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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偃微微颔首,眸光若含和煦之意,只是那种温柔表象似乎未达眼底,作为与他磨合已久的枕边人,元清濯还是一眼就能感觉到。

她可以放下刀。

然而,今日在大殿之上她对君王亮出了兵刃是不争事实,如果现在撤刀,皇帝要是一声令下,身后护卫天子的禁军群起而攻,她和他只得束手就擒。还能谈何事?

现在,如果她还对皇帝存有一丝一毫的妄想,盼望他有丁点悔改之意,她才是蠢钝如猪。元清濯拒不放手,刀锋依旧贴着皇帝的脖子。

皇帝心凉地望着她,她今日向着姓姜的这个外人,可还记得自己乃元氏后裔吗?

“皇姐,朕对你也很失望。”

元清濯哂笑置之:“从小到大,你犯了错,我纵着你,包庇你,处处替你打掩护,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你的错误我根本无法替父皇原谅,你不配再坐在那个位置上。”

和玉林吃惊:“公主……”公主这是在说什么?

元清濯置若罔闻,对姜偃道:“要谈什么,你现在和他谈。我豁出去了!”

姜偃直摇头,公主个性冲动,脾气暴躁,早知道,真该缓些时候再告诉她真相。

皇帝冷冷道:“你想和朕谈什么?”

姜偃道:“陛下,如此争执不休,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不如各退一步,陛下命禁军退出含元殿,关闭殿门,公主撤刀,两厢便宜,如何?”

皇帝不知道姜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思及自己乃堂堂大魏天子,被妇人以刀挟持,仰倒在地,属实难看,于是不得已答应了姜偃各退一步的说法,挥手:“和玉林!带人出去!”

和玉林不敢:“陛下!”

皇帝怒喝:“都滚出去!朕还是你们的天子么!”

“诺。”

和玉林忧心忡忡,怕陛下受到伤害,那自己是万死莫赎了,可陛下有令,他更不敢不听,闭一闭眼,一挥手,带领禁军乌泱泱退出大殿,关闭了殿门。

周遭死寂,不透光的含元殿犹如瞬间笼罩进一片暮色之中。

姜偃再度示意元清濯撤刀,她才撤开了手,只是,她没有走到姜偃身后,而是站到了这两个人之间的位置,抱刀而立。

微风不知从哪一片角落温柔地渗入,勾缠起姜偃纯净洁白纤尘不染的道袍,他垂面,缓慢地从袖中取出一片用牛皮所裹的红幔,递给皇帝。

开权取了,拿到皇帝面前,皇帝伸手接过,“这是什么?”

他忍住没有立刻打开来看。

姜偃淡然道:“在陛下看他之前,臣想问陛下一句,是否还记得一人——彭获。”

皇帝暗暗吃了一惊,但他隐藏得很好,不露任何端倪,“什么东西?朕怎么会知道!”

一旁元清濯听得一头雾水,那又是谁?她怎么竟从来没听说过彭获这人?

皇帝不承认,姜偃并不失望,只又道:“他名彭获,又叫彭二。李光的得意下属。”

“李光,应公主之命,前来梁都请调堪舆师,所请之人并不是我。但陛下与之密谈后,姜偃便已入瓮,恐怕是在劫难逃。臣自知陛下有意引我至神京,暗令李光彭二杀臣。臣自愿请命,借口取龟甲罗盘,比李光稍慢一脚,路上他没等到什么机会,他想的是到了神京,这种机会多的是。”

“开掘墓道之后,曾有一次,彭二来向我告急,公主性命在旦夕,请我速去营救。应是,受陛下指派。”

皇帝斜眼睨着他,都到了这份上,也不再打哑谜:“是又如何。”

元清濯的心又闷闷地跳动了起来,并没想到,原来在神京那时候,皇帝就已经欲对姜偃下杀手了。

姜偃颔首:“我承认,听闻公主急危,我心已全乱,但我忽然却想到,胶东王在我之前,已赶去营救公主,他身份贵重,那时还为公主准驸马,且武艺高超,彭二为何定要拽我一双腿有障之人前去,口气催促,被我识破之后,这才黯然退场。”

顿了一顿,姜偃那双犹如隐藏清光,仿佛一泓碧海的幽冷黑眸,扫到了皇帝身上。

“这个人,如今羁在听泉府。”

“你——”

这方是姜偃要说的,证据?

尽管已经御极临朝三年,该有的胆识气魄都已具备,但不知为何,在这一刻面对姜偃,他的气势再度弱了下去。

“荒唐!你以为一个彭二能为你佐证什么?姜偃,朕真不知你是如此天真的人!”

元清濯望着皇帝,再一次感觉到了对他的陌生。

明明,就在几个月之前,也是在这含元殿里,小皇帝唤着姜偃“先生”,字字句句乖巧伶俐,毫无冒犯之意,如今,却视同仇敌,恨不能拼杀个你死我活。

姜偃并不反驳皇帝的话,只道:“陛下,应该是要彭二诓我入地宫,随后两头堵死,或是利用火攻,我猜得对么?原本,我不知道地宫之中藏着什么秘密,思索良久,直到旧宫城失了火。旧宫走水那日,满城混乱,有人趁机出逃,亦有人,借着火势大起,悄悄盖住了爆破的两道墓道口,掩埋了所有痕迹。”

“何意?”元清濯困惑地道,“我不明白。我追着那些刺客去的那一日,他们不是已经转移走了地宫里剩余的证据吗?”

姜偃微笑着回以温柔目光,“不是,借用地宫谋事的,一直是两伙人。墓道有两条,地宫亦有两层,但彼此之间,并不联通。”

小皇帝颓然无比地坐倒在地,漆黑的大眼睛惊怔地望向姜偃,仿佛就要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一直以来,他想的都没有错,分毫无错。姜偃这人是何等可怕,他居然每一件事都能算到!

“陛下。”姜偃的道袍微拂,右臂伸向他,似乎要将皇帝从地上拉起来,但元清濯当机立断挡在姜偃身前,制止了他伸向皇帝的手。

姜偃叹道:“小满,他还是陛下。”

岂有为君者坐在冰凉的地面,与坐在椅上的臣子谈话的道理?

但元清濯抿住嘴唇,就是不让姜偃好心。

皇帝哼了一声,自己撑拄着地爬起身,走回御桌后的龙椅,拂袖大喇喇躺倒下来,直到此刻,他的双腿似乎依然在发抖,无力得仿佛再也无法支撑住自己了。

他用这强撑的一口气,发出一道嗤笑:“那你不妨再猜一猜,朕要那地宫作甚么?”

“地宫,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被开掘,当然并不是陛下的手笔,”应该来说,地宫墓道的开掘年代,远在皇帝出生之前,这一点他应是猜对了,亲眼见到皇帝脸上隐隐露出铁青颜色,姜偃继续说道,“应当是旧时的世家势力,他们盘踞在神京。然而这些年不断受到北胡人的骚扰,势力无法扩张,甚至,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们始终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里,陛下兴许是与他们达成了某种盟约。”

元清濯闻言,再度倒抽一口凉气。它犹记得,几代君王都在尽全力提防世家,而皇帝,却在与他们做买卖!

到底是何种盟约,建立了何种买卖?元清濯不禁扭脸觑向御座之上的皇帝。

皇帝丝毫没有意识到错,反哼了一声,道:“堵不如疏,朕无错,这些世家如果利用得当,会是顶好的刀。”

元清濯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竟敢说利用世家那些老狐狸。只怕被反咬一口,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皇帝道:“世家要借助朕为他们放行,走西域通商,朕要他们监督李恨秋,获取自己的情报。听泉府朕从来就信不过。”

无论是老国师姜魁,还是现任国师姜偃。他们手里握有皇族太多的秘密,尤其是,竟然还揣着他最大的秘密,他岂能容之?

听到皇帝说从来都不信任听泉府,姜偃袖摆微拂,道袍边沿的云纹犹如流动,泛出细银的微光。

微垂双眸,将一臂扣在膝上,脸色隐如风雨欲至。

“陛下,不妨拆开手中之物。”

姜偃的嗓音一时冷漠到了极致。

不知怎的,皇帝竟被他这面貌吓了一下,似乎才想起来姜偃递给他的不知道是何物事的东西。

他当即拆开牛皮纸,取出里头裹得完好无损的红幔。

摊开,那密密麻麻的字一时间刺了皇帝的眼睛,几令他看瞎,他用力撑住眼睑,瞋目而视。

“这是什么!”

他暴怒,一把将这东西挥开。

红幔掉落在地,元清濯诧异至极,将其拾起,只见到那上面无数的名字,扭曲如蚯蚓般乱飞,似乎没有一处空地。她也不禁看向姜偃,“阿偃,这是什么?”

姜偃望着她,低声道:“从河间万民书上撕落的一角。”

河间!

“你……你竟敢勾结河间王!”

皇帝犹如被戳中了痛脚,当即拍案而起,要令人拿下姜偃,“来人呐!”

他张口就要呼唤禁军,但话未说完元清濯岂肯给他机会,长刀冷锋一吐,直取他咽喉。

“别动!”

皇帝惊愕地抬脸看向元清濯,如果是上一次皇姐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还是为了父皇,他认了,而这一次却实实在在为了姜偃这个外人!他气急攻心,直欲杀姜偃而后快,恨不能亲自动手,可随着他这一动,长刀又已在他的颈下划出了一道血口。

元清濯并不想在此时伤及他性命,但,“姜偃是我的郎君,是我珍若性命的男人,只要他不犯大魏,你要杀他就只有从我的尸体上碾过去。告诉你我豁出去了,我谁也不怕,你莫逼我!退回去!”

皇帝愣愣地,无比颓丧震惊地摔倒回自己的椅中,又看向元清濯手中所攥的物事,一时之间,心惶恐得七上八下。

那到底是什么!

万民书?国家在他治理之下,怎么还会出现万民书这种东西!

这一定是姜偃勾结元昭宜搞的鬼!

他们,他们胆敢以下犯上,戏弄君王!而现在,就连皇姐居然也站在了他们一边,实在是可恨!

他紧咬牙关,像头濒临发怒啸叫的狮子,目眦鲜红如血,杀气腾腾地盯着姜偃。

元清濯将万民书拍在他的桌案上,再一次站到了皇帝与姜偃的中间。

姜偃面露失望,“苏赢到任的第二个月,巡视河间,河间王杀了他。”

顿了一下,他道:“因为禁榷令。”

皇帝愕然,眸中只短暂地划过了一丝异样,但很快恢复冷静,“说谎!”

其实皇帝色厉内荏,表面上强撑,心中却不无恐慌,苏赢被杀?怎么他居然不知!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姜偃回:“就在昨日,陛下召幸十四名宫人的夜。臣在得知第一线的消息之时曾派人叩宫门求见,得到的回复是,陛下分身无暇,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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