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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木蘅从宣和宫出来时,巍巍的九重宫阙已经暮色四合,宫道里各宫门廊下列起一排排华灯,在昏暗笼罩过来之际撑起了新的光亮。

她没有再乘轿辇,茫然地一簇光接着一簇光地顺着往前。

大脑一会儿空白,一会儿又塞满了事,挤挤挨挨的全是景鸾辞下午跟她说的一字一句。

兴许是迷乱了,思绪烦杂地停步下来,那头顶的光却慢慢地好似大火,明晃晃地燃烧蜿蜒着远去。

阮木蘅张目仰望,一时间十三年前阮府最后一夜的光景不请自来地浮现眼前,尘封多年的记忆忽地纷至沓来。

阮府被抄家的那一夜,她记得是上元节,她与母亲和一众府里的丫鬟小厮吃了上元节的节饭,便到院子里看节令里的灯火,看到夜深,便被伺候着去睡觉。

可半夜迷迷蒙蒙醒来,外头却火光冲天,小孩大人尖叫着狂乱地到处乱跑,她害怕地起身想冲出去,却是娘亲先冲了进来。

当下便紧搂着她躲到床底下,紧紧捂住她耳朵,挡住外头铁马兵刀的声音,嘶哑着告诉她,“木蘅别怕,是烟火,上元的烟火炸啦,满天满地,木蘅别怕,是烟火中有人在唱戏呢。”

才说完,却又砰砰的声音,阮府内院最后一层府兵也被冲破了,她们被呼啦啦冲进来的禁卫军揪出来,三团五团地扭捆着,在她一片迷蒙的记忆里扔到了大牢里。

大牢里比一月的寒气更冷,潮湿的一方牢房里塞满了二三十人,她茫然又恐慌地在娘亲怀里待了几夜,在分不清时候的某一天,又被宁云涧的父亲宁擎苍接了出来,在哭叫纠缠着被抓出牢门时,娘亲却将她一推,笑着坚定地跟她说,“木蘅,你爹爹没有错,今后无论何时记得挺起胸膛做人。”

她便哭喊着被领出了牢门,宁擎苍一路拉着她将她送到了西华门,大手抚着她的头温暖地说,“宁伯伯尽力了,木蘅今后要靠自己,好好活下去。”

然后她被宫门处等着的内侍官喝骂着领进去,在走过幽长暗淡的宫门甬道时,她回头,那外面的光潮水似的退去,十岁的宁云涧哭闹着追了上来,被宁擎苍死死拽住,一声声嘶叫着“木蘅”。

于是那声音成了她宫外生活最后的咏唱调,她从此再与过去和外面无瓜葛。

因为年龄小,又被娘亲护着,阮府血流成河的那一夜对她来说极短,印象极淡薄,甚至还没有在宗人府大牢里,寒冷湿臭中老鼠满地跑的情形,让她觉得寒噤。

入宫后没多久她听宫人纷纷议论阮家上下家眷被推到午门斩首示众,她记得那天是上元节之后的二月,天气冷的像粹了冰,她和一众入宫没多久的小宫女一边在廊下顶着书学站姿,一边由嬷嬷教着背宫规。

休息时,平日和她不对盘的小宫女,大声地指着她说,“阮木蘅,你家所有人都死光光啦,被皇上砍头了,头被挂在午门示众,听东华门的人说,就像晒大蒜一样,一串串的。”

阮木蘅愣了一下,想都没想就甩开膀子冲过去跟那宫女抓做一团,夜间就被罚了不准吃饭背规矩。

她站在廊下一边背一边哭,想起父亲娘亲死了,便连一个字都记不通顺,呜呜咽咽咬着唇哭,哭久了又害怕明日背不出来,被嬷嬷责罚,便又矛盾又绝望地哭了一个晚上。

尔后,时间过去,那种伤心就淡了下来,因为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出娘亲怎么被像大蒜一样吊在墙头的样子,她没有亲眼见到,也不知是怎么死的,死这件事对于她便很缥缈,很多时候她反而觉得父亲母亲只是生活在宫外她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兴许有一天她出宫后,便能再次见到他们。

而宫里能不被罚不被骂,保住小命,安然地活下去就已经不容易,每日应付宫中人情冷暖、忍冻挨饿的事就已经耗干了她大部分心力。

久而久之,关于过去的一切就像她小时候玩过的布偶,放到了记忆的匣子里封了起来。

再之后,景鸾辞的出现终结了她只影单行的孤单,那匣子更是落了灰,只偶然地被她拿起缅怀一下过去美好的时光。

而现在匣子突然打开了,跑出来了一个过去的人,她突然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见到候获,这个已经在她记忆里模糊成一道影的故人,该怎么办?说什么?问什么?

更何况她才见故人,故人却顷刻就要被斩首,她怎么面对?

阮木蘅脚步迷乱的走着,蓦然抬头,便见女官院树木掩映的窄窄门扉。

脚步停下来,听着里面紫绡玉珠絮絮的说话声,深呼出一口气,摒开一切烦思,干脆地想。

待今后能见到候获再说。

苦笑地扯了扯嘴角,换个角度说,候获被擒,至少证明宁云涧是无恙的,那便是好……

摇了摇头推开门,进到这一片暂时属于她的一方归属。

时间又过月余,至炎炎七月,西南於地不断传来捷报。

炎执与宁云涧二将东西合击,一步步取回了被攻略的西南北地,最终将起义军围困在益州内,乱军负隅顽抗了十多日后,大部分军队终于被镇降,只有一小股余孽叛逃了,还需要后继发力剿灭最后的火种。

总而言之,宣和宫里繁忙的日子过去了。

于是,消停了多时的后宫各个女人又蠢蠢欲动起来。

各宫开始各显神通,有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宫道堵着,要“不期而遇”地碰圣驾的。

有故意称病想得圣上顾眷的。

有送汤水糕点献手艺的。

……

除了这些充满了精巧心思的委婉手段,还有人直接霸道地强赖到宣和宫,痴缠着不走,直到景鸾辞移宫驾幸才罢休。

当然敢如此行事的,这个宫内有仅只有皇贵妃卫翾一人。

阮木蘅眼看着各宫争奇斗艳,便也琢磨起春熙宫里头裴雪袂分宠的事,思索了一两日,还是觉得与其在这个档口跟别人争,不如等大家碰壁了,停歇了,兴味索然时,再行动。

她这么打算的,可春熙宫里头,却跟其他人一样毫无例外地坐不住了。

这一日,阮木蘅的女官院里,裴雪袂便直接地登门而来。

此时阮木蘅刚告了衙回来,净了手才倒了杯冰镇酸梅汤喝着,便见一身清凉夏衫的裴雪袂领着惠香,笑意浓浓地被紫绡领着进屋子里来。

她不由一怔,这也太扎眼了,若被盯到,宣和宫里又要猜忌。

裴雪袂却解了她的疑惑,笑着道,“阮大人好些了罢,前些日子听你病了一直不得空来瞧,,望大人见谅。”

见阮木蘅笑答了,又道,“三月以来埋地里酿的一壶花酒,最近刚好可以开封喝了,味道恰醇正,想着我一个人也喝不完,便亲自到各宫都送了一些,大人这里份额最足,有两壶呢!”

说罢让出身,惠香和两个小太监果然是拎了几罐酒立在外头。

阮木蘅又一怔,望着她额头上都是细细一层薄汗,可见真是良苦用心地为避嫌真跑遍了六宫,最后才到她这儿来。

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撂了她这么久,忙谢承过,让紫绡拿了,请她入座。

后歉然地道,“五六月日子里一直伤寒,怕感染了他人,就一直没有出院,向裴昭仪久疏问候了。”

说罢,想直截了当地将先不要轻举妄动的想法告知她。

顾目却见裴雪袂灵魂出窍般盯着案桌的一角,尔后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地抬头又低头,她不由奇怪地等了等。

裴雪袂不知扭捏些什么,懦懦发声几次后,才压低声音道,“今日贸然前来,便想和大人求问一件一直未想通的事。”

阮木蘅想着她可能还为景鸾辞半夜愤然离宫之事困扰,但也不好说明缘由。

想了想,敷衍着安抚道,“皇上夜宿却还宫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裴昭仪放心,不妨事,我打听过了,是那日皇上在朝中有烦心事,不由心地就和昭仪撒了气,便不会影响到昭仪什么。”

裴雪袂却仍一脸难言的表情,这事她早就自己琢磨过了,皇帝日理万机突发有事,也不是大惊小怪的事。

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望了一眼凝神静等的阮木蘅,一咬细米牙颤声道,“大人可知新人侍宠是什么样子的?”

阮木蘅一愣,以为她要说什么,没想到问她床第之事。

裴雪袂慢慢绞了一会儿手帕,“……之前人人都说我如何如何取悦于皇上,春熙宫里又是怎么……样一番旖旎光景,其实……”

红霞攀到了耳朵根,“其实,皇上半个多月来从未碰过我,阮大人知道怎么回事吗?是否其他宫里的也是这样?”

阮木蘅一时哑然,从未想过她竟然要说的是这个,她也从未想过景鸾辞和其他女人在一块儿时是什么一副样子。

不由自己也跟着脸红,但她却知道一个道理男人越珍重一个人,便越不会轻易轻薄她,这是小时候母亲告诉过她的事,当时还取笑说都纳吉纳彩过了,订婚时父亲仍不敢看她的脸,甚至洞房当夜不知所措地不知怎么办。

想着轻轻笑了笑,道,“那便是皇上对昭仪的爱怜了,这是好事。”看她仍旧忧愁,接着找证据道,“妃嫔以下的品级,若是侍寝,都是由太监一卷锦被送入宣和宫,当夜就又抬出来,唯有昭仪得幸在春熙宫有月旬,这是从未出现过的特例。”

裴雪袂听着,隐隐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但又说不好怎么不一样,只觉得皇上对她温柔又疏离,好似隔了一层薄纱,她怎么样都看不透,也触摸不到。

摇了摇头,却打算不在意,姑且就信阮木蘅所说,即便不是如此,总有一日,她会让皇上真真正正喜欢她,娇宠于后宫。

心头一稳,想了想长日以来一直在思索的计策,道,“阮大人我今日来还有一事。”

素手从袖中掏出三尺余一个装裱精美的金箔筒,“再过□□日就是七夕乞巧节,我听宫里头的嬷嬷说,那日宫里会举办宫宴,皇上与众嫔妃玩乐,有一项余兴节目就是众妃写愿诗,皇上从其中抽取,抽到谁人,便满足谁人一个心愿。”

阮木蘅望着这张两月没见,宫妃的气势又足了一些的脸,微微一诧,打开金箔筒,倒出一看,里面的愿诗,却只有一句:

“绿酒一杯歌一遍。”

无头无脑地,表面一看,这没有向皇上索要任何东西,却比平常宫妃要的首饰锦缎要精巧。

阮木蘅容色又一凝,刮目相看地再次凝眉审视向她。

这莫名其妙的诗句,最紧要的是后头的句子。

“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这般心思玲珑,这般一往情深,比那些俗愿强不知百倍,不说皇上见到,就是她都微受震动。

阮木蘅清浅地笑了笑,道,“昭仪好心思,奴婢倒笨拙了,放心,我定想方设法让皇上在七夕那日抽取到这金箔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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