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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隐宫,红烛成阵。

太皇太后歇晌毕,方自净室殿沐浴而出。几名女婢为她更换绸衣,因暑气灼灼,敞开了寝殿。太皇太后问了声时辰,得知已过了未时之后,她扶着额头,吃痛地闭目休歇了片刻,道:“叫钰儿来见哀家。”

起初,裴钰义愤填膺要追去神京,太皇太后立即准允了,并为他备下了快马,令沿途驿站为行经的胶东王换马,不得有误。然而裴钰出了东都之后,太皇太后心头立刻涌上了不祥的预感,觉得裴钰此去多半是要铩羽而归。

事实果真如所料。

但更令太皇太后所不解的是,项煊竟然也奔向西京而去,并且走得极为匆忙。

太皇太后沉思之后,感到姜偃身上确实还有着某种她并不知道的秘密。

裴钰如今只是行经梁都,明日便打点完毕回胶东,那孩子亦是她看着长大的,心诚,良善,这一次付出了十多年的喜欢却碰了壁,还不知道心中会怎样难过。

无论如何,太皇太后都想安慰一番他。

至于他将来的婚事,也只有等到将来再去物色好女子了,眼下绝口不能提为他另觅良姻之事。

裴钰很快入了宫,夏日白昼闷热而长,他来时,额头布满了汗珠,听说是太皇太后召见,飞奔就来了。跑得气喘吁吁的,眼眸却依旧清澈而明亮。

见他丝毫并不为此而消沉,太皇太后也放了心,道:“我替你准备了一些好物,你拿回去,记着送给裴老夫人。”

“好!裴钰替祖母多谢太皇太后的好意!”说完,噗通跪地,响亮地磕了几个头。

太皇太后一停,忙让他起身。说与裴老夫人当年是闺中密友,多年未见,要他捎几句话回去。裴钰自然欣然应允,又再记下了。

交代完这一切,太皇太后说起了心中疑虑:“钰儿,你是当真……放弃了?”

裴钰其实也猜到自己入宫太后会说这话,他的眼睛慢慢黯淡了下去,笑容有点发苦,自嘲道:“太皇太后,不是裴钰不够喜欢小满,只是和姜偃比起来,也许他比我更爱小满,也更适合小满。这段时日,我也亲眼目睹了,只有在姜偃面前的小满,才是您和先帝当初一直想看到的娇滴滴的小公主。她以前是为了心底的抱负,被迫放弃了这些,并不是因为,她不喜欢女孩的红妆长裙。她只有在看着姜偃时,才会像个长不大的小公主,爱撒娇、抱怨、吃醋、任性,我也不清楚姜偃是用了什么手段能令公主如此,我看到了这些,您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痛,但我不得不服气,我必须要退出了。我根本无法与姜偃相争。”

太皇太后惊奇,“那姜偃,便让你如此夸赞?这竟不像是从不服输的你了。”

裴钰定了定,嗓音有些哑了,“太皇太后,您可能还不知道一件事。”

“什么?”

太皇太后表示疑惑。

裴钰深深地往肺里吸入一口长气:“姜偃,便是苏家那个,没有死的唯一的后人。”

这一点确实太皇太后也不知,她感到无比震惊:“你说他便是苏嬴?”

“是的。”裴钰肯定地告诉她,“也许,小满和姜偃都希望这件事不要公之于众。之所以我偷摸告诉您,也是记得您曾经说过,苏家这唯一的儿子,是足可以匹配小满的。苏寰战死之际已是乡侯,后来得陛下追封为长宁侯,苏嬴如果回来,子承父爵,便更不会有人说什么了。我希望您认真考虑苏嬴与小满的婚事,让小满能够和其他普通的女孩儿一样,也拥有一个得到长辈祝福的完整的婚礼。”

太皇太后实是过于惊讶,她几乎就要站不住,裴钰虚扶了她一把,但太皇太后到底是稳如磐石,一动不动,很快地就消化了这一事实。

她道:“你说的哀家会认真考虑的。”

裴钰对小满一片痴心,她真是想不到,最后令裴钰放弃的理由竟是这个。

这个真相,确实令人震惊。

他拜别太皇太后,走出了凤隐宫以后,太皇太后仍一个人缄默出神。

她着人传唤梅德行,自己朝着软椅落了座。

真相居然是这样。一直到现在她都还想不通,这姜偃,居然就是苏长颉那个孙子。实在是,匪夷所思。

细细想来,这个出身于听泉府,令无数人感到神秘的来历成谜的年轻国师,确实有着诸多与苏嬴的特征吻合之处。

也许是苏嬴的死,过于惨烈与深入人心,竟让人根本无法往真相的方向去深挖掘。

不出片刻,梅德行已至,老人脚步匆促,停在了太皇太后面前。太皇太后年事高了之后,患有头风症,时常感到头疼,他会些按摩治疗的指法,当下便替太皇太后揉按起来。

一边按着,梅德行一边劝太皇太后莫思虑过多,容易伤神。

太皇太后闭着眼,身体放松了下来,闻言叹了口气:“你可还记得,那姓苏的少年长什么样?”

梅德行道:“老奴记性不太好了。”

太皇太后又叹:“你可曾见过国师?”

梅德行道:“上次国师入宫时,远远地见过一眼。”

说完,梅德行心跳急促了起来,一瞬间像是卡进了嗓子眼,激动得老脸鲜红,“太……太皇太后的意思是……”

一道雷劈进了梅德行脑中,他呆了一呆,立马想道,是了是了,国师身材高挑瘦弱,五官奇秀,俊而不妖,与那三年前大雨夜来府上的少年相比,那双令他记忆深刻的眼睛,竟是一模一样。

梅德行原本就是鸭嗓,这一激动之下,立时失声破了几个音:“太皇太后,原来这国师,就是当年的苏嬴。”

“难怪……老奴总觉得这位国师奇奇怪怪的看着竟有几分眼熟……”

这事还得怪他,错把苏嬴当作了鸭先知的小倌儿,才替公主惹出这么一本情债出来。想必太皇太后是要怪罪自己了,梅德行惊得手指发抖,也不敢再按了,忙跪倒下来,听候发落。

太皇太后道:“看来,此是天意。”

小满和苏嬴是注定了的缘分,三年前就有缘,如今苏嬴改名换姓变成另外一人,小满还是一头扎了进去,可见是非他不可了。

项煊此去多半要被小满威胁着去给她撑腰,太皇太后本还犹豫是否立即以懿旨召回项煊,如今看来,也是不用了。

没有那个必要。

太皇太后地笑声中,慢慢地杂进了一声叹息:“哀家确实是没有想到,小满与苏嬴竟真有这样的缘分。”

当年苏长颉含冤被贬谪柳州,她心知苏长颉的冤屈,乃是受她牵累,亦总想要补偿。苏寰身上还有侯爵之位未削,想着,待他的独子将来长大成人,召其进京受封,亲自替他挑一个样貌才华都是顶好的贵女来相配。听说那苏嬴天资奇秀,无论学什么都极快,一点即透,才只有十几岁,就已见铮铮之貌,雏凤清声。因此太皇太后挑来挑去都觉得似乎没有哪个女孩能够相配,倒是养在她膝下的公主最出色。可惜,早早让陛下默许了裴家了。

……

小皇帝从一阵噩梦之中惊醒,猛掀开帘子坐起来,大口地呼吸着。

窗外天色已暮,灯火阑珊,宫人刚换班守夜,和玉林一见陛下惊醒,吓得不轻立刻奔了过来:“陛下。”

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小皇帝身上的亵衣全湿透了紧黏在身上,一脑门的汗,擦了之后又不断涌出。

听到和玉林再三的呼唤,他仿佛才回过神来,一声乌漆的墨眸直直地转过来,不知是不是噩梦的缘故,他觉得此刻心房下三寸悸动不止,甚至隐隐感到疼痛。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小皇帝怔怔道:“姜……姜偃呢?”

和玉林一愣,不知道陛下怎么会突然问起国师,“国师人在西京啊。”

小皇帝捂住不断惊险跳动的胸口,闻言,仿佛才终于想了起来,还有这件事。锐眸骤然变利,嘟囔了一声,哼道:“朕不管了,朕要杀了他。”

那噩梦是如此真实,真实到仿佛就血淋淋地发生在自己眼前。

无论姜偃是否知道,都不能再留下一丝的隐患了。

这几年来,明着暗着,都试探过了,而姜偃却像是一堵不透风的墙,什么风声都不露。

他总觉得那张光风霁月的皮底下,是水静流深,不动声色。那是幽深得仿佛无底之渊的眼睛,轻易地能刺穿他伪装的甲胄。

他是一刻都不想再等了。

别说失去一个听泉府,就算是真正变成个孤家寡人,他也不在乎!

“陛下!”和玉林震惊变色,“陛下万万不可……”

国师毕竟是国师,听泉府还有遍布天下的暗桩势力,如果国师遇害,他们极有可能就地解散,或是反戈一击,彻底倒向首辅一方。

和玉林知道陛下一直对国师怀有杀心,可是他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何?

陛下这段时日,常常梦魇,痛苦不堪,又说国师不能留,难道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国师手里?

“陛下——”

和玉林还待再劝,但他一口小皇帝就知道他又要放屁了,一把将其推开,“传令李光,就说朕有密旨给他。”

和玉林犹犹豫豫着,但不得不提醒小皇帝一句:“陛下,项将军,也往西京去了,公主与项将军各带一队人马,连北胡人都不能讨得丝毫便宜,他们要护着国师,陛下您何必——以卵击石呢。”

“以卵击石”这四个字真是拿刀戳了他的心。

小皇帝咬牙切齿。

“朕不管了,如果姜偃真的知道,并敢把这件事告诉皇姐,朕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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