等了半天已开始觉得有些沉闷,但心情在这一刻立时拨云见日好转起来。
“没有,你很守时,是我没守时呢。”
说罢,她仔细看了几眼姜偃衣着,一如既往的纤尘不染的雪锦白袍,但今日的广袖长服,上有金银双线交错,勾勒出层次丰富的海水纹,衣领及袖口都有寸长的玄色镶边,压住了袖角,使其不至于轻浮而招摇,衬得他姿若玉山,格外地隽秀挺拔。
姜偃他第一次约自己,果然极注重仪表场合,虽然他万分狼狈的样子她也见过。
他手中拎着只红木花卉纹八角食盒,元清濯眼睛一亮,立刻就拉住了姜偃的手:“我们亭子里去说。”
自顾自热情地与他前后一道走下玉阶,朝凉亭中而去,“一介亭风景正好,既有自然景致,又有文人风雅,阿偃你的眼光真好。”
姜偃知道,这诚然是一句笑语。
一介亭落成之日起,就已经成了梁都名景,无数迁客骚人来此勒石成颂,最为著名的篇章如今还刻在一介亭外的石碑之上,后世又有千万人曾来一观。后来出于对此地的保护,朝廷征用了这块地方,如今想要进一介亭,须得在外押上五两钱,俨然已经成了一个贵客谈事的场所。
姜偃将食盒放石桌上,公主迫不及待地揭开盖,登时热香四溢,扑面而来。
食盒一层放了一碟,共三层,分别是奶乳桃片糕、蟹黄咸蛋酥和黄金栗子糕。色香俱全,摞得细致精心,惹人垂涎欲滴。
姜偃道:“抱歉,做这些用了几个时辰,来晚了。”
元清濯抬眸,惊讶地看了一眼姜偃。心中倍觉温暖,原来姜郎为了她做了这些精美小糕点。
“趁热尝尝。”
元清濯重重点头,乌润如玉的清眸微微眯起,食指与拇指拈起一块栗子糕,放入檀口。
热香浓郁,糕点入口即化,清甜无比,回味无穷。元清濯自幼宫中长大,吃惯了御厨房里的山珍海味,但顶好的大厨也都远不如姜偃手艺精湛。
“唔,先生你真是多才多艺,好吃!你在哪学的?能不能教教我?”
姜偃眉眼温软,宛如夕晖即将落尽,暮光凝紫下的道道延绵的远山,柔和得似乎不见一丝棱角。
她总觉得,姜偃对她很好,但具体怎么好,却不大能说上来,可是她能感觉得到,她在他眼里必定与其他女子不同。
半晌,姜偃缓慢道:“书上看来的。”
元清濯又夹起一块桃片糕,尝了口,笑眯了眼:“那也太厉害了!”说着朝他笔直地竖起一根大拇指。
相比她这种只会纸上谈兵的,姜偃看书就能学会实战,实在了不得。想必别的方面,也是一点就通的。
元清濯心猿意马地想着。
“公主。”
姜偃突然沉声开口,打断了她那些天马行空的幻想。
元清濯立刻回神过来,手里的糕饼也放下了,正襟危坐看着他,长睫垂影,眸若流萤,轻轻烁动。
“公主,”姜偃用一种极为平静,也极为笃定的温柔口吻,对她道,“到此为止吧,莫再为我与太皇太后与陛下争执。”
元清濯一怔,压根没想到姜偃今日要对自己说的居然是这个。
“你……”
姜偃极尽温柔地微笑:“我那晚酒醉,若是与公主说了什么不当的话,请你忘记吧。我也自知,若说公主是为我不惜反抗太皇太后,是高看了自己,我非常清楚也非常了解公主你的为人,公主只是不愿婚姻之事由人一手安排。这是公主的私事,姜偃不会多言什么,只是公主万勿想要退婚,有一分的原因是在于我。”
元清濯呼吸艰涩地听他说完,“为什么?”
“因为姜偃不值得。”
“你……”
姜偃平视着她:“我如身在地狱,是恩师一手拉我出深渊,自此以后,前尘尽断,为报答师恩,发誓撑起听泉府,让我玄门之术得以传承与发扬。开权与镜荧两人天分都不够,虽然勤加修习,但依旧离我所愿相去甚远,迄今为止我都尚未找到传我听泉府衣钵的人。对殿下的厚爱,姜偃心中自是万分感激,但,我实在不配公主你的抬爱。如果让公主与太皇太后与陛下离心,有一分的原因是为我,便是姜偃万死莫赎的罪过了。”
说罢他徐徐起身,似乎要下亭去。
元清濯突然唤住他:“姜偃!”
他顿步,她追了过去。
挡在他的身前,拦住他的去路,双目如火,在暮色褪去最后一线残光之际,明亮得吓人。
“你告诉我,是谁对你说了什么?他们威胁你了?”
姜偃一顿,摇头。
“好,别的我不逼你,今日是你约我出来,做了这么多好吃的,又对我说了这么大一通话,听起来字字句句都是为我好。那么,你明明白白告诉我一句——”
她上前一步,几乎要贴住他胸口,呼吸声更清晰了几分。
“你喜欢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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