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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淳风吃惊望外,“谁送来的人?”

镜荧摇摇头示意不知。

谢淳风拧回头,姜偃挨在榻上一动不动,沉默地将黑白子收好,经卷叠整放回原处,谢淳风见他这一点都不惊讶的模样,不禁问道:“你不好奇是谁?”

姜偃道:“人即刻就至,何须好奇。”

谢淳风就发现,大家同是一个师门里出来的,相比之下,自己干净纯真得像一块白板,而姜偃身上则更有师父那什么话都只说一半的神神叨叨的气质。

也不知道是真算无缺漏,还是半瓶水晃荡故弄玄虚。

少焉,巡抚司郭显带队于枫馆之外拉长了破锣大嗓通报:“项大将军到!”

声音一个传一个,从前庭报向后院,似有回音。

一听,谢淳风便呆住了:“项大将军?”

这名号太响,以至于没有人没听说过,也再找不出第二个项大将军出来。

没片刻,屋外传来伴随着铠甲磨戛的沉稳的脚步声,极快地穿庭过院,带着令人莫名其妙的急切,奔入了寝堂。

来得居然这样快,谢淳风都惊到了。

项煊也算是相貌堂堂,浓眉高鼻,一身杀伐重威之势,但行动之间,自有一股举重若轻的稳重端凝。

他的目光从一进门开始就在找姜偃,很快,便锁定了榻上之人,快步而来,似乎连谢淳风与镜荧拜见的礼节都没见到,拂了拂手,便停在了姜偃榻前。

姜偃神色温和,微微颔首:“大将军。别来无恙。”

项煊从朔州回来并无多久,只听说了一事,公主与国师都来了西京,并且似乎查到了乱臣叛党的证据。

然而他此行极为匆忙,全凭一股锐气千里奔赴而来,到此时稍歇,方才喘过一口气来。

他定神,目光一动不动地上下打量着姜偃,许久后,才于谢淳风惊异的注目之中,沉着嗓,道:“见国师有兴,项煊请以手谈叙事。”

姜偃道:“恭敬不如从命。”

谢淳风极有兴致,这两人若要交锋争胜,也不知鹿死谁手,于是兴高采烈地搬小板凳坐好,期待着这场龙虎相斗。

不过极是可惜,项将军大概把他一辈子的功夫心血都用在了琢磨战局上,棋力显得很是一般。谢淳风很快看出了这一点,觉得师弟稳赢的局面很是无趣,又不忍心瞅见心中的大将军英雄败北的一幕,看不到中盘,拉着镜荧就走了。

人一走,项煊就停了下来,手里的棋子也扔回了棋笥之中,盯着姜偃又打量了片刻,他叹了口气。

“我听说,苏老的棋力精湛,堪称国手,在大魏,罕见有人能与之匹敌,你的棋,倒也是厉害。”

姜偃的面色纹风不动,只额前的一缕头发,轻擦过眉尖。

聪明人不打马虎眼,项煊既然这么说,那就是知道了。项将军心高气傲,连试探都不屑为之的人,也确实,不必对他用诈。

他垂眸,同样释手落棋,“我小的时候,祖父教我打谱,一百本棋谱,都要一子不乱地记下来。不到八岁,手摸棋子到起了厚茧,然而还是不留神,便会被祖父责骂。”

此时,两扇紧闭朝南的绿纱窗外,元清濯按住银色腰刀,屏住了呼吸停了下来,凝视偷听屋内的动静。

项煊停了一下,道:“苏老把苏寰留下的剑谱传你了么?”

姜偃道:“是有。”

“只是,人不可能事事都有天分。”

相比于他从小喜欢看星星的这件事,学武对他而言显得无足轻重了。

“几次,我练着父亲留下来的剑法,回头就见到母亲偷偷垂泪。知她思念父亲,不敢惹她伤心,说不学了,但祖父揪着我的耳朵,让我跪着受家法,面壁思过,我一气之下,跑了出去,整整三天没有回来。”他微笑了下,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之中,“那三天,躺在柳州成外南山岗的那块大石头上,风餐露宿地看星星,一看便是彻夜。”

项煊仿佛也想到了有趣之人,若有兴致:“后来呢?”

他的口气极是温和。

“后来自己饿晕了,灰溜溜地跑回去,认了错,发誓将剑法捡起来。祖父吃软不吃硬,顺着便好了,见我喜爱天文,他亦给我引荐了一位精通天星风水的名师。”

元清濯想着,那是姜偃小时候的事。

叛逆乖巧,桀骜,锋芒毕露,又很识时务的小苏嬴,和她居然是一路人。

她还以为,他如此老成持重的一个人,幼年必也极是无趣。

项煊哈哈笑道:“你的脾气,和你那个爹真是一模一样!”

说到兴起之处,他连拍了几次大腿,几乎要笑出泪来。

元清濯在屋外听着听着,也慢慢地被感染,不禁想道,她确实很少见到项伯伯开怀,像今日这样的畅快淋漓,以前更是似乎没有过。至少她没有见到过。

她只是曾经听说,当初苏寰与项煊一同投军,两人私交极好,过从甚密,脾气秉性亦极是相投。项伯伯当年是个急性子,常被他的叔父老项将军批评“暴虎冯河”,说他是头死不悔改的蛮牛。如今,经历得多了,性子也渐渐沉稳了下来,不再如当初那般无知无畏,年少轻狂。

苏寰的死对他而言一直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这么多年了,他还没有走出来,总是不时地怀念起当年他们一同在西北嚼着草根行军的肆意时光。

上次驿馆一别之后,元清濯知道了当年苏嬴的墓是项煊所立,便也猜到了,项伯伯心里对苏家的旧事终究是不能放下的。

因此,他现在才会这么高兴。

项煊的笑容慢慢停了下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膝盖,倒了盏热茶给自己喝了,咕哝咕哝,热茶入腹,又停了一停,对姜偃道:“我与苏寰年龄相仿,情同兄弟,亲如手足,但苍天无眼,竟如此误人,苏寰甚至未来得及见你一面。你的眉眼都像他,我第一次见便觉得熟悉,苏嬴,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唐突……嗯,这么多年以来,我膝下无子,一直引以为憾,但我与你却是一见如故,极为投缘,我有意,盼收你为义子,你看如何?”

绿纱窗外,元清濯定定地,呼了口气。

拐弯抹角的,项伯伯可算说出来了。

可急死人了!

一阵沉默之后,姜偃牵起唇角,垂面道:“我的身份,是公主泄露给大将军的吧,至于收义子,约莫也是她的请求。”

姜偃说得缓慢而笃定,这甚至都不构成问句。

寝屋外的元清濯,听得心头猛烈地狂跳起来。

有这么明显?

项伯伯约莫还在死撑,说:“不是。”

然后,她就听见姜偃似是笑了一下,道:“项将军,此事不必,我亲缘薄,恐难以担当您的厚爱。”

这句话却意外地,成了插进项煊胸口的一把锋利的刀,令他瞬间难受到了极致,他立刻摇头:“不,其实公主不说,我心里也早有此意,苏寰与我亲如一人,如今你也是孑然一身,举目无亲,我若不照顾你,心里怎能安。”

顿了顿,他犹豫地望向姜偃:“可是国师觉得,项某一介匹夫,不该厚颜有这个福分?”

姜偃亦随之正色道:“当然不是。”

“我是遗腹子,从来未曾见过生父,他所留下的遗物当中,也仅有一件最是珍贵,是他留给我母亲的二十道家书。烽火战乱之中,一封家书何其珍贵,而其中事无巨细所写的,无不是军营中与同袍的点滴,提及最多的便是您了,项大将军。姜偃不识抬举,还望大将军勿怪。”

项煊和善地微笑起来,点头,“其实公主是怕,你的身份不便公之于众,届时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让我来做你的长辈,自然就容易许多了,你也不要怪她。”

姜偃瞥眸向雕花楹窗外,她大约还不知道自己早就发现了那道誊于窗纱上的美丽倩影,一双小手还做贼似的攀着窗沿,耳朵费劲地贴向窗棂。

他莞尔一笑。

“嗯,公主那般可爱,姜偃怎会不识好歹。”

他收回目光,定神看向项煊,收敛了唇边的轻笑。

“义父在上,请恕我今日还无法向您行叩拜大礼,便以此茶,奉于义父。”

项煊忙按住他要行动的双手,急来道:“哎,不必了!”

说完,颇有感慨地摸摸姜偃的发:“孩子,你遭了大难了,要不是——”

当年,他若是在梁都,怎会让他孤身一人面对一群豺狼虎豹?

“可是,苏家灭门之后,我听说你尚流落在外,派了人到柳州去寻你,可是没有一点音讯。你这孩子,为何不来找我,难道信不过我吗?”

姜偃摇头,“实话同您说,这件事牵涉极广,义父做了一辈子的孤臣,文官之间抱作一团排除异己,岂是义父所能左右?况且北胡与魏开战在即,无论如何,我们苏家的事,都不该连累项家。”

项煊听了一阵沉默。

沉默许久后,他面带微笑,“你如今还是姜偃,我便随着你的师父,称你一声天师。”

他道:“君子和而不党,这话,是你爹教给我,亦是苏老教给他的。我把这话奉行了一辈子,不与任何人同流合污,不参与任何拉帮结派,一心只有西北军民,只有我大魏的兵戈事,没想到到头来,倒是贻误自身。苏家之祸,也多半是由此而起,过刚易折……”

这话题沉重,项煊想到此刻正趴在窗外偷听的公主,笑道:“我有个小徒弟,唤我一声‘项伯伯’,此番我前来有两件事,一件事已了,还有另一件,是为你们主婚。”

他素来拗不过那小徒弟,明知道,她的婚事该由太皇太后赐下,但她满心满眼都只有这位风华无双的国师。

何况姻缘前定,早已经有情有实,太皇太后都已经松了口,他此番来,只好答应了公主这荒唐的请求。

“她让我问一句,你是否做好了当她夫婿的准备。”

姜偃看了眼绿纱窗外有些骚动的人影,不用亲眼打照面,都似乎能想象得出,她必定在扭着身子哼唧,半是紧张半是期待,眼眸晶亮亮的。

也不知道盼着这一天多久了,像个小孩儿似的,玩起了先斩后奏那一套。

姜偃道:“现在没法答应。”

他顿了顿,见屋外的身影也僵了僵,不忍让她得个空欢喜,薄唇微微上扬:“请义父替我问问她,她的‘八抬大轿’还算不算数,为何三书六礼成了无媒无聘,如此就想白得个夫君,可是太便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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