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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清濯负姜偃奔回枫馆,暗恨没能带两个丫头过来近前伺候,如今竟然支不到什么人,但好在镜荧尚在,当机立断便去叫大夫。
临去时嘱咐公主,用纱布包裹保存的热砂,隔着毛毯替先生热敷腿。
特地交代了,是膝骨。
元清濯心乱如麻,到处去找炒热的砂石,但一直到大夫来了也始终都没找到。
还是镜荧,他手脚麻利地为先生热敷上药,并请大夫看姜偃的伤病。沿途已经解释了一路,说得几乎口干舌燥,大夫是神京出了名的医者,已大致了解了情况。
经一番望闻问切,他断定,“这位公子的伤是治不好的了,但凡发作,都只能止痛,而不能治根本。”
也就是说,最好的办法,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元清濯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大夫又道:“公主,方才这位小童也说得非常明了了,老国师是当世名医,他治不好的病,很难再说,有人能够治好了。但公主有一点可以放心,虽说发作时疼痛些,但绝对要不了性命,而且若是控制得当,可以保证一年发作不了几回,只要不疼,和常人倒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可惜——”
元清濯怔怔望着他:“可惜什么?”
大夫道:“这位公子经脉强健搏动平缓清晰,十有八九,以前是个习武之人。就算是保证后半辈子一世不发作,也是不能与人交手的了。不然——”
元清濯嫌他磨叽:“不然什么?”
大夫呼出口浊气,看向姜偃,元清濯为了免除他痛,点了他的昏睡穴,他此刻无知无觉,睡容平静,恍如无事发生,仿佛是尊打磨成人形的易碎的白琉璃。
“不然,他有可能会废了双腿,终生再无法站起来。”
元清濯犹如后背教人打了一闷棍,哑了口。
自幼习武,却不能再与人动武?
她是习武之人,小时候吃了多少的苦,练得不好,让师父打得两只小手肿得像猪蹄,蹲马步蹲到两条腿像灌了铅,只能一瘸一拐地去吃饭。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无数跌打损伤,身上没一块好地方,才堪堪换来这一点成绩。
若是告诉她,终身不能再动武,她如何能承受?
想也知道那是何种痛苦!
元清濯忍不住去替他难过。
“可是,只是受了外伤,为什么就这么严重?究竟是何等外伤?”
她记得自己之前就问过镜荧,镜荧摇头说不清楚,后来,她又在私下里找过镜荧,但不知为何,这一次,镜荧却守口如瓶,什么都不肯说了。
她隐隐感到失望,但直觉告诉她也是有人这么交代了镜荧的,逼着他一个小童反倒不好。
大夫指了一下镜荧,道:“听这小童说,当初令这位公子受伤的器具上涂抹了一种特质的麻药。这种麻药涂抹在伤口上能放大人的痛苦至数倍,乃极刑中的极刑,也不知,这是什么深仇大怨。而且它能伤人经络,加上救治不及时,没能在第一时间排出毒素,后来,这种麻药浸入他的骨骼关节,已经是再也拔不出来了,只好在,它并不能算是什么毒,亦不会对身体的其余部位造成什么影响。”
这应当,就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元清濯呼了口气,“劳大夫赠药。”
“哎!”
这位大夫当即要去开药,但角落里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见大夫要外去,他一臂伸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不行!”
元清濯蹙眉:“镜荧你怎么了?”
乖乖少年的神态一反常态,变得执拧坚持,毫不退避。
“大夫,你只能施针,不能开药!”
镜荧非常坚持,不然就不放他出门。
大夫也不懂了,“这是为何?”
镜荧努嘴,虽然心中也不大情愿,但是必须要说出来:“我家先生说了,凡止痛的药物没有不伤脑子的,他腿已经不堪大用了,怎能再因小失大!就算是忍痛,先生也不要吃药!”
元清濯微怔。她一点不怀疑镜荧的话,因为这确实是姜偃能够做出来的事,能够说出来的话,这男人固执得很。
但是她不能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如果不论什么药物都只是能治标不治本,那何必再用伤脑子为代价?他那脑袋里至少装了上千本书,不是一般人的脑袋,坏了多可惜。
“公主……”医者无奈,不敢做决定,只好求助于公主。
元清濯微微颔首:“那就还是施针吧。”
大夫叹了一声:“也好,但施针的效果是绝对没有用药好的,非是小人医术不精,这点还请公主明白。”
“明白明白!”元清濯搓了搓手,嫌这老头儿叽叽歪歪废话要用箩筐来装,要是他的医术配得上他的嘴也行,要不是这样,以后迟早被脾气暴躁的病患家属打死。一把老骨头了,还这么磨叽,委实不值得。
当下,老大夫祭出了看家本领为姜偃施针,但镜荧却执意要推公主出去,理由是施针途中先生要卷起下裳,公主是女子之身,留下有所不便。
元清濯被他几番话连消带打,哑口无言,咋舌镜荧这么小的孩子居然满脑子旧思想简直可以和老梅拜把子了,但因想到还有一个不确定的因素——裴钰在,保不齐他等会听到了风声虎头虎脑地过来,打搅了大夫为姜偃施针。
她确实不便留下,于是推门出去,在门外等候,临出去时对镜荧千叮咛万嘱咐,一旦有任何问题,一定立即向她禀报。
镜荧胡乱地应着,手里一点不含糊地将公主往外推。好不容易将公主关在门外,镜荧转身,瘦弱的背抵住门板,长长地呼了口气,抬臂擦去额上沁出的冷汗。
不是他自作主张,但先生是一定不愿被公主看到身体的。
元清濯觉在外等着,时光竟是如此漫长,起初尚有些耐心,到了后来已开始在外间踱来踱去。
尤其那老大夫施针,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她耳力奇佳也听不出任何动静。
她只是感觉到,日头似乎从枫馆波月斋外的一棵绿荫如云的枇杷树上渐渐落下去了,晕红软光,减了它灼烤大地的威力,晒在身上也都不觉燥热逼人了,她郁躁不安的心境亦随之得以平息。
也就在这时,镜荧拉开了房门,护送老大夫出门,并没想到公主居然还在。他吃了一惊,元清濯听到开门声,扭头,满怀希冀迎了上来:“如何?”
镜荧看向老大夫。
大夫点头:“他被公主点了昏睡穴,此时也尚未醒来。老朽可不会解穴啊。不过,这位公子的根骨不错,毕竟从前的底子没掏干,应该是会无碍的,这几日不妨就躺榻上不要下来,好好地养着。”
元清濯愣愣地听完,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让镜荧送大夫出门。
支开了镜荧,她一人步入姜偃的寝房,想了想,终究不愿让任何人打扰,她回身落了门闩。
榻上之人,一如老大夫所言,确实还没醒。
但呼吸平静,缓慢,绵长,感觉得到他此刻似乎并无什么痛楚。
元清濯舒口气,停在他的榻边,双手捧起了姜偃被褥底下的右手。
他的手微微凉,但还是温热的。
他的皮肤白皙到近乎透亮,能看清表皮底下细密如蛛丝般的血管。
她常常想,是怎样的人,可以把姜偃生得这么好看。
简直是每一寸,连毛孔,都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以至于她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就几乎走不动路了。
在梁都,他是炙手可热的春闺梦里人,只因身在听泉府,鲜少有女孩敢染指。
所以这么大的便宜,才会让她捡了去。
“阿偃。”
她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今日老大夫的话。
是何等深仇大恨,竟要用麻药残害他的双腿。
一直到如今,都疼痛难忍,至此地步,那当初受伤的时候,又是何等腐心蚀骨!
一想,那种疼痛便仿佛是种在自己身上,令她的心疼得直抽。
她用力握紧了他的手,指尖将他沿着他骨肉匀亭的五指指缝滑了进去,继而微微收拢,如同拢了一只蝴蝶在掌心。
心只有在这么近距离与他相守之际,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望着姜偃恬静姣好的睡颜,她俯唇而就,在他的手背上轻啄了一下。
榻上的男子睡得如此安详,一动不动。
她守了很久,模模糊糊,趴在她床边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这几年来心里始终不敢去触碰的一块禁忌之痂,仿佛在这一刻有勇气撕裂开来。
……
“元清濯,身为公主,嫁给裴钰有何不好?”
“小满,你听话,不要再与你父皇犟了,他是为你好。”
“裴钰少年英雄,又不是你所厌恶的绣花枕头,是你的良配。嫁给他,有何不可?”
“小满,听我一句劝,哪有女人上战场的?何况你是公主……”
她在那天夜里,真是感受到了后宫前所未有的和谐。
所有人都来劝她,就仿佛认定了她是个冲动的、不知轻重的、只会纸上谈兵的无能之人。
但是元清濯厌恶这样的安排,她空怀一身武艺,她只想去投军。
压抑了太久的心绪,瞬间爆裂开来,不管那些话有多伤人,什么都外捅。
犹记得当年,年少轻狂,无知无畏,借着亲情这柄利剑,将与她最亲的人伤得彻底。
随后,她终于如愿以偿,投入了西北军中。
她也未能想到,那一次的道别,竟是永别。
还以为可以在父母庇护的年纪里肆意妄为,成了再也不可能的绝响。
同年冬,帝薨。
大魏与北胡交战已有大半年之久,依旧战事激烈,一时无法抽身,当元清濯终于赶回梁都时,大行皇帝已停灵七日。她在灵堂里,见到无数未烧干的残烛,白得瘆人,黄纸漫卷而下,于火钵中狞笑。
元清濯双膝一软,跌倒跪坐下来。
一直到亲眼目睹父皇的灵堂,她也依旧不敢相信,父皇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服食丹药而发疯,竟会失足坠亡?
教她如何能够相信!
她跌坐在地,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一定不可能的!
明明也就是今年的事,父皇还会摸她的头,笑吟吟地说,小满长大了,是大姑娘了。虽然伴随而来的,往往是父皇自作主张为她定的所谓“好亲事”,然而,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真正长大,不是在叛逆顶撞父亲,打伤了宫城禁卫出逃的那一天,也不是与北胡交战,第一次立下功劳的那一天,而是,得悉父亲已经不在了的,那一段日夜奔驰,不眠不休的日子,而是,在亲眼目睹父亲长眠灵柩之中的那一刻。
“父皇,你不是说,要看着小满出嫁的吗?你都还没有等到,你为什么,为什么就不等了……”
“我不是讨厌裴钰,我只是不甘心……”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把事情弄得那样糟糕?
身后,朔风怒号,人间雪重。
招魂幡恣情鼓动摇曳,发出虎吼般沉闷的呼声。
除她之外,得知公主回城的太皇太后,诸位叔伯都来问过。
太皇太后一言不发,只立在门外,静静地打量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吩咐左右全部退去。
“小满,”她望向一直跪在灵柩前已经犹如一尊冰雕石像的元清濯,终是不忍,告诉她,“小满,你的性子随你父皇,自尊,甚至是自负,不懂得报答他人善意,虽然明知对彼此的关怀与爱大过于一切,但说出口的话,却往往是最伤人的。那日闹翻之后,你说后悔了,你如此,他亦然。”
“小满,你不知,几个月前你往家中捎来一封家书,说你在项煊帐下立了功的事,你父皇他也像个孩子,高兴了好几天,逢人就夸自己的公主有本事,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敬武公主,他就知道,小满武艺超群,定能如愿将犯我疆土的匪类打得落花流水。陛下高兴了数日。他给你写了一封回信。”
元清濯收到了那封回信。
信写的全是官话,大约写给她的和写给项伯伯的,没有任何不同。
她竟不知,父皇真的高兴么?
她望着再也不会动不会说话的男人,他静静地躺在那方窄小的棺椁之中,敛去了生前无数荣光与骄傲,心中悲戚万分。
双手抓地,长指几乎要刨出血来。
她的指尖布满泥灰,双眸爬满血丝,无法再说出话来。
太皇太后终是不忍,上前哄了几声,见她沉默着不动,也不回应,只顾伤心堕泪,知是劝不住了,便也不再劝,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元清濯伏在地上,眼眶已经哭肿,两肩仿佛比檐下兀自簌簌不断飘落的雪花还要单薄。
滴水成冰的节气里,只剩下昏惨惨的白烛烧成的苍茫的微光,孤身一人归家的少女,守着亡父的尸身。
明日大行皇帝就要下葬了,明日,她也要赶回凤鸣关。
魏与胡人之战,胜负还未见分晓,正是激烈之际,她无法再多耽搁一天。
也早已不记得自己在父皇的灵柩前守了有多久,她连夜奔袭,身心俱疲,困意终袭来,脑袋朝下耷拉了下去。
迷糊间,似乎有一串并不规律的一深一浅的脚步声落在耳边。
夜色昏暗,身后除风雪凄紧便是无边静谧,不知还有谁会来。
或许是某位疼她的长辈去而复返,将一身厚重的大氅盖到了她背上。
从那人身上解下来的,还有来自于他身体的温度,熏袭而来一层淡淡的,裹着松木香的药味儿。又像是昨年冷梅,用清水泡开了,挥发出潮润的如墨的香气,带着股幽幽冷冷的况味。
随后,那人便离去了,脚步声听起来沉闷而迟滞。
一夜风雪过去,黎明时,纷纷洒洒如搓盐空中的雪终于停了。
一轮滚远的红日,沿着地平线探出,继而露出了暌违已久的脸。
夜尽天明,元清濯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睡了一觉了,头已经磕到了地上,让青石抵了一夜,已开始有些臃肿。她摸了摸胀痛的额,坐起身,肩头忽滑落了一身衣袍下去。
不知是何人来过了。
她诧异地拾起来,是身厚实的大氅,鸦青雪翎,勾勒的是山水墨线锦纹,男子道袍样式。
不知道是谁留下,但元清濯那时一心厌憎那些牛鼻老道,认定他们无不是神棍恶徒,炼得些致人枉死的丹药,害人不浅。
若不是这些恶人胡乱献丹,父皇又怎么会……
元清濯一见那身衣裳,突然便恨极。料想是自己的叔伯兄弟当中还有信奉鬼神的,穿这种,在当今梁都普通人中根本不流行的袍。她咬牙切齿,抱着那身衣裳,正要烧化了在父皇灵前,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到底没那么做。
后来,依稀是记得,胡乱扔给一个宫里的下人了,那件大氅也不算是名贵,一般梁都贵族都能用得起,她本也没在意这件事。
后来甚至可以说都忘了。
父亲辞世所带来的巨大的悲恸,与随后又参与的危机四伏的战役所带来的紧迫感,令她根本无暇思虑那些边角之事。
不知道为何,突然又梦到了这件旧事。
元清濯是被镜荧的敲门声给惊醒的,镜荧送完大夫去而复返,回来就发现先生的门打不开了,料想是公主殿下做的好事,因此敲了敲,没动静,他怕公主趁机对先生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因此加大力度用劲去拍门。
元清濯终于惊醒了,看了眼兀在好梦之中的姜偃,心下微松。
镜荧拍了许久的门,才终于见到公主出来,他着急地窜入房内,见先生睡相四平八稳,被角掖得好好的,才松口气。
元清濯抱臂抵住屋门,知道镜荧防着自己,却感到极是好笑,道:“你怕我对你家先生做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他不成?”
镜荧不知是不是被开权那小家伙给洗脑了,现在也开始认定她是个穷凶极恶的女魔头了。
元清濯笑意不减:“你放心好了,你家先生注定是我的人,不怕跑了,在把他八抬大轿娶回去之前我会尽量忍住,不对他做什么。”
镜荧也不知是该感激公主殿下用心良苦忍得艰难,还是该对公主殿下如此毫不掩饰地觊觎先生而心有戚戚。
努了努嘴,他道:“反正,先生这儿有我,公主要务在身,自去忙吧。”
小家伙还会下逐客令了?
元清濯失笑,摇摇头,转身而去。
然而,也没走出枫馆波月斋,忽见李光神色匆匆来报,说道事有不妙。
元清濯顿时心神凛然,看了眼,左右四下无人,忙问发生了何事。
李光禀道:“方才,我们的人换防之际,只是稍打了个盹儿,竟教那滑不留手的贼人破了防,往墓道里闯进了!”
元清濯一怔。
果然来了!
“你们追了没有?”
“没,”李光道,“墓中情况我们尚不了解,出于安全考虑,晋大人让我严加把守两条出口,守株待兔。”
“我去看看。”
元清濯不放心,疾步朝外奔去。
虽然姜偃确定了两处爆破点,也确实炸出来了东西,但狡兔三窟,难保那些杀千刀的乱臣贼子,没有第三个窟窿可以钻。
李光随行,一路边跑边解释:“贼人一共有二十余人,全部跳入了墓道地洞之中。我们的人只是试探过墓穴,追了几步,没有追上,立即折身回来了。”
不仅如此,他们的人下到墓穴之中,因为仓促间未及准备火把,在地下根本不能视物,寸步难行。而那些人,个个都像是长了一双能够在夜里行走的狼眼睛。
元清濯压根没能听见他说什么,她奔得太快,耳旁尽是风声。
轻功如春风绵绵过境,她停了下来。
这时,一些电光火石,不合时宜的画面,突然从脑中划过,从抓不住的一片光影,汇聚成一个极为清晰的念头——
姜偃。
是姜偃。那夜冒着风雪而来的,似乎带点跛行的人,是他。
她拾到的那身鸦青大氅,怪道眼熟,与他后来的那身形制相似的大氅,几乎是一模一样。
他来过,一句话不说,便又走了。
不知因何缘故。
但,他那时,就已经认识她了吗?
含元殿惊鸿一面,原来,不是初见。
她待要理清这些思绪,但等她一停下来,巡抚司的人马立刻朝她围拢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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